1. 引言
“图腾”一词源于北美印第安语,出自奥吉布瓦人阿尔贡金部落的方言“奥图特曼”,原意是“兄妹亲属关系”。著名的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说它“意指一个氏族的标志或族徽”[1] 。而所谓图腾文化就是由图腾观念衍生出来的一种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最奇特的文化现象之一。图腾文化的核心便是图腾观念。图腾观念激发了原始先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并逐步滋生出了图腾神话、图腾标志、图腾禁忌、图腾仪式、图腾生育信仰、图腾艺术等。
贵州蜡染图画作为图腾艺术的一种类型,是通过绘在布料上的动植物形象和几何图像记录了苗族先民们对原始生活的认识和理解,表达了苗族先民们对本民族图腾标志的特殊情结。这些特异的蜡染图画符号就像是记录苗族历史的一部活的书籍,世世代代在苗族艺人手中薪火相传。它们代表了苗文化的灿烂,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我们去解读。因而,探究苗族蜡染图画这部“无字的史诗”,显得尤为重要,解读这些符号能使我们更进一步的理解苗族深厚的文化积淀,了解这个古老民族的原始文化,并从中窥探到华夏文化遗留的踪迹。
2. 蝴蝶纹
在苗族蜡染中,姿态各异的蝴蝶图案,是蜡染艺人们创作的永恒主题之一。这些栩栩如生的蝴蝶纹所展现出的是一种“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宏伟博大境界。它们的形象,有的与自然界的蝴蝶一模一样,有的则是在蜡染艺人的头脑中经过艺术加工了的,极富想象力和创造力。如长着圆圆人脸的蝴蝶,还有长着鱼身的蝴蝶,非常新奇有趣。在苗族人们心中,它们都是最美的蝴蝶妈妈。
苗族对蝴蝶的崇拜,由来已久。我国古史传说认为,苗族的先祖可追溯到原始社会时期活跃于中原地区的“九黎”部落首领蚩尤。他曾与炎帝作战,并且大败炎帝。后来,炎帝和黄帝联合来战蚩尤。蚩尤被黄帝所杀,帝斩其首而葬之,首级化为血枫林,所以枫木附有蚩尤灵气。在《苗族古歌》里有一首《砍枫香树》这样唱道:“枫树砍倒了,变作千百样。树根变什么?树根变泥鳅。住在泥水里,总是不露头。树桩变什么?树桩变铜鼓。有了喜庆事,大家拿来敲,唱歌又跳舞,有说也有笑。树干生疙瘩,疙瘩变什么?树干生疙瘩,变成猫头鹰。深夜对明月,咕噜咕噜叫。树叶变什么?树叶变燕子。春天来回飞,翩翩空中舞。树梢变什么?树梢变脊宇。一身绣花衣,俊俏又美丽。还有枫树干,还有枫树心,树干生妹榜,树心生妹留”[2] (“树”即枫木,苗语“妹”即母亲之意,“榜留”即蝴蝶妈妈)。妹榜留长大后,去游方时,与水泡恋爱并生下12枚蛋,后来请脊宇鸟帮忙孵化出了人类始祖姜央和世间万物。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蚩尤–枫木–蝴蝶妈妈–脊宇鸟–姜央这一曲完美的生命乐章,它显示出了苗族先民们对枫木、蝴蝶产生的求同认亲与崇拜心理,并以此作为自己氏族部落的图腾标志。
苗族先民为什么会选择以卵生的生命形式作为人类的生命形式呢?黔东南州作家主席韦文扬在他的“蝴蝶图腾与丝绸起源”一文中考证,险恶的生存环境迫使祖先们从周围的世界认识事物,以它们为参照,寻求自立自强的真谛。由此他们发现了蝴蝶生卵–卵成虫–虫变蛹–蛹化蝶的神奇再生历程,从而渴望拥有蝴蝶那样的生命程式,认为只要以蝴蝶作为人类的母亲,就能获得它那样的轮回再生。于是,对蝴蝶这一卵生生命形式的崇拜也就诞生了[3] 。
也正是在苗族蝴蝶图腾崇拜下,苗族诞生了养蚕业和蚕文化。典籍记载蚩尤部落是发明和饲养蚕的,《绎史》卷五说:“黄帝斩蚩尤,蚕神献丝,乃称织维之功”。从这里可以看出正是蚩尤部落的蚕神向黄帝贡献蚕丝技能,才使得中国蚕丝业得到较早较大的发展,并由此诞生了中国美丽的丝绸文化。所以说,苗族的蝴蝶崇拜功不可没。
