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河阳”典故的比较研究——以《文华秀丽集》“河阳十咏”为中心
The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Allusion of “Kayou”—Focusing on “Kayoujyuei” in the Book of Bunkashureishu
DOI: 10.12677/WLS.2019.73022, PDF, HTML, XML, 下载: 881  浏览: 2,376 
作者: 孙佩霞, 张 淇:大连外国语大学日本语学院,辽宁 大连
关键词: “河阳十咏”出典吸收多元比较“Kayoujyuei” Allusion Incorporation Multivariate Comparison
摘要: 脱胎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日本古代文学,在形式和内容等方面所受到的影响广泛且深远,因此,中日古典文学的比较研究是我们辨明其真相不可或缺的工作。本文则以日本平安前期的《文华秀丽集》杂咏类汉诗之首“河阳十咏”组诗为素材,对于“河阳”这一典故相关的创作主题、特点以及出典考证等问题进行了探讨。通过中日诗作中与“河阳”相关一系列诗语使用情况的比较,检视其间的差异,并对先行研究中的盲点进行探讨,使“河阳”典故在平安文学中的应用情况更加明晰。
Abstract: Japanese ancient literature, born out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has been influenced exten-sively and profoundly in both form and content. Therefore, the comparative study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is an indispensable task for us to identify the truth. This paper took the poems of “Kayoujyuei” as the source material to probe into the theme, characteristics and textual research of “Kayou” allusion. The poems of “Kayoujyuei” are the top of the Miscellaneous Poetry in the book of Bunkashureishu which was written in the early period of Heian period in Japan. By comparing the use of a series of images related to “Kayou” in Chinese and Japanese poems,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m and explores the blind spots in the previous studies. All those make the allusion of “Kayou” in Heian literature more clearly.
文章引用:孙佩霞, 张淇. 关于“河阳”典故的比较研究——以《文华秀丽集》“河阳十咏”为中心[J]. 世界文学研究, 2019, 7(3): 136-144. https://doi.org/10.12677/WLS.2019.73022

1. 引言

日本平安朝的嵯峨天皇时代,王朝汉诗在吸收了唐风文化后达到了全盛期 [1] ,故而代表当时汉文学成就的敕撰汉诗文三集早已为中日学者所关注。不过,对于《文华秀丽集》中“河阳十咏”组诗的关注,据笔者管见,中国方面仅有对其诗歌体式的比较研究,以及将组诗置于“杂咏”类别下的概观论述;而日本方面虽对《文华秀丽集》的研究所见繁复,但迄今为止,关于“河阳十咏”组诗的研究却寥寥无几。其中,小岛宪之先生在《日本文学大系》中对此的注解可谓是权威性的解释。小岛先生指出,“河阳十咏”的出典源于晋人潘岳在任河阳县(今河南省孟县)县令时,下令满县栽花之事 [2] 。然而,就笔者对中日两国诗文中“河阳”的用典情况所作的考察而言,日本《文华秀丽集》中“河阳十咏”所使用的诗语,不仅有“河阳花”这一文学典故,实际上,其中的“河阳桥”、“故关”、“河阳别宫”等也都是被作为与“河阳”相关的一系列诗语而使用的;与之相对,中国汉诗文在吟咏与“河阳”地区相关的诗语时,却是直接使用了河阳周边古已有之的“河阳桥”、“孟津关”、“金墉城”(见图1图2)等一系列诗语,那么,日本“河阳十咏”中所使用的“河阳桥”、“故关”和“河阳别宫”(见图3),与中国汉诗文中所使用的上述诗语究竟有何差别?

