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马克·吐温(Mark Twain, 1835-1910),是19世纪美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优秀代表,其作品既富于独特的睿智与妙语,又不乏深刻的社会洞察和剖析,被誉为“美国文坛巨子”、“文学史上的林肯”等 [1] 。国内的马克·吐温研究近年来取得了较大的进展,从不同角度对吐温的思想和创作进行了探讨,但是研究范围相对局限,“偏食”现象严重,许多“非经典”作品尚无人问津 [2] 。《卖身于撒旦》“Sold to Satan”是一个短篇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想轻松挣大钱的人想把自己的灵魂卖给撒旦的故事。小说中出现的镭、钚等化学元素以及将灵魂卖给撒旦的情节使全文充满了浓厚的科幻色彩,但是在主人公和撒旦幽默对话的背后,却隐藏着经济和科技发展过程中的种种异化现象。
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是在继承和批判德国古典哲学——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的基础上形成的。马克思在1843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首次提出了自己关于异化的观点,之后又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了系统的异化理论,“其中心内容是人性的异化和复归” [3] 。随着当代科技的进步和发展,“异化现象不仅仅限于经济领域,而且逐步扩到了社会、文化、心理等各个领域” [4] 。人们越来越怀疑诸如“人的本质”这样抽象的概念,失去了对人性的体验 [5] 。发达的工业社会变成一个“单向度的社会”,日益高速发展的科学技术加强了对人性的束缚、压抑和控制,使人们满足于眼前,不再追求自由和发展 [6] 。在当代西方社会,“处于现代性的想象与创造力支配下的人类活动变成了一种例行公事与商品化形式” [7] 。在列斐伏尔看来,自然界因人的活动而有意义,但作为异己存在的自然本质上是人的敌对性的存在,在人对自然的逐渐增长的支配中,被人所支配的自然仍保留着它对人的支配,而当代人类社会在无度的欲望中付出了“异化”自己的代价,导致了意义的缺失、自然的祛魅 [8] 。现代科学技术和经济的迅猛发展使社会发展的基本矛盾不再是马克思时代的社会基本矛盾,即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而变成了“整体的社会与普遍的人性之间的矛盾” [4] 。
美国作家诺曼·梅勒在1959年就说过, 过去八十年的美国文学是一种描写“异化”的文学 [9] 。随着内战后经济的发展,异化关系在美国社会表现突出。西部拓荒的精神一去不回,“美国梦”已不复存在,物质成功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追求财富似乎成了个人、社会,甚至是宗教徒的职责 [10] 。在小说《卖身于撒旦》中,主人公因不愿通过辛勤劳动获得金钱而决定把灵魂卖给撒旦,这样的情节虽然讽刺、夸张,但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人们不惜一切代价快速致富的心理。撒旦本是半神半魔的堕落天使,在小说中却被塑造成财富的来源,其身躯由镭做成,外面还裹着一层稀有金属钚。醉心于镭这种新能源可能带来的利益,故事的主人公迫不及待地要与撒旦完成交易,并打算听从撒旦的建议,从自然界的动物尸体中攫取更多镭资源。在不断的攫取中,人失去了灵魂,失去了对自然的关怀,失去了对科技本质的思考。本文将借助马克思、马尔库塞、列斐伏尔、弗洛姆等人的相关论述,从三个方面探讨小说中的异化现象。
2. 人的自我异化
马克思认为,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同它的肉体相联系,而人则自由地对待自己的产品” [11] 。小说的主人公为了能够快速发财,决定与撒旦做交易。为了达到一夜暴富的目的,他愿意放弃人的本质,放弃自由选择,通过出卖灵魂来换取金钱,“正是在此时我决定把灵魂卖给撒旦……现在就是我下赌注和发财的时机了” [12] 。在得知撒旦的身躯是由镭做成的,主人公马上浮想联翩:“这是一个多么富足的矿藏。将撒旦绑架后混合掺水可以到一百亿了” [12] 。显然,主人公所有的关注都集中在如何能够暴富,如何能在不付出辛勤劳动的基础上获取最多的物质财富。在赤裸裸的拜金主义刺激之下,他不惜卑微屈膝,称撒旦为“亲爱的祖先” [12] ,想与撒旦建立起“祖先”的关系 [13] 。为了让自己更加心安理得,他接受了撒旦的说辞,认为与撒旦接近没有任何不妥。既然所有深受爱戴的祖先们都将灵魂卖给了撒旦,那么他自己当然也应该追随他们的脚步。
