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美国经典作家埃德加·爱伦·坡的短篇故事《被用光的人》篇幅不长,但内容丰富,涉及科技、政治、种族等多个话题。故事的主角是名誉准将约翰·ABC·史密斯,一个外表俊美、气质优雅的上流人士。在向周围人打听的过程中,故事的叙述者发现,一提到史密斯,人们马上就条件反射式地谴责印第安人的凶残野蛮,然后感慨他们生活在“一个奇妙的发明时代”,并且称赞将军有着“惊人的勇气”和“不朽的名声” [1] 。最诡异的是,每当叙述者提到将军这个“人”时,问话就会被打断。经历了几次相同的场景之后,叙述者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决定当面向史密斯本人问个明白。在某一天的清早,他走进了将军的卧室,意外地发现自己无比仰慕的美男子原来是个各种假体组装起来的半机械人,是这个“奇妙的发明时代”里的一个科技产品集合体。
对于这个故事,詹姆斯·伯克利(James Berkley)、J.杰拉尔德·肯尼迪(J. Gerald Kennedy)、瓦妮莎·沃恩(Vanessa Warne)及戴维.H.布莱克(David H. Blake)等西方学者从后人类拟态、边疆战争、文化消费等不同角度予以了解读。本文将以史密斯将军的身体为主线,对故事进行解码式阅读,探讨坡本人对于科技产品和政治环境的看法。
2. 重外轻内的假体崇拜
在社交圈里,史密斯将军风度翩翩,游刃有余。事实上,故事一开始,叙述者便被将军那出众的外表给迷住了。在他眼中,仪表威风、气质高贵的将军简直就是当代美男子的范本,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是精品,都是世人羡慕的对象。史密斯的头发无比“飘逸”和“光泽”,能为一种“布鲁图斯式的发型带来光荣”;他“乌黑发亮”的胡子“说那是太阳底下最美的胡子也不过分”;他那“无比伦比”的嘴巴“有着你能相像得出的最整齐洁白的牙齿。每个恰当的时候,那两排牙齿之间都能发出出类拔萃的清晰、悦耳而有力的声音”;他那“深褐色”“又大又亮”“天生出众”的眼睛“任何一只都能抵得上别人的一双眼睛”;他的胸是叙述者眼中“最美的胸”:“你一辈子也别想从它那出色的比例中找到任何瑕疵”;这一有着“罕见的特质”的胸配上出色的双肩,“能让阿波罗的大理石像也自叹不如而脸红”;他有着“完美的肩膀”,他的手臂“让人赞叹不已”;他的腿简直“好得不能再好”,“每位这方面的鉴赏家都承认那是一双好腿。腿上的肌肉既不太多,又不太少——既不粗壮,又不纤细。我相像不出还有比他的股骨更优美的曲线,而腓骨后边的突出部分也柔和得恰到好处,造就了他那比例得当的小腿” [1] 。从头到脚,史密斯的身体被赞美了一遍。这些赞美之词让人感觉到叙述者对将军身体的羡慕和欣赏,或者还有无意识中流露出来的对完美身体的渴求。
在法国思想家让·鲍德里亚看来,身体反映了“一种文化事实” [2] 。人们对于身体的种种呵护和关注以及媒体极力宣扬的对身体的“自恋式投入”“根本不是为了深刻地了解它,而是,根据一种完全拜物崇拜和耸人听闻的逻辑,为了使它向外延伸,变成更加光滑、更加完美、更具功能的物品” [2] 。史密斯将军组装后的身体几近完美,满足了特定的社交功能,赢得了叙述者羡慕的目光。对于那些几乎以假乱真的科技产品,史密斯相当推崇,因为这些产品帮助他树立了自己的俊美形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没什么比得上机械发明,[……]我们是奇妙的人,生活在一个奇妙的时代” [1] 。在各种科技产品不断推陈出新的工业生产时代,光鲜的外表成了吸人眼球的第一要素。自然而然地,重物甚于重人,重外甚于重内成了一种社会风气。这种拜物现象的产生“主要是由于人们把商品的虚假外观,当做是其本身所拥有的价值,而不是劳动的结果” [3] 。在坡的这个故事中,史密斯将军的“虚假外观”被当成了其自身“所拥有的价值”。他之所以能够吸引他人的目光,不是因为他本人有着出众的才华,有着内在的不可剥离的特质,而是因为他那看似完美的外在身体。
