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庆祝无意义》作为米兰·昆德拉2014年的最新之作,通过短短的七部分内容,以一种看似戏谑实则严肃的口吻向我们揭示了生存的本质:无意义。虽篇幅有限,但所容之量却令人惊叹。性爱、政治、存在等主题无一不令人深思。其中,“天使”与“肚脐”这两个意象在小说中频繁出现。“天使”联系到的是夏尔的母亲,而“肚脐”引发的是阿兰对其母亲的回忆。那么它们与女性有着怎样的联系?隐喻之下的深刻含义是什么?昆德拉借这两个意象向我们展示的法国女性形象又是什么样的?本文试从“天使”与“肚脐”的角度出发来探讨其所呈现的法国女性形象。
2. “天使”“肚脐”与“天使”的诞生
2.1. “天使”与“肚脐”
小说的开篇便是“阿兰对着肚脐出神”,他迷惑:如果一个男人或一个时代在“人体中央肚脐上看到女人的诱惑中心”( [1] , p. 4),这该如何定义其情色?阿兰之所以重复地、固执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是因为“肚脐引发他心中一个遥远的回忆:他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1] , p. 39)。阿兰的母亲在他出生几个月后,便离开了阿兰与其丈夫。十岁是阿兰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也是他第一次感到肚脐的神秘。肚脐本是胎儿出生后,脐带脱落留下的疤痕。胎儿生前通过其从母体中获取营养。对于阿兰而言,肚脐是母亲离开后,连接他与母亲的最后一所桥梁。但这只是肚脐所代表的表面意象。肚脐既然连接的是母亲与胎儿,其在本质上象征的便是性与生育。昆德拉在小说中也提到“它代表了一切情色欲念的唯一意义、唯一目标、唯一未来”( [1] , p. 121),即孕育胎儿。所以说,在新的千禧年中,“我们将在肚脐的标志下生活。在这个标志下,我们大家一个个都是性的士兵”( [1] , p. 121)。
在《庆祝无意义》中“天使”这个词第一次被提到是阿兰用来描述夏尔的母亲:“她在驴子与天使中间”( [1] , p. 50)。“天使”本意指宗教生物,是上帝的使者,代表善良、圣洁与美好。生活中我们用“天使”来形容那些善良与慈爱、纯洁与无私的人。正如小说中描述的那样,“根据大家在感谢一个人的好意时总是说‘您是一位天使’”( [1] , p. 51)。
但是,昆德拉通过“天使”与“肚脐”向我们传达的意思并没有那么简单。小说中“天使”联系到的是夏尔的母亲,而“肚脐”引发的是阿兰对其母亲的回忆。为什么“天使”与“肚脐”会与女性产生关系?而且还是两位截然不同的女性?
2.2. “天使”的诞生
在法国,19世纪由于工业化的发展,工厂制的确立,家庭不再是生产单位。家,作为私人领地,在充满残酷竞争的资本主义社会中,成为男人经历了一天的辛苦工作后唯一的避风港。这时,便需要一位温顺、优雅、体贴的妻子出现,可以把家布置的温馨舒适,使身心俱疲的丈夫可以感到幸福满足。因为这对于任何一个“正派的男人”来说,当他在完成了一天的疲惫工作后,能够“回到家中重新看到妻子、儿女、房间和炉火,在这个亲切温暖的家庭环境中舒适地休息”,这时这个“男人除了他自己、他的情感和幸福外,什么都不再想了”( [2] , p. 461)。
资产阶级需要有一位能够良好管理“家”这个私人领地的角色,于是“家庭天使”的形象应运而生。整个社会对女性的要求与希望便是她们可以成为完美的家庭主妇,养育子女,照顾丈夫的饮食起居,将家里的一切安排的舒适妥当。小说中夏尔的母亲便是这样一个形象,一位典型的“家庭天使”。陪伴她的是“生病的动物与年老的农民”( [1] , p. 50)。即使自己“走路已经不方便了”( [1] , p. 50),但是她还要照顾比她还老的兄弟以及家畜,承担社会期望的责任。
3. 隐喻下的法国女性形象
社会把“天使”这个词刻在其所希望的温柔贤淑的完美女性身上,但是昆德拉却把夏尔的母亲,这位“天使”描述成因患重病即将面临死亡的人。同时提醒我们“天使是没有性别的”( [1] , p. 52),即“天使”不应该只指女性。并且通过指出“天使要是没有性别,就不是从女人肚子里养出来的”“那么就没有肚脐”( [1] , p. 52),把“天使”、“女性”与象征着性与生育的“肚脐”联系起来。这其中有什么寓意?隐喻下的法国女性形象是什么?即将死亡的“天使”又预示着什么?
