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后裔完颜氏的文化身份重构和当代价值
The Re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 and Contemporary Value of the Jurchen Descendant of the Wanyans
DOI: 10.12677/ASS.2022.118454, PDF, HTML, XML,    科研立项经费支持
作者: 杨 田*:五邑大学广东侨乡文化研究院,广东 江门;王晓怡, 赵仕芬:五邑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广东 江门
关键词: 女真人文化身份历史记忆民俗旅游乡村振兴Jurchen Cultural Identity Historical Memory Folk Tourism Rural Revitalization
摘要: 本研究通过对关陇地区女真后裔完颜氏的身份、遗产和传统的考察,深入分析女真后裔的历史事实(historical fact)、再现的历史(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s)和现世的语境(present context),以建构被筛选的记忆实践。揭示出对重要历史片段的重构是女真后裔用来凝聚、区分并强化其文化身份认同的重要手段。完颜氏后裔利用自己“女真”或者满族身份碎片化记忆的建构,成为完颜氏后裔日后对“女真”(满族)身份诉求日渐强烈的铺垫,具有政治元素的记忆携带着一定的意识形态,同时也是乡村振兴,发展乡村旅游产业,并且充分发挥乡村各类物质与非物质资源富集、独特优势的社会基础。古老的女真人并未消失,他们一直存在,并且融入了中华民族之中。
Abstract: This study investigates the identity, heritage and tradition of the descendants of Jurchen in Guanlong area, and deeply analyzes the historical facts,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s and present context of the descendants of Jurchen, so as to construct their screened memory practice. It reveals that the reconstruction of important historical fragments is an important means for Jurchen descendants to condense, differentiate and strengthen their cultural identity. Wanyan’s descendants use their “Jurchen” or Manchu fragmented memories to construct identity, which paves the way for Wanyan’s descendants to pursue their “Jurchen” (Manchu) cultural identity. The memory with political elements carries a certain ideology. It is also the social basis for rural revitalization, the development of rural tourism industry, and the full play of the unique advantages of rural material and non-material resources. The Jurchen did not disappear, they have always existed and integrated into the Chinese nation.
文章引用:杨田, 王晓怡, 赵仕芬. 女真后裔完颜氏的文化身份重构和当代价值[J]. 社会科学前沿, 2022, 11(8): 3304-3311. https://doi.org/10.12677/ASS.2022.118454

1. 引言

完颜氏后裔独特而神秘的历史是研究集体记忆和当代区域社会的极佳素材。本研究通过完颜氏后裔的记忆文本而认识当代女真文化现象的内在肌理。人类学者的任务是解释文化和身份符号背后所蕴含的深层含义,那么对历史的认识就不能局限在表层的文字上,人的文化行为本身也将被视为研究文本。正如王明珂所说“无论是社会记忆或其中的历史记忆、根基历史记忆等等,无论是口述的或书写的文本,都是社会表征或表象” [1]。本研究以甘肃泾川完颜氏后裔的家族记忆为文本,关注历史与现世语境下的社会建构现实。在这个意义上,通过十数年“拾荒”式的收集与记录工作,批判伸延地将完颜氏的历史研究转移到人类学民族志的语境下,把完颜氏祖先的遥远历史与当代后裔建构的记忆联系起来,并识别其为民族身份而抗争的意义。通过获得家族成员区域性的历史表述(representation)和官方话语,激活完颜氏后裔复杂的家族社会网络和与此互文调适的社会记忆,例如当代社会语境中完颜氏家族的互惠网络、自我建构和资源竞争的内驱力等。泾川完颜氏后裔以家族无名金代古墓和县志片段记载为依托,受现代影视剧影响和“皇室后裔”身份幻想的驱动之下,家族精英充满想象力的将不同的金代贵族和名人拉入“老先人”的行列,不同时代完颜氏家族供奉的四个版本的祖先“影”都充满了家族精英对祖先人物的想象和“英雄主义”情结的建构 [2]。有限的完颜家族故事,因不断“解构”而衍生出对新理解的再建构,寻此规律,完颜氏家族故事被无限拉长。另外,地方文献对完颜氏惜墨如金的记载,也成为当地知识阶层和家族精英可建构新家族记忆的基础。多年累积的建构所爆发的强大的感召力和影响力终于将泾川完颜村打造成轰动一时的“国内最大的完颜部落”。口耳相传之间,众口铄金式的家族故事传颂蔓延在完颜氏家族中,加之媒体的助推和渲染,泾川完颜氏村民老少均顺势自称是“金兀术后裔”。家族精英强大的文本建构力量所造成的影响力是完颜氏拥有“皇室后裔”身份的基础。自2003年完颜氏首次大规模祭祖仪式开始到2018年完颜民俗文化村的修建,家族精英依姓氏而建构“故事”的行动从未停止。建构的过去和想象的历史进一步扩大家族影响力而获取更多的当代价值。