Figure 1. The historical atlas of China (Prof. Tan Qixiang. China cartographic publishing house, 1996: p46-47).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and sixteen kingdoms period·the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period. vicinities of Heyang)

图1. 中国历史地图集(谭其骧,中国地图出版社,1996:p46-47)。(东晋十六国·南北朝时期的河阳县周边) [9]

Figure 2. Sixth century (August 538). The map of Jinyong Cheng war

图2. 六世纪(538年8月)金墉城争夺战时期的地图

Figure 3. The historical atlas of Japan (Togo Yoshida. Tokyo·Fuzambo. 1937.5.15. p33-34) (from Heian to Kamakura period. vicinities of Kyoto and Fushimi)

图3. 大日本読史地図(吉田東伍,東京・富山房,1937.5.15,p33-34) (自平安至鐮倉:京都及伏見附近) [10]

对于这一问题,中日的相关研究均未作出深入的探讨。鉴于此,笔者将在以下的内容中,对这一问题从主题的选择性和诗语的特殊性等方面进行比较研究。

2. “河阳花”

“河阳花”作为“河阳”典故的核心,在“河阳十咏”组诗中,嵯峨天皇就有诗云“三春二月河阳县,河阳从来富于花”,当朝第一权臣藤原冬嗣也有“河阳风土饶春色,一县千家无不花”的诗句。如果我们结合《河阳花》的诗题来看,这两首诗中对于“河阳花”典故的理解和运用是显而易见的。那么,这种直接明了的用典方式,与中国诗文中对“河阳花”的用典有何异同?对此,笔者梳理了晋潘岳以来至晚唐时期与“河阳花”典故相关的诗作。从诗句的字面来看,中国诗文中同样明确使用了“河阳花”的典故,例如卢纶的“颍阳春色似河阳,一望繁花一县香” [3] ,萧绎的“还忆河阳县,映水珊瑚开” [4] ;但在全诗对主题的构建上,可以看出中日间的巨大差异。

《文华秀丽集》中,“河阳十咏”组诗被归于“杂咏”类之首。所谓“杂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 [5] ,就是说此处之“杂”,不是指主题,而是指在吟咏对象指向上并无拘束。那么我们来详细解读以下两首《河阳花》的诗作:

河阳花(平安朝·嵯峨天皇) [2]

三春二月河阳县,河阳从来富于花。花落能红复能白,山岚频下万条斜。

河阳花(平安朝·藤原冬嗣) [2]

河阳风土饶春色,一县千家无不花。吹入江中如濯锦,乱飞机上夺文纱。

从上述《河阳花》的诗作来看,诗句通过对“三春二月”的季节吟咏,忠实地使用了“河阳花”的原典,从而构建了一个核心主题——“春之花”。在此,诗中把春季风物象征的“河阳花”比作“濯锦”和“文纱”,一方面丰富了“河阳花”的审美意趣,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平安文人对“河阳花”典故里中国文人“风雅”精神的憧憬。然而,从吟咏对象上也可以看出,这两首诗作所使用的是“河阳花”这一诗语,并没有直接使用典故原型的“桃李花”,或者说作者意识中的“河阳花”是不言自明的,而且更可用以指代春花的全部,给人想象的空间,即上文所谓“杂者”。这一点上,与中国诗作中直指“桃花”与“李花”的“河阳花”是颇有差异的。例如:

白纻辞二首 其一(唐·崔国辅) [3]

洛阳梨花落如霰,河阳桃叶生复齐。坐惜玉楼春欲尽,红绵粉絮裛妆啼。

上述“河阳桃叶生复齐”的诗句就直接落笔于原典的“桃花”意象,并以“春欲尽”的诗语突出了“河阳花”的春季特点。再者,纵观中国与“河阳花”相关的诗作还可以看出,中国文人对“河阳花”的用典并不仅仅局限于春天。如下引的诗作,即卢僎在赠予河阳友人的《十月梅花书赠》中,用“南国气长春”的小阳春天气里开放的“梅花”来比拟“河阳”的“桃李花”,从而发出对自身“迁播”际遇的感怀。

十月梅花书赠(唐·卢僎) [3]