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与广告之间的关系时,杰哈利写到,“真实而完整的生产意义,被掩藏在交换中空洞的表象之下。也只有在这种真实意义被系统地从商品中掏得干干净净的情况下,广告才能‘乘虚而入’,以自己的符号意义来重新填补这个空间” [3] 。把这个说法稍加拓展和延伸,我们便可以看出这样的事实:一方面,正是因为史密斯是个“被用光的人”,或者说是个身体几乎被“掏得干干净净”的人,这些科技产品才得以集中在他身上,造就了他光鲜的外表;另一方面,将军本人没有什么“真实而完整”的特质,所以这些有着符码意义的产品才能占据主导位置,构成他的主体形象,确保他在社交圈中的地位。而这个社交圈显然认可并支持这种“填补”。
史密斯将军对这些假体相当满意。在故事的最后一部分,他本人心甘情愿地充当了科技产品的代言人,热情地为叙述者介绍他身上的各个部件:托马斯的软木腿最好;毕晓普的胳膊很值得推荐;论肩膀得去找贝蒂特,做胸部得去找达克罗;头发要在榆树发屋买;好牙要到帕姆利那儿去配;装眼睛则必须找威廉斯医生;还有上腭必须选择邦芬提的。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告诉叙述者,他的上腭被敲掉了,舌头也被割掉了八分之七,但是戴上邦芬提的产品可以让他发出清晰美妙的声音。借用西方学者沃恩的话来说,“他的言谈中有广告语的回音:堆砌形容词,报价,通过重复达到强调的目的,他就是那个时代的推销员。” [4] 。史密斯对假体的热情揭示出“一个庞大而繁荣的假体生产工业,一个以革新、专业和竞争为特征的工业” [4] 。史密斯将军一边介绍,一边热情推荐,还恳切地说,“如果你想要一条胳膊,我亲爱的朋友,你一定得让我推荐毕晓普” [1] 。故事中用的是“想要”(want)而不是“需要”(need)这个词,这暗示了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一种消费欲望。
史密斯将军对技术革新非常迷恋。在与叙述者的谈话中,他总是想方设法把话题引向新发明和新创造。他的这种广告式推介也为我们更好地了解当时社会提供了参考路径。从将军的话语反推到他所在的社会,我们可以获知,在当时的美国上层社会,人们对于这种代表科技发明水平的假体是接受的,是引以为时尚的。在史密斯将军身上,科技产品所代表的“物”压过了真实的肉体的“人”。在“物”与“人”的冲撞中,个体的主体性退至后台,甚至被抹除。
3. 被符码化的身体
史密斯的身体之所以能够光鲜照人,接近完美,是因为他在与印第安人的战斗中失去了大部分肉体,他是个“被用光的人”,所以,科技产品才得以集中在他身上,造就了他的外表,使他成了一个生活在“奇妙的发明时代”里的“奇妙的人”。因为他的战场经历,史密斯被称为“亡命之徒”,成了有“惊人的勇气”和“不朽的名声”的“出色” [1] 的英雄。对于他本人到底有什么非同一般的特质,他的军事才能如何与众不同,从故事中很难看出来。就像那些构成他帅男形象的假体一样,他的被肢解经历成了树立他英雄形象的基座,构成了他“亡命之徒”的形象,并且转化成了他在社交圈中立足的政治资本。
从某种角度来说,史密斯的故事满足了上流社会中那些名媛绅士对于边疆战争的想象。无论是在严肃的布道声中,还是在悦耳的歌唱声中,亦或是在喧闹的舞会上,只要一提到史密斯将军,人们马上惊呼,“一群残忍的坏蛋,那些基卡普人!——打起仗来像个英雄——惊人的勇气——不朽的声名” [1] 。在华丽的交际语言遮盖之下,种族冲突成了社交场的政治新闻,成了供人们交际的谈资。正如鲍德里亚所言:“所有政治的、历史的和文化的信息,都是以既微不足道又无比神奇的相同形式,从不同的社会新闻中获取的。