3. 鸟纹
鸟纹也同蝴蝶纹一样,是苗族蜡染中永恒的创作主题之一。纹样造型极为丰富大胆,有虫身鸟足,鸟头葫身,鸟翅生花,龙头鸟身,鸟头龙身等等,其中最具代表性之一的就是“鸟衔鱼”图案。在这个图案中,“鸟”是男根的象征,“鱼”是女阴的代表,“鸟衔鱼”则隐喻两性之爱,属于生殖崇拜的含义范畴。
另外,鸟还有祖先崇拜的意蕴。前面我们提到,脊宇鸟帮助蝴蝶妈妈孵化出了人类的始祖姜央,所以它对于苗族人民是有恩惠的。
这些寓意显示了苗族人对鸟的崇拜,以鸟为图腾标志。而且鸟图腾是一种分布很广,影响很大的原始文化。在远古社会,中国许多氏族部落都流行和信仰过鸟图腾,以鸟作为祖先和繁衍子孙的象征。依据学者们关于《山海经》的地理研究,这些鸟图腾的分布大部分遍及黄河和长江流域。
而现今定居在贵州丹寨的苗族人,相传在远古,丹寨苗族先人为躲避战乱从黄河流域迁徙落脚到丹寨,他们带来的只有水牛和芦笙,由于没有种子,只有靠渔猎艰难度日。终于有一天,他们捕捉到一只锦鸡,宰杀后将其内脏抛弃,没有想到锦鸡肚子里未消化的谷物竟然生根发芽,为丹寨人提供了宝贵的种子,并从此安居乐业下来。丹寨人认为这只锦鸡是祖先的化身,将其视为神鸟,并把它画在布上,寄托对鸟神的感恩之情。所以在蜡染图画中,鸟的翅膀和尾巴往往是谷穗的形状。还有点豆纹,也即“点蜡”,暗喻五谷之种。
丹寨苗族自称“嘎闹”(苗语意译为“源于鸟图腾部落”),系远古蚩尤部落中以鸟为图腾的“羽族”后裔。《山海经》云:“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或人得道身生羽毛也。”先民们还崇拜鸟,以鸟为祖先,希望能像鸟一样生出羽翼,上能通天,又可以拥有不死之身,借此达到强大种族的目的。
在鸟图腾的基础上,苗族人还创造和发展了锦鸡文化、百鸟衣文化、蜡染文化、鸟笼文化、芦笙文化、背带文化等鸟图腾文化。其中,蜡染文化就是鸟图腾文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我们今天在蜡布上看到的简练传神的鸟纹,正是苗族人们世代传承下来的对远古鸟图腾的一种怀念和崇拜。这虽看似原始而又简单,折射的却是对整个大自然的尊崇。苗族人爱屋及乌,把对鸟的崇拜拓展到了整个鸟类生活的自然界,具有极强的环境保护意识。
4. 鱼纹
鱼是人类所钟爱的动物,在漫长的中国文化史中,被赋予了众多的文化内涵。在原始社会早期即母系氏族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充足的食物来源对于一个氏族部落的生存发展至关重要。而鱼类则极易找到,且繁殖数量多,成为先民们重要的食物来源。所以对鱼的崇拜也就不足为奇了。一方面先民们希望得到图腾鱼的保护,可以捕到更多的鱼;另一方面则出于延续种族的迫切,对于鱼的强大的生殖能力充满了羡慕。关于这一点,从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的西安半坡陶器上的众多鱼纹图案就可以佐证。因此鱼的原始寓意是象征生殖崇拜。
后来到了父系氏族社会,一夫一妻制逐渐取代乱婚、群婚制。于是,作为生殖崇拜的鱼自然而然地进入配偶婚姻领域,被赋予情爱的意象[4] 。
无独有偶,在苗族蜡染中频繁出现的鱼纹,也多是扮演着繁衍子孙和配偶婚姻的象征,她的形状她的多子她的润滑,一切的指向都预示着它是女性的隐喻和表达。它是一个寄托了求孕多子的吉祥符号。所以,苗族人民对鱼纹的理解更多地保留了生殖崇拜的原始意识。在蜡染中出现的鱼纹大多躯体肥硕,有的大鱼腹内还有小鱼,有的鱼腹内还有鱼子似的繁密斑点。这些都传达出了原始生殖崇拜的信息。而且在蜡染图画中还频繁出现一种鱼纹组合体,如长着鱼身的飞鸟。在苗人看来,鸟是男根的象征,鱼是女阴的象征,所以鱼鸟的复合体则代表了夫妻恩爱,多子多福。还有长着鱼身的蝴蝶妈妈,长着鱼身的龙,则是借助鱼的极强繁殖力来寓意种族的繁荣、昌盛。