3.1. 女性独立思想的觉醒——为平等和独立斗争
小说中与“肚脐”有很大联系的是阿兰的母亲。她与夏尔的母亲完全不同。虽“体格娇弱”,但“性格勇敢”( [1] , p. 66)。当社会认为女人的职责是生育后代,照顾家庭时,她不愿意怀孕,不愿意生下阿兰,甚至用自杀来阻止阿兰的出生。那么,以阿兰母亲为代表的这些女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思想,不愿意再做“家庭天使”?
虽然社会大肆宣扬“家庭天使”善良与美好的母性,可是这些外表光彩照人、受人羡慕、令人尊重的法国妇女,却丝毫没有任何自己的权利与人格。尤其在一战前,她们一直是男人的附庸,家里的装饰品。社会要求她们依赖顺从、闲居在家,或衣着华丽、举止优雅地跟在男性身边。因为她们越是无所事事、越是艳丽奢华,越能体现男性事业的成功。女性只不过是男性用来向外界炫耀他们自己能力和优越的工具。
但是,随着战争的爆发,伴随着男人走向战场,维持家庭的重担落在了女人身上。她们开始工作,走向社会,逐渐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同时与当时主张“理性、公正、机会均等和选择自由”的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运动思潮相呼应,她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权利、潜能与自我价值,独立的思想意识不断觉醒。
1949年,西蒙娜·德·波伏瓦的作品《第二性》的出版,再次引发了女性主义发展的浪潮。这部被称为女人“圣经”的书,揭示了当代妇女所面临的生命自由、堕胎、卖淫和两性平等等问题。她的经典论述——“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3] , p. 359)——更是明确指出了,女人之所以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缺乏独立思想,无法表达自己的欲望,成为“他者”的存在——完全是因为她的身份是根据男人的身份来定义的,男人的需求决定了她的价值观念。整个社会是男人的社会,是父权的社会。他们对女性的期望限制了女性的自由,“生活在这样一个由男人根据自己的利益和观念统治的世界,女人只能沦落为第二性”( [4] , p. 189)。因此,这次女性主义浪潮便以“消除性别差异”为口号,期望消除两性的不平等。虽然当时女性己经取得了选举权与工作权,但女性主义者却明确指出,在公共领域她们仍然遭受性别歧视;在家庭生活中她们更是没有得到平等的待遇,她们甚至没有生育选择权。
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又出现了激进女性主义。这些激进女性主义者们认为“女性是被压迫阶级,并称现行的社会体制是性阶级体制;男女不平等是由性别所造成的,消除不平等的方式就是要破坏性别角色的分工”。其中一个重要的主张那便是改变生育机制,把妇女从生理功能下解放出来。
1971年4月5日《新观察家》发表了著名的“343名妇女宣言”。这些知名的法国妇女在宣言中公开了自己的堕胎经历,并要求妇女堕胎合法化。她们高举避孕和堕胎的旗帜,为女性平等和独立进行斗争。终于在1974年法国将堕胎合法化。
小说中,阿兰的母亲生下阿兰是在1976年。在这个年代,以阿兰母亲为代表的女性受这些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她们渴望独立,渴望性自由。她们不愿再做只会相夫教子的“家庭天使”。同时避孕和堕胎的合法化,避孕药和避孕套的发明,避孕方法的传播等都使得她们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生育。她们推崇性解放,享受性自由,但是不希望成为生儿育女的工具。这就是为什么阿兰的母亲不愿意怀孕,宁可自杀也不愿意生下阿兰。
3.2. 无肚脐的夏娃——女性苦难的源泉
阿兰的母亲指出无肚脐女子的典型是夏娃,第一个女人。造物主心血来潮创造了夏娃,“从她的阴户、一个无肚脐女人的阴户生出了第一根脐带”( [1] , pp. 89-90),由此再慢慢地生出其他脐带,逐渐繁衍成了“一棵由无数个身体组成的大树”( [1] , p. 90)。但是,请注意,“这棵巨大的树是根植于一个小女人、第一个女人、可怜的无肚脐夏娃的阴户里”( [1] , p. 90)。试问为什么如此重的巨担就要落在一个可怜的女人身上。