在19世纪的美国,新能源的出现以及不断推陈出新的科技发明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生产方式的变革,尤其“镭”的发现促进了新一轮的变革。在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过程中,出现了新的“社会形态”,而随着生产力和社会政治结构之间的冲突出现的则是社会各阶级之间的冲突 [5] 。受到金钱和利益驱使的人们并不在意劳动的方式以及劳动本身的意义,他们的目的是在这一社会变革中寻求新的稳定性,保证自己的利益和地位。在故事中,主人公“我”为了拉近与撒旦的关系,忙不迭地给他斟酒敬烟。看到“我”递给他的这根“黑色”雪茄,这根“外表粗糙”、“起皱,不规则,有波纹”、“呈烧焦的皮革状”,像“星期天早晨成双成对放在家中房门前的、被罚入地狱之人的鞋子” [12] 一样的东西,撒旦让“我”讲讲这种雪茄的来历。通过主人公的讲述,政客和科学家相互勾结、共同发财的情节便出现在读者面前。因为一次偶然的经历,意大利的政治领袖加富尔的雪茄浸染了墨水,烘干之后,他发现雪茄的味道和以前大不相同。于是,“加富尔叫来了政府的化学家……为了财政的利益而推出这个品牌” [12] 。这样一来,墨水雪茄便大行其道。通过大范围生产和推广这种品牌的雪茄,更大的收益落入了幕后操作者的袋囊之中。
在吐温的这部短篇小说中,人的自我异化跃然纸上。小说主人公为了金钱想把灵魂卖给撒旦;政客和科学家为了获取更多利益推出新品牌新产品。普通人不愿通过劳动来实现自己的价值,发掘自己的潜能,创造更多社会财富;政客不愿踏踏实实地服务社会,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科学家不愿埋头实验室,通过辛勤探索贡献自己的才智。在一个自我异化的世界中,一切都变成了金钱的附属。但是人是一个“物种(类)”,只有在劳动过程中,才能慢慢地从大自然中解放出来,发挥自己的理智和情感的能力而渐渐成熟起来,最后获得独立和自由 [5] 。为了满足自己的金钱欲望,《卖身于撒旦》中的主人公宁愿放弃自己的独立和自由,扔掉自己的灵魂,吐温的这个故事读起来荒诞,但却发人深省。即使是在21世纪的今天,这个故事中蕴含的伦理意义也同样不可忽视。
3. 人与科技关系的异化
19世纪后半叶开始的第二次工业革命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变革。科技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也将人异化成了奴隶。整个世界的运转都依靠能源的支撑,“样样都需要动力驱动,没有煤就没有蒸汽和电” [12] 。当煤的产量不能满足工业发展的需求时,人们把目光转向了新能源。为了能够得到新能源,人们穷尽了一切手段,甚至像故事中的主人公那样转向了匪夷所思的途径,“在通向永恒的路上,所有的世界和星系所能提供的烟煤和硫磺不足以满足一半的需要。没有镭就不可能有地狱” [12] 。把攫取能源之手伸向了地狱,这样的故事只有幽默大家马克·吐温能写得出来。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足以说明科技的渗透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科技发展在促进社会进步、给人类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约和束缚了人类。在追逐利益的道路上,人类没有充分考虑科技的发展、新能源的出现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而是执着地把目光锁定在新能源开发这一点上,渴望获得足够的运输动力。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已经无法摆脱技术的控制和劳役,失去独立选择的能力。主人公听闻坠入地狱的肉体必须用镭包装时虽心怀不安,却还是认为“撒旦是对的”,而撒旦也回答到,“我是对的。我的话是经验之谈。等到你下了地狱的时候就明白了” [12] 。