它整个地被加以现实化,也就是说,用戏剧性的方式加以戏剧化——以及整个地加以非现实化,通过交际的中项产生距离,而且缩减为符号” [2] 。对于坐在客厅中闲谈的人们来说,流血的战争发生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那里发生的事情不和他们的生活产生直接的关联。新闻媒体带给他们的只是一个事件,一种强烈的寓意符号。这些符号经过编辑和加工之后,成了媒介层面的信息,以一种幻影式的存在点缀和调剂着他们的生活。作为边疆战争的亲历者,史密斯将军的故事衬托出他们生活的宁静,史密斯将军伟岸的身体支撑了他们对白人军队的信任。
当史密斯的身体成了一种象征,一种符号,一种政治正确的浮标时,周围人如何看待、言说、转述他的身体故事便负载了一定的政治内涵和社交喻意。在史密斯将军的圈子里,人人都说他有“惊人的勇气”,“不朽的名声”,人人都认为他是不可战胜的大英雄,甚至连他本人都生活在这样的幻觉之中。但是这种外表的俊美遮掩不了史密斯已被肢解这一事实。组装出来的外表虽然光鲜伟岸,能轻易吸引崇拜的目光,但是其外在和内里的巨大反差却“暴露出国家理想和社会现实之间的一道裂缝,驳斥了像史密斯将军那样鼓吹美国人是生活在‘奇妙的时代’中的‘奇妙的人’这样的高调言论” [5] 。在故事中,所有知情人在谈到将军时都是欲言又止,无法给出一个完整的说法。这是因为,“作为支持和崇拜他的大众文化的代表,将军是一个为进入公共领域付出代价的、其个体主体性被抽象化了的一个形象” [6] 。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光明的形象,一个代表人物,他的伤是不能言说的禁忌。
史密斯将军是靠着与印第安人的战争出名的。这其实是对当时政治环境的一种反映:“放在杰克逊时代的美国这个大背景下来看,坡的这个故事更加清楚地说明了安德鲁·杰克逊的印第安人政策如何导致了越来越明显的职业化军队的出现,作为一种机构,这种职业化军队利用军事冲突来制造民主英雄和政客” [6] 。史密斯的形象反映了客观存在的时代特征,负载了一定的政治意义。积极肯定他的形象对于圈内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基于共同的阐述符码自然而然得出的结果。
用科技发明武装起来的史密斯将军实际上是戴了一个面具,其光鲜的外表“遮掩了边疆地区种族屠杀的恐怖,盖住了埋藏在发展速度和工业技术光环下面的奴役问题” [7] 。在故事的开头,“叙述者凝视着将军的身体,把它视为美的化身,视为奇迹,不过,只有通过与印第安人的冲突这种暴力,这一凝视才可能出现” [6] 。正如那位一丝不挂上街游行的皇帝一样,史密斯将军的光鲜必得先以剥离为先决条件。正是在和印第安人打仗,身体被用光之后,史密斯才得以用最时尚的装备将自己装扮得与众不同。
4. 由身体引发的思考
机械发明造就了史密斯光彩夺目的身体,笼罩在这一身体之上的神秘色彩更是激起了叙述者探求其内涵的欲望。在侧面打听没有得到满意结果的情况下,叙述者选择了当面询问。在史密斯的卧室,叙述者发现那个躺在地板上“模样非常古怪的大包裹似的东西” [1] 竟然就是史密斯将军本人。在他诧异的目光中,身体残缺的史密斯一件件套上他的假体,完成了从“怪物”到美男的转变。面对目瞪口呆的叙述者,史密斯将军毫无尴尬之色。他一边在黑奴庞培的帮助下拾掇自己的身体,一边夸耀身体的各个配件。至此,叙述者才知道将军原来是个“被用光了的人”。面对史密斯的热情推介,叙述者无言以答,他“以最礼貌的方式感谢了他的好意,便立刻离开了” [1] 。故事到这里“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讽刺性高潮:一直以来,让他着迷的不是英雄本人,而是他那些制作精美的替代假体” [6] 。