君不见巴乡气候与华别,年年十月梅花发。上苑今应雪作花,宁知此地花为雪。

自从迁播落黔巴,三见江上开新花。故园风花虚洛汭,穷峡凝雪度岁华。

花情纵似河阳好,客心倍伤边候早。春候飒惊楼上梅,霜威未落江潭草。

江水侵天去不还,楼花覆帘空坐攀。一向花前看白发,几回梦里忆红颜。

红颜白发云泥改,何异桑田移碧海。却想华年故国时,唯馀一片空心在。

空心吊影向谁陈,云台仙阁旧游人。傥知巴树连冬发,应怜南国气长春。

另外,中国文人在诗作主题的选择上也呈现出复杂的多样性,例如刘希夷在《洛川怀古》一诗中,以“岁月移今古,山河更盛衰”的诗句开始对历史的回想:

洛川怀古(唐·刘希夷) [3]

题注:第二十七句缺四字,第二十八句缺

萋萋春草绿,悲歌牧征马。行见白头翁,坐泣青竹下。

感叹前问之,赠予辛苦词。岁月移今古,山河更盛衰。

晋家都洛滨,朝廷多近臣。词赋归潘岳,繁华称季伦。

梓泽春草菲,河阳乱华飞。绿珠不可夺,白首同所归。

高楼倏冥灭,茂林久摧折。昔时歌舞台,今成狐兔穴。

人事互消亡,世路多悲伤。北邙是吾宅,东岳为吾乡。

君看北邙道,髑髅萦蔓草。芳□□□□,□□□□□。

碑茔或半存,荆棘敛幽魂。挥涕弃之去,不忍闻此言。

诗中的“词赋归潘岳”、“河阳乱华飞”,这两句无疑是对“河阳花”典故的应用,它们与“繁华称季伦”、“绿珠不可夺”同样扣住了怀古的主题。就是说,此时的“河阳花”已经超越了时空的局限,作为怀古主题的符号而存在。

再如,在韩翃的《送蓨县刘主簿楚》中,“河阳花”还被作者借以抒发“送别”之情。

送蓨县刘主簿楚(唐·韩翃) [3]

起家得事平原侯,晚出都门辞旧游。草色连绵几千里,青骊躞蹀路旁子。

花深近县宿河阳,竹映春舟渡淇水。邺下淹留佳赏新,群公旧日心相亲。

金盘晓鲙朱衣鲋,玉簟霄迎翠羽人。王程书使前期促,他日应知举鞭速。

寒水浮瓜五月时,把君衣袖长河曲。

由上述可知,作为文学典故的“河阳花”,虽然是诱发中日文人感情共鸣的常套诗语,但平安文人似乎刻意回避“桃李花”的指定,而是以“河阳花”这种更有文化内涵的诗语,写实地再现了包括桃李花在内的春天风物之美。也就是说,看似宽泛的诗语却集中表达了“感春”这一主题。而中国诗人们在用到“河阳花”的典故时,不仅在季节上有其开放性,而且在主题也呈现出多元的特色,如上所述,“河阳花”可以兴起“怀古”、“伤别”等诗情。

此外,平安文人的“河阳十咏”组诗中还另有一些乍看似乎与“河阳花”的典故并无直接关联的诗语,例如,“河阳桥”、“故关”和“河阳别宫”等。那么,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河阳十咏”这一以“河阳”为主题的组诗中?应该如何理解其中的文化内涵?对此,笔者亦作了如下的考察。

3. “河阳”相关的系列诗语

“河阳十咏”组诗中,有以《河阳桥》和《故关柳》为题的诗作,另外,《水上鸥》诗中的“河阳别宫对江流”提及了“河阳别宫”,那么,组诗中涉及的这些设施与中国古地的“河阳”有何关联?