小说的开篇有这样的句子,“斯蒂尔(Steel)下去了,圣保罗也一样” [12] 。这里的“Steel”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理解为钢铁资源。新能源“镭”的发现使钢铁褪去了主角的光环。美国经济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经历了一次“大萧条”,1897年结束的经济低迷对美国社会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14] 。小说《卖身于撒旦》写于1904年。就在吐温提笔写小说前不久,“美国钢铁行业刚刚经历了一次股票暴跌的打击” [15] 。这时科技再一次发挥了作用,镭的发现让人们看到了新的希望,“镭的化合物会自动发光,可以自发地和持续地释放热能。不过镭的热量巨大,只有在将钚从铋中分离出来后人们才能掌握驯服镭的工具” [12] 。
科学新发现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但是科学家们对其后果并没有十分清晰的认识,“镭的发现会给地球的财富增加一个新世界——一个巨大的世界,人们猜不出它的大小,重要的是,科学家本人对此并不怀疑” [12] 。科学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可以给人类带来福音,也可能给人类带来灾难。撒旦的身体构造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他的“皮肤是由钚做的,其他部分都是镭。假如剥开自己的皮,整个世界将在一阵火焰和一股烟雾中化为乌有” [12] 。如果如撒旦所言,科技能够发展到将钚从铋中顺利分离,那么镭的能量将大大造福人类;但如果这样的技术被心怀叵测的人占有并利用,那么,等待人类的可能只有毁灭了。把获取能源作为唯一的目的,只看到积极的一面,却忽略了这一技术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这样的科技观本身是值得质疑的。
人类希望通过借助科技发展来掌控世界,成为科技的主宰。但同时人类也变得越来越依靠科技,失去了个性、自由和自我,最终科技的发展将导致对人的束缚,使得“一种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合理又民主的不自由”在发达的工业文明中流行 [6] 。正如撒旦所言,“我在燃烧,我身体的内部在受折磨,但是我的皮肤保护了你和这个星球。没有镭就不可能有地狱,因为灵魂需要用镭包裹才不会被烧掉” [12] 。从表面上看,撒旦的皮肤“细嫩、丝状、透明、薄如胶膜” [12] ,但是在这美丽的外表下潜藏的却是燃烧的折磨和痛苦。作为社会控制的一种形式,科技的合理化提高了生产率和效能,增长和扩大了舒适日用品的生产,在带给人类诸多便利的同时,也把浪费变为需要、把破坏变为建设的能力,个人“内心自由”的私人空间已经被技术所侵占和削弱 [6] 。当小说中的人物将灵魂卖给由镭做成的撒旦的那一时刻,他已经失去了内心的自由选择,成为舒适生活的奴仆。这也说明科技发展的冲击使人类的理性屈从于现实生活,屈从于产品崇拜,屈从于科技的威力,并最终使人类异化为科技的奴隶。
4. 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
“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这一关系的发展是马克思进化理论中的主要思想” [5] 。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 [16] 。然而掩盖在高速发展背后的是人类对自然的不断开发、攫取、征服,以及层出不穷的各种环境问题。