从公共空间里的光鲜照人到私人卧室里的蜷作一团,这其中的变化不可谓不令人诧异。褪去了包装后的将军竟然如此的不堪。从模样古怪的肉团到威武高大的将军,各种假体在他的自我型塑过程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难怪那些衣着光鲜的时尚人士一提到史密斯将军,就异口同声地感慨:“这是个奇妙的发明时代!”这个奇妙的发明时代真是无所不能,各种科技产品“把个体变成了花里胡哨的给人表面印象的视觉之物,没有了内在的人性和激情” [7] 。讽刺的是,对于这样一个“花里胡哨”的“视觉之物”,人们却奉为上宾,视为社交界的宠儿,看成是科技发明的活广告和代言人。
按照现代标准来看,史密斯将军的身体其实是“一个混合物,一个由异质成分组成的集合体,一个物质–信息实体,其边界处于不断的构建和重建之中” [8] 。在他的身上,肉身与假体的结合如此紧密,涉及面如此之广,以至于难以对史密斯本人的类属做出有意义的判断。组装出来的将军模糊了人与机器之间的界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科技产品的集成威胁了人的主体性,挑战了人的理性智慧。在小说的结尾处,叙述者转身逃走,显示出对这种人机结合的极致品的恐惧,对科技这种无所不在的力量感到的焦虑。而这样的结尾从一定意义上也说明了坡本人的态度。
在坡的时代,人们对以机械发明为标志的科学发展非常着迷,对各种科技发明和成就感到兴奋,“美国的杂志和报纸上全是科学和技术产生的各种奇迹的不可思议的报道” [9] 。铁路、桥梁、电力领域的各种进展令人们对科技威力大为展望。对于不断增强的科技力量对个体主体性可能产生的影响,坡在作品中表示出隐隐的忧虑。他的好几个故事都以机器为主题,“探讨了启蒙运动荫庇下的那个时代里人类进步和机械化之间无法平衡导致的焦虑” [9] 。当时,社会上就自我认知问题出现了不同的两种声音:一种是“渐露头角的人文个人主义”,涉及“独立的、自主的个体”这些概念;另一种是“那些超乎凡人之上的‘力量’”,包括政治、经济或宗教力量。这种“力量”,在人们看来,“既大于个体同时又是确定个体身份的主要来源” [10] 。史密斯将军所处的社交圈对科技力量的认可显然超过了对“独立的、自主的个体”的认可。而故事中的叙述者站在了主流社会的对立面。他更感兴趣的是史密斯将军这个鲜活的个体。不同于史密斯社交圈中的权贵人士,他不满足于周围人的叙述,对史密斯将军的真实面目进行了不懈的追踪。这是一个与“看似有着无限可能、无法解释的能力的科技组装品的交锋,在这一交锋中,一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崇高物体被人执着地探究着,最终真相被戳穿” [11] 。
5. 结语
按照斯图尔特·霍尔的解释,符码能够“在我们的概念和语言间建立起可转换性,这一可转换性能把意义由说者传送到听者并使之得以在一种文化内有效地传播。这一可转换性并不是自然赋予的或神确定的,它是一套社会惯例的产物。它是社会地确定的,在文化中确定的” [12] 。当史密斯将军的故事在社交圈里传播时,社交名媛T小姐、鉴赏家亚拉芭拉小姐、寡妇奥特朗普夫人、优雅的皮鲁埃特夫人、以及特殊朋友西奥多·斯尼威特先生等人已经按照一定的社会和文化惯例固定了阐述方式,确立了自己与主导解释性机制之间的关系。他们对印第安人的蔑视、对发明时代的欢呼、对史密斯将军的赞美构成了当时的主流话语。
与此不同的是,故事中的叙述者没有人云亦云地赞叹将军有着“惊人的勇气”和“不朽的名声”,也没有附和着谴责印第安人的野蛮或者感慨这是“一个奇妙的发明时代”。他对史密斯身体秘密的追问和探寻足以说明他作为“思维生物”的独立性。作为小说作者坡的代言人,他对科技和政治的思考凸显了在科技大潮中“保持清醒的沉思” [13] 的必要性。
基金项目
本文为作者主持的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项目“美国经典作家的科技伦理研究”[项目批号:12YJA752028]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