对这一问题,迄今为止尚无人问津,而笔者在研究中发现,首先,中国史书上明确记载,河阳县周边古代就曾有桥梁、关隘和宫城,它们被称作“河桥”、“孟津关”和“金墉城”。在中国的诗文中,这些都是与“河阳”古地密切相关的系列诗语,往往用于吟咏怀古、战争等主题,而与“河阳花”的典故并无关联。与之成对照的是,日本在嵯峨天皇时代,就将淀川这一大河流经的山崎一带拟定为日本的“河阳” [2] 。另外,笔者调查吉田东伍的《增补大日本地名辞书》中也有记载,山崎之所以得河阳的别名,是因为嵯峨天皇在山崎驿设置离宫,并御定以河阳宫之名一事 [6] ,这一带也因此被比拟为中国的河阳县。由此可以推想,“河阳十咏”组诗的叙事范围就不必限于“河阳花”的典故,其间的所有风物都可以被纳入平安文人对文学意境的构建之中。那么,“河阳十咏”组诗中对这些风物的使用,与中国诗文中的“河阳桥”、“孟津关”和“金墉城”等的创作状态有何异同呢?下面笔者将进行具体分析。

3.1. “河阳桥”

“河阳十咏”组诗中有仲雄王题为《河阳桥》的诗作。为此,笔者进行了史料调查,发现吉田东伍在《增补大日本地名辞典·上方》卷中记载,早自圣武天皇726年时,就已建有“山崎桥”(如《大日本読史地図》所示),其后因洪水之故由嵯峨天皇之父桓武天皇重建(784年) [6] 。然而在“河阳十咏”组诗中,仲雄王为何不使用日本原有的“山崎桥”,而使用“河阳桥”的诗语呢?笔者又梳理了《读史方舆纪要·河南》卷中的相关记载,发现中国河阳县的东南方确建有“河阳桥”一处 [7] ,早自晋泰始中,“(杜)预又以孟津渡险,有覆没之患,请建河桥于富平津” [8] ——后文提到的“孟津关”亦是指此处的“孟津渡”。可见此地为兵家必争的军事要津,因此,“河阳桥”的军事意义作为中国诗人的共有知识背景,常被吟咏到他们的诗作当中。

横吹曲辞·后出塞五首 其二(唐·杜甫) [3]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杜甫在上面诗中,以“借问大将谁”来暗指安禄山擢为骠骑大将军的史实,从而刻画了其号令军队“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的森肃气象。

河阳桥送别(唐·柳中庸) [3]

黄河流出有浮桥,晋国归人此路遥。若傍阑干千里望,北风驱马雨萧萧。

柳中庸诗中的“黄河流出有浮桥,晋国归人此路遥”,则是回溯了晋国杜预请修浮桥的“河阳桥”历史。

河阳桥(平安朝·仲雄王) [2]

别馆云林相映出,门南脩路有河桥。上承紫宸长拱宿,下送苍海永朝潮。

而在“河阳十咏”组诗中,显然,《河阳桥》之“桥”的诗语,与上述中国的“河阳桥”所包含的军事、战争、历史等主题完全不同,不过是与“别馆”、“云林”、“脩路”等数个风雅诗语组合,烘托出“河阳桥”的地理特征;而“紫宸”、“拱宿”、“苍海”和“永朝潮”的诗语,则体现了应制之作的溢美特征。另外,这首诗作虽然在诗语中没有使用与春天相关的具体字眼,但作为奉和诗,是与嵯峨天皇的咏春诗作的唱和,所以不言而喻,《河阳桥》自然同属于“感春”的主题。

3.2. “故关”

与“河阳桥”的情况相似,“河阳十咏”组诗中藤原冬嗣《故关柳》中的“故关”之语颇有出处。小岛先生在《日本文学大系》中注释为“古关(山崎之地存有旧关)” [2] 。《增补大日本地名辞典·上方》中则指出,“河阳十咏”组诗中所吟咏的“故关”,即指“山崎关”——“名胜志云,此地山城国南界,而有关,又是官舍,号关外院,后世指其旧迹名关户” [6] ,而这“关户”一词恰恰鲜明指出其为“关隘”,并被标记在上述日本历史地图之上。

在诗文方面,倘若忽视了“河阳十咏”组诗的统一主题,对于“故关”这一诗语则很容易理解为一般名词和泛指。笔者在上文已提及河阳桥建造的原因,即为了避孟津渡之险,而于这一险要之地设置的关隘就是所谓的“孟津关”。因此,中国“河阳”之语意义范围内的“故关”即指“孟津”古关。