同样的寓意我们在《诗经》中也可以找到相似之处。鱼在《诗经》中可以说是较为引人注目的,其中有23首诗都涉及到了鱼,记载了约14种鱼类。诗人们偏爱以“鱼”为比,或以“鱼”起兴来表达爱情和婚姻主题。《卫风·硕人》是渲染卫侯迎娶齐女的诗。诗云:“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以鱣鱼和鲔鱼的捕获之多为喻,表现诸侯的婚嫁声势。《曹风·候人》也云:“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写女子倾慕那礼宾的年轻官员,以鹈鹕(一种吃鱼的水鸟)比作对方,把自己比作鱼,以鹈鹕不下水食鱼责备男子不主动求爱,使得“季女斯饥”,十分的饥饿难耐。作者正是以食鱼来隐喻求偶和性爱[5] 。
苗族蜡染中的鱼文化与华夏鱼文化如此的类似,这绝非是个偶然现象。而且我们还可以从蜡染图画中著名的“阴阳鱼”纹找到苗文化和华夏文化的共同点。“阴阳鱼”在苗族人眼中是贵和一家的象征,它的形状和原始先民所作的“古太极图”也即“阴阳鱼太极图”极为相似,甚至连名字的叫法都差不多。这也成为了苗族与华夏族同源共族的佐证之一。所以说蜡染图画中的鱼纹,是对中国原始图腾鱼生殖崇拜意识的完好保留,同时还是对《诗经》中原始先民们朴素的情爱心理的部分映射。
5. 龙纹
在苗族蜡染艺人眼中,龙是一切最漂亮、最神气、最有本事、最富有的事物的象征总称,它的形状是憨态可掬的。
而在历史上,龙也是中华民族的标志和象征,是民族精神的象征,是中华各民族共同的图腾。作为图腾的龙,与其他图腾有不同之处。它是“只存在于图腾中而不存在于生物界中的一种虚拟的生物”,是多种生物的身体特征集合而成的一种复合体。而龙的原型最初是蛇神化而来的。关于这一点,何星亮在他的《中国图腾文化》一书中,已经作了详细的论证。他认为:“蛇类中最接近龙的是蟒蛇,由于蟒蛇是蛇类中最长、最大的蛇,是蛇中之王,且又奔走如飞,无毒,古代便以为它是神蛇、善蛇,奉之为图腾。后来,蟒蛇图腾被神化,成为今天所知的龙[6] 。”它,威武高大、潇洒矫健,象征着高尚富贵、喜庆吉祥。当然,这也是与苗龙最具特色的一点。
据说苗族始祖蚩尤是“人身四蹄、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头有角”。双角牛头又是传统龙文化里的龙,传说里龙是马脸牛头。所以苗族人的龙崇拜里也涵盖了祖先崇拜的寓意。而且相传龙还与苗族祖先姜央及其他动物是兄弟,同为蝴蝶妈妈所生养。故蜡染中的苗龙处处表现出与人、生灵的友好、平等、和谐,充满了人性,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权威形象。在蜡染图案中多见龙纹的四周还配有多种植物,体现出龙与自然的相安、平和及依随,充满了生活化的乡土气息。
6. 花草纹、几何纹
蜡染图画上,随处可见的花草植物纹和几何纹,在苗族人看来这是对祖先迁徙历史的一种记录。
苗族先祖蚩尤在逐鹿之战被黄帝大败之后,苗族人民就开始了由北向南、由东向西的漫长迁徙之路,其中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在生活的困难越大越需要精神上的安慰,所以在《苗族古歌》中这样唱道:“我们离开了浑水,我们告别了家乡,天天在奔跑,日日在游荡,哪里才能生存啊,哪里才是落脚的地方!让我们摘下路边的野花,插戴在姑娘的头上,让我们割下树浆,染在阿嫂的衣上,让我们把涉过的江河,画在阿妈的裙上,不要忘记这里有过我们的胎盘,时刻记住祖先用汗水浇过的地方[7] 。”