小说中对于生态问题的描述可谓触目惊心:“在新西兰,成千上万鸟的骨骼堆积成二十英尺深的一大堆。积在勒拿河口的象牙矿、动物骨骼混合体做成的在美国南部的磷酸盐矿床……这些都是动物的墓地,而这样的墓地甚至遍布全球” [12] 。人类对自然的开发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许多动物品种已经不复存在,地球上遍布动物的墓地。随着镭的发现,人类将开始新一轮的自然资源掠夺。主人公从撒旦处知道了镭的储藏地,“那是一个存在了一百万年的萤火虫墓地,连科学也还无法揭开它的奥秘,每日都有无数的萤火虫飞来死在那里,那里的能量足以照亮全世界” [12] 。在这里,萤火虫不是关注的重点,能量才是吸引人的首要原因。可以想象的是,为了获得更多能量,人们将蜂拥而至,践踏动物墓地,挖空这里的磷酸盐矿床。人类社会的发展离不开自然的恩赐,离不开动植物的繁茂,然而可悲的是,人类对自然环境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是探索、挖掘、搜寻和发现新的资源和矿藏。
1905年至1910年间由于科学、技术和社会变迁的影响,一系列传统的参照物瓦解了,而功能的、技术的对象取代了传统对象的地位,对象与符号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人类所建构的“第二自然”取代了绝对的“第一自然”的地位 [7] 。在社会从物质贫困转变为精神贫困的过程中,一种特殊的异化终结了人与自然的原生关系。在小说中,萤火虫墓地成了财富的来源,“萤火虫的墓位于雁列山脉某雪山顶部的一个掏空的碗状物中。[……]碗中是何物呢?纯正的萤火虫镭及剧烈的闪光和发热。在数不清的年代里每日都有无数的萤火虫飞来死在那只碗中,即刻被烧成蒸汽。每只飞来的萤火虫都留下了它的贡品——它那惟一不可毁灭的粒子,即它那惟一的纯镭电子。从现在直到永远,那里的能量足以照亮全世界,给全世界的机器提供热能,提供全世界的运输动力。” [12] 。在小说的结尾处,主人公“我”还提供了联系方式:“原料可供出售,请与马克·吐温联系” [12] 。在这里,自然已经成了“原料”供应地,成了资源、能源和动力仓库。显然,自然已不再是滋养人类的母亲,自然变成了服务人类贪欲的摇钱树,成了人类随意攫取的对象。人和自然之间也不再是共生共荣的同一体,自然成了人类的控制对象。
事实上,即使撒旦不告知主人公镭的矿藏地,他或者他的后代也会最终找到这个地方。新能源这个巨大的诱惑会不断地激励后人,“他们从不放弃,有耐心、希望、信心” [12] 。人类在意的并非自然本身,而是自然界蕴藏的矿藏能给自己带来的利益。吐温本人对科学发现十分着迷 [15] ,但他对科技发展的态度也很矛盾,这一点在故事中有着清楚的体现。为了社会的发展,人类不惜牺牲自然。于是,自然的概念不再切实可感,自然成了“交换关系”的一个环节,而小说中的撒旦则更形象地展现了“人类的无知、荒谬和迷信” [10] 。在故事中,一切都能成为交易的筹码,不论是灵魂、技术、还是自然。正如卢卡奇所言,“在一个交换价值起主导作用的社会中,人的一切活动都脱离了主体而独立存在,成了不受自己控制的异己力量,它直接把人变成了社会经济过程的一个商品” [17] 。
5. 结语
在19世纪中期,由发明和工艺革新带来的工程技术的广泛应用成为国家繁荣的一个标志 [10] 。美国在1861年内战爆发时已经从小农经济蜕变为工业化市场经济,但是经济的飞速发展也带来了一系列的社会、经济和环境问题。在这样的社会中,“无论人们放眼社会罗盘所指的任何方向,都将发现异化” [18] 。在小说《卖身于撒旦》中,作者以幽默的方式呈现了一个异化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成为金钱的奴隶,科技的附属,自然的主宰。小说展现了晚年的吐温对人类社会现状和未来的深沉思考。
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今天的人们也生活在一个处处充满着异化的时代:消费品的充盈使人们摆脱了物质贫困的窘境,但是却进入了精神贫困时期;科技的飞速发展促进了社会生产的进步,但却加强了对人性的束缚、压抑和控制;人与自然的关系也经历了从敬畏到征服再到努力和谐相处的阶段。列斐伏尔认为,“异化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关系交互作用在历史发展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异化无所不在” [8] 。如何解决科技发展和社会进步中的异化问题,仍然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大课题。
基金项目
本文为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项目“美国经典作家的科技伦理研究”(12YJA75202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