“关隘”这一诗语,在中国的诗作中用于表达战争的主题,也是区分故土与异乡的分界线符号,自然,诗人们的创作主题也会以此为中心而展开。例如,李涉的《寄河阳从事杨潜》中(由于纸幅有限,仅节选所言及的诗句部分如下):

寄河阳从事杨潜[节选] (唐·李涉) [3]

吾友从军在河上,腰佩吴钩佐飞将。偶与嵩山道士期,西寻汴水来相访。

见君颜色犹憔悴,知君未展心中事。落日驱车出孟津,高歌共叹伤心地。

……

蹭蹬疮痍今不平,干戈南北常纵横。中原膏血焦欲尽,四郊贪将犹凭陵。

不仅在诗题中点明了赠答对象“河阳从事”,还在诗句中明确了“落日驱车出孟津”的“孟津”一地,由此也从现实的角度证明了“河阳县”与“孟津关”位置毗邻的关联性。另外,从其主题上来看,作者从“吾友从军”的“憔悴颜色”,回想当年“洛中欢笑争逢迎”的太平治世,再联想到如今因战争“蹭蹬疮痍今不平,干戈南北常纵横”的惨烈,表达了对战争思考的这一主题。

再如,无名氏的《折杨柳·其四》中,

折杨柳歌辞(五曲) 其四(隋·无名氏) [4]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孟津”则作为触及“乡愁”之地,抒发作者“我是虏家儿”的“异邦人”的身份认同。由此可见,在与“河阳”相关联的吟咏中,“孟津关”常被用于表达历史的回想或乡愁的主题。

与中国河阳的“故关”相对照,日本平安文人藤原冬嗣的《故关柳》中提及的“故关”,与其诗作的主题是怎样的关系?全诗如下:

故关柳(平安朝·藤原冬嗣) [2]

故关柝罢人烟稀。古堞荒凉余杨柳。春到尚开旧时色。看过行客几回久。

藤原冬嗣的这首《故关柳》中,通过“故关”“古堞”的字眼,透露了对“关隘”这一诗语怀古、乡愁主题的准确把握,前两句描写了历经战争后硝烟散尽的荒凉景象,后两句则以“春到”重新扣到“河阳十咏”组诗咏春的主题上,并以“旧时色”和“几回久”的对比,感伤自然的恒久与人世之无常。

因此可见,藤原冬嗣的“故关”是以“山崎关户”出发点,与“河阳故关”——“孟津关”相仿佛,使“战争”这一意象被代入到平安文人所拟定的“河阳”组诗的知识背景中,而借“故关”以“用典于无形”的吟咏方式,则使咏春的诗歌的意境更为深远。

3.3. “河阳别宫”

与上述的“用典于无形”相似,“河阳十咏”组诗中还有“河阳别宫”这一诗语的使用状态:

水上鸥(平安朝·朝野鹿取) [2]

河阳别宫对江流。不劳行往见群鸥。能知人意狎不去。或溯或沿与波游。

诗中“河阳别宫对江流”所提及的“河阳别宫”,也确实存在于平安文人所拟定的“河阳”之地,即在日本山崎一带,史上曾建有“山崎离宫”一处 [2] 。然而,据吉田先生的考察,不同于古已有之的“河阳桥”和“故关”,“山崎离宫”则是嵯峨天皇在位期间所设,并被冠以“河阳宫”的名号 [6] 。且在平安至镰仓时期的日本地图上,该离宫一直延用了“河阳宫”的名称。由此可以推断,“河阳十咏”创作之时,作者已将“山崎离宫”比拟为“河阳别宫”。那么,这种与“河阳”相关联的命名方式是否也源于中国的河阳县附近的宫城?