就这样,苗族妇女们为了牢记跋涉的艰辛,便将沿途所见的花草植物描绘在衣裙之上,如荞花、梅花、桃花、杏花、梨花等,多是山间田野常见的花草植物,以寄托绵绵的古老情思。同时,由于苗族没有文字,祖先们就以这样图画的方式传达给自己的子孙知识和智慧。“梨花纹”相传是苗族的祖先在迁徙途中曾到过一处叫梨花坳的地方,正逢梨花盛开。在长期迁徙中的先祖耗尽精心,差一点被奔波不定的生活所拖垮,但是忽然见满山遍野生气勃勃的梨花,感到世界是如此的美丽,于是又增强了生活的信心。也因此,梨花留给苗族的是深深的美感。
对于几何纹,苗族人相信它与民族的生息和战争迁徙有关。几何纹以抽象的意象色彩,表达了苗族人对社会生活的认识和理解,体现了对祖先的缅怀,对迁徙路线与艰辛过程的记录,寄托着苗族人热爱生活的情感和祈福消灾的愿望。“九曲江河花”、“三条母江花”正是对族群迁徙途中大小河流的描绘。还有螺旋纹,丹寨苗族称之为“窝妥”,正是缅怀祖先历经险滩恶浪的心情,也象征着族群的团结和吉祥。
除了上述所谈到的几种主要的蜡染图画外,还有比较重要的太阳纹,又叫芒纹,也叫铜鼓纹。关于太阳的传说,在苗族古老的祭祖歌《吃牯藏歌》中曾反复七次唱道:“水牛乘着河浪走,水牛到海水日出处,富裕海边老家乡[8] 。”这里是说苗族的老家乡是在海边日出处。而苗族人也坚持说自己的祖先来自日出的地方。所以他们13年一届的“吃鼓藏”祭祖节日上杀牛时,在牛未死前,先要把牛头扭向东方,表示祭祀日出地方的祖先。同时,苗族人也认为太阳是万物之源,万物向着太阳才有生机。因此太阳纹也寄托着苗族先氏们对太阳的崇拜与执着。
此外,还有著名的牛纹、螺旋纹、水波纹、云雷纹、雄鹰纹、万字纹、星辰纹、井字纹、山川纹、湖泊纹、人纹等等。
7. 结语
苗族是一个在中原地区的民族,其发展历史长达五千年之久。然而其历史命运却是如此的悲惨。从逐鹿之战之后,他们就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故居,举族向大西南迁徙。贵州苗人是迁徙途中定居下来的一支,由于其地理位置偏僻,群山环绕,再加之以农耕为主,经济相对闭塞。所以,贵州蜡染能够很好的保存下来。蜡染虽然诞生于农耕时代,但是从其文化背景来看,却是流淌着最原始的血液。不管是蝴蝶纹、鸟纹、鱼纹、花草纹,甚至龙纹等等,它们都是取自大自然,苗族人崇拜它们并以此作为氏族图腾。它们在苗族人的手中世代传承,直到今天相对完整的保留了下来,内化为苗族人生命的一部分。蜡染纹样的流变和各种图画位置的巧妙安排和变化,如卵生生命与卵生生命结合,卵生生命和花草植物的结合,卵生生命与几何图形的结合,揭示出了苗族先民对各种生命形式的尊重,体现出了他们积极的生命观,希望把美好的希冀都寄托在一起,表达对民族未来生活的信心。所以在那些设计精美、寓意深刻的蜡染图画符号中,融入了原始先民们无穷的智慧,传达了一种万物有灵、万命同源,众生平等、和谐共处的理念。
但是因为图腾文化的存在方式是建立在“图”的基础之上的,蜡染图画作为一种视觉文化,一种图画符号,所要传达给人们的是一种原始而又丰富的文化情感,虽然历经了历史的千年淘洗,仍然呈现给我们一种惊人的生命力。随着当今社会各方面的飞速发展和变革,贵州苗族作为图腾文化的最后一个桃花源地,也开始迎来了时代潮流的冲击。为了保护这部无声的图画史诗巨著,我们有必要去继承,并把它们慢慢的融入到现代人的视觉文化中,以一个崭新的形态出现在新时期的文化背景下。让这种原始情结重新唤起人们生命本真的状态,重塑人们的博爱感恩之心,这对构建和谐社会,保护自然环境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3年全国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WY-11)《非物质文化遗产宁航蜡染民族工艺文化传播与营销》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