其实,从夏娃,第一个女人开始,女性便被社会认为是男人的附属物,是生儿育女的工具,毫无自由和权利可言。因为在社会看来,女人子宫的存在预示着她们必须生育后代,这是她们的天职;而乳房的存在又规定了她们必须养育后代。如果给女性下个简单的定义,那她就是“子宫、一个卵巢……是雌的”( [3] , p. 29)。社会传统赋予女性的命运,那便是结婚,因为“她应该为共同体(即社会)生孩子”( [3] , p. 457)。
可是这对于任何一个具有独立意识、认为男女平等的女人来说,是不可容忍:为什么生育就要由女人来完成?所以当阿兰母亲怀有阿兰时,她“梦见一个杀人犯,他在下面掐住无肚脐女人的喉咙”( [1] , p. 90)。她梦见巨树的毁灭。她认为夏娃是一个“蠢女人”:“那个女人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她可怜兮兮的交媾肯定没给自己带来丝毫快活,却给我们造成多大的苦难”( [1] , p. 91)。怀孕期间与分娩时的痛苦让女人无所适从;生理与物理上的变化让她担心焦虑,从而造成心理上的恐惧。事实上,孕妇“她落入自然的圈套,既是植物又是动物,是胶质的储备、孵化器、卵子;她使有自我意识的孩子害怕,被年轻人嘲笑,因为她是一个人,是意识和自由,却成为生命的被动工具”( [3] , pp. 663-664)。
3.3. “肚脐”与女人无关
事实上,代表性与生育的“肚脐”对于“有这个肚脐的女人的事什么都不谈,它谈到的不是这个女人的事”( [1] , p. 121)。它涉及的只是胎儿,是男人最终的,也是唯一的目标。但是性格勇敢、独立的女性却不屑于此。所以当她们被男人经过冷静盘算而设计怀孕时,她们在心里产生的是超过男人意志的恨,“尤其这场斗争失败后更是一种心狠手辣的恨”( [1] , p. 66),乃至于她们通过自杀来堕胎。对于她们而言,身体不是一台机器,女人的身体应当受到尊重。所以阿兰的母亲在最后一次与阿兰见面时,才会用带有“一种不可解释的既同情又轻蔑的复杂感情”( [1] , p. 40)的目光盯着儿子的肚脐看。她轻蔑男人做爱的动机,同情被当做生育工具的女性。所以,她选择离开阿兰与其丈夫。她要做一个独立的女性,一个有自己选择和决定权的女性。
3.4. “天使堕落”,同母亲和解
昆德拉在小说结尾提到夏尔“他母亲不行了”( [1] , p. 117)。其实,“天使堕落”这不是偶然。它预示着传统的、依靠男子生存的、没有自由的妇女形象即将、也必将消失。同时阿兰与母亲的和解也预示着社会对女性地位和权利的承认。女性有权来决定自己的生育,决定自己的一切。“把一个不要求到世界上来的人送到世界上,是很可恶的”( [1] , p. 114)这是阿兰母亲的信仰。如今,整个社会也承认怀着一个自己不想要的孩子一直到分娩,是“不道德的”。因为赋予生命这种行为具有独特性,而强迫怀孕生产意味着不承认其独特性。无论是女人的身体还是未出生的婴儿的身体都应当受到尊重。只有在一个女人想要做母亲,想要孩子时,她才会给予孩子源源不断的爱。
在《庆祝无意义》的结尾,昆德拉还提到“肚脐”的另外一个特征那便是号召重复性。它与爱情这个崇尚唯一、不可摹仿的节日不同。因为“所有的肚脐都是相似的”( [1] , p. 120),我们不可能根据肚脐去识别我们所爱的那个女人。我们只是“性的士兵,用同样的目光盯着的不是所爱的女人,而是肚皮中央的同一个小圆孔”( [1] , p. 121)。我们不妨大胆猜测:既然可以重复,在某种意义上,它暗示着胎儿不一定非要和所爱的女人而生。换句话说,可以通过试管婴儿、人工授精以及无性繁殖等科学技术来孕育胎儿,从而把女性从生育压迫中解放出来。
4. 结论
“天使”象征着美丽与纯洁、温柔与善良、优雅与温顺的典型的家庭妇女形象,是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可是光鲜外表之下的女人却只是男人的玩物与附庸。她们被限制在家庭这个有限的空间内,恪守自己作为妻子与母亲的职责,完全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与思想。昆德拉在《庆祝无意义》这部小说中刻意提到“天使”,并用“天使堕落”来暗指这种传统妇女形象即将消亡。他用无性别的天使来提醒我们,女人不是生育的机器,她们有自己的意识、选择权和决定权。不应该也没有必要为了家庭而牺牲自己的一切,做一个只供男人把玩与欣赏的物品。
以阿兰母亲为代表的法国女性已逐渐抛弃“天使”所强加给女性的“光环”,她们追求与男子平等的权利,享受应有的自由。确实,法国女性经过这数个世纪的斗争与努力,取得了应有的权利,不仅经济独立而且情感和精神独立。她们不再是生儿育女的工具,可以有权决定自己的生育。2015年1月17日,在法国巴黎,法国女权运动者们还组织游行来纪念堕胎合法化40周年。虽然离男女完全平等的社会还有一定的距离,但是女性们正在一步步朝她们所期盼的目标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