据《读史方舆纪要》记载,中国河阳县的附近曾建有“金墉城”,即“金墉城。故洛阳城西北隅也,魏明帝筑城” [7] ;吴均在《行路难五首·其二》中也有“金墉城西合欢树,垂条照彩拂凤楼” [4] 的诗句,从侧面证明了这一古城的存在。以上文献中还记载了“永康二年,赵王伦篡位,迁惠帝自华林西门出居金墉城,改曰永昌宫。其后每有废置,辄于金墉城内” [7] ,说明金墉城不再作为帝后行幸的行宫,而成为被剥夺身份的皇族的居所,这一历史变迁同样也反映在中国诗人的诗作当中:

薤露行(南北朝·张骏) [4]

在晋之二世,皇道昧不明。主暗无良臣,艰乱起朝庭。

七柄失其所,权纲丧典刑。愚猾窥神器,牝鸡又晨鸣。

哲妇逞幽虐,宗祀一朝倾。储君缢新昌,帝执金墉城。

祸衅萌宫掖,胡马动北坰。三方风尘起,猃狁窃上京。

义士扼素腕,感慨怀愤盈。誓心荡众狄,积诚彻昊灵。

张骏在《薤露行》中的“皇道昧不明”、“牝鸡又晨鸣”,是指斥当时晋惠帝统治不当,皇后贾氏干预政事,“储君缢新昌,帝执金墉城”则指代贾后宫廷政变后,司马伦逼惠帝让位并迁之于金墉城一事。可以看出,“金墉城”作为相关历史事件的场所,是中国诗人咏史时的常套诗语,由于这种历史的特殊意义,所以在中国诗文中,这一诗语与“河阳”自然风物并无关联性,只是作为独立的咏史诗语而被使用。

因此,前文言及的《水上鸥》中,朝野鹿取对“河阳别宫”这一诗语的使用,并非是他的偶然选用,而是当时将“山崎离宫”比拟为“河阳别宫”,已经受到了以嵯峨天皇为首的平安文人的普遍认可。如果允许进一步的大胆想象,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平安文人在他们拟定的“河阳”附近建立“河阳别宫”,本身就是对河阳县周边的金墉城这一皇家离宫在建制上的模拟?而由于中国金墉城由盛到衰的文化内涵,朝野鹿取在以所拟定的“河阳”宫城作应制之作时,则需规避这一诗语的复杂内涵,以“河阳别宫”进行掩盖,而这一举措更是直接将主题与“河阳花”的咏春意境相连接,从而使“河阳别宫”被置换为春天的风物,即所谓“用典于无形”。

4. 结语

由上述可知,平安文人将“河阳十咏”组诗创作背景的日本山崎一带,比拟成中国的河阳县,不仅写实地活用了“河阳”的核心诗语——“河阳花”,还把与“河阳”相关的一系列诗语,例如:“河阳桥”、“故关”、“河阳别宫”等,统一于“河阳十咏”组诗的“咏春”主题中。这种以“河阳”为特定指向的比拟,一方面是为了保持组诗里中国文化氛围景观的统一性,另一方面,我们是否也可以推想,对于以嵯峨天皇为首的君臣们,中国河阳县的周边风物作为知识背景,是得到平安文人的普遍认可的。

在诗语和主题方面,“河阳十咏”组诗中所咏风物虽“杂”,但由于组诗创作本身的制约性,平安文人在使用这些与中国河阳县地理上有内在关联的诗语时,往往以“用典于无形”的手法进行创作,其主题也相对封闭;反之,中国文人在使用与“河阳”相关的“河阳桥”、“孟津关”和“金墉城”等诗语时,并未将这些诗语与“河阳花”的审美价值相结合,反而以它们各自独特的内涵来表达更为丰富的主题,例如:“河阳桥”的军事意义、“孟津关”的咏史倾向和“金墉城”的文化内涵等,不仅在吟咏季节上不拘束于春天,主题上也呈现出开放性的特点。

当然,笔者在对《文华秀丽集》其它作品进行调查时,也发现了关于“桃李花”、“故关”的诗作,而这些作品根据其主题的不同有着各自具体的典故指向,如“桃之夭夭”或“鸡鸣狗盗”等等,而与本文所言及的“河阳”并无相关,在此便不做赘述。最后,由于篇幅的局限,无法面面俱到“河阳十咏”的全部出典考证,这将成为今后本人继续深入探讨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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