2. 关陇地区女真人的来历和完颜氏家族史

完颜氏相传为大金后裔承麟帝为元所灭其后裔遁于安定遂为泾川土著州志载完颜登甲完颜登第完颜旺俱由肄武起家迄今生息蕃行殚力正业历代相传本州岛以武科著名者唯完颜氏为称首 [3]。

完颜村位于甘肃省平凉市泾川县所辖的王村镇。作为泾川的主要望族之一,完颜氏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成为土著久已。根据古籍的记载完颜氏族源的由来是因避难、做官或者国灭遁逃而来。完颜氏祖辈恪守“守墓人”的身份久居关陇,八百年来在此秘密守护祖先的陵墓。完颜氏以祖先信仰主体,是典型的血缘纽带家族。家族精英利用传统资源和乡土价值对其历史记忆的塑造以实现女真文化身份的建构。经多年的田野调查,笔者推断出泾川完颜氏的来源有如下几个:1) 泾川县的完颜氏一支人与陕西岐山洗马庄王氏为同宗。金末,宗室之后完颜鄂和的军事势力活跃在关陇地区,其后人完颜均和完颜琳兄弟元朝时期在平凉做官而落籍泾川,其子孙也因此得以保留完颜姓氏;2) 与完颜宗弼有关。完颜宗弼(金兀术)长期在关陇地区作战,而完颜村又世代流传着其子完颜亨的传说。历史上,完颜亨死之后,虽然世宗为其改葬,但墓址何处,史书无详细记载。而完颜氏族人为他修建坟墓并且载入家族 “影”中世代供奉;3) 与完颜承辉有关。因第一版家族遗像对完颜承晖的格外凸显,推断完颜氏一支人可能是完颜承晖之后或者旧部;4) 与完颜承裔(白撒)有关。白撒死后,其弟完颜承麟被封为东面元帅,继续主持抗蒙,后在城破之时,临危受命,无奈的成了当了一日皇帝的金末帝。泾川县的完颜氏传说完颜承麟的遗骨葬在名叫簸箕湾的地方。

事实上,建构的“完颜女真民俗”是家族精英对历史的抒写,重构的“历史”与家族记忆凸显当代意图。对家族历史、传说和行为叙述的合理化建构,增强了女真后裔深层次的群体认同。意图在现世的社会情境之下(完颜氏面向海内外的公开祭祖邀请)“激活了尘封已久的历史,而远去的历史则为现实的文化抒写提供了蓝本或重构的依据” [4]。2003年,完颜村九顶梅花山上迁来两座坟墓,分别“埋葬”着芮王完颜亨(?~1154)和完颜承麟(?~1234)。墓里其实并没有真正埋葬着两位完颜氏祖先的遗骨,而是从完颜氏家族墓捧来的黄土。历史作为核心意义,是研究当代信仰、集体记忆和仪式实践的支柱。墓是家族精英族人选择历史而构建的家族象征。民俗事件的发生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会显出不同的状态,是一直处于活态发展变化的。虽然群体对自身的历史文化进行创新与调适,但是根基是不会变的。

3. 完颜氏“女真人”身份抗争背后的利益诉求

完颜氏利用历史“片段”自我“女真化”和“满族化”的建构,体现出记忆、历史与权力结构呈现出不可分割的互动关系 [5]。满溢的诉求最终上升到了对既有秩序下的权力的试探。一方面,地方政府从统战的角度将完颜民俗文化纳入泾川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中,视完颜民俗文化为“少数民族特色文化”,大力弘扬中华优秀文化并出台扶持建设的文化项目。另一方面,对完颜氏满族身份的认定持否定态度,从2004年开始,完颜氏恢复了自1948年停办半个世纪的祭祖活动。一石激起千层浪,完颜村祭祖的盛况通过媒体报刊铺天盖地的争相报道。这个沉寂的小山村一夜之间成为了舆论的焦点,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布迪厄曾论述,人们赋予“物”特殊的意义,让他们转化为符号,个人或群体通过其行为、外貌和天赋做造成的表象(representation)是社会现实(social reality)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6]。完颜村通过祭祖仪式所呈现出来热闹非凡的图景,造成参与者与组织者心中的特定意义的符号景象。完颜氏共有“女真”身份的凝聚力来源于口传的家族历史。作为民间信仰核心的祖先祭祀是凝聚子孙、赋予家族记忆传承的最重要空间。2004年之前,完颜村的村民被邻村视为与自己无异的汉族农民。2004年以后,完颜氏摇身一变成为富有传奇色彩且拥有“贵族血统”皇族后裔。由大规模祭祖而带来的生活波澜使得完颜氏族中产生共同的信念、感情和凝聚力。因此,代际之间新的集体记忆也在不断的发生与建构。

完颜氏家族的集体记忆主要依赖家族根基记忆与民间信仰来传递,泾川当地人对完颜氏的建构也是基于知识情境而产生的历史想象。那么,完颜氏的历史记忆是如何在当地的文化情境下被延续下去的?首先,凝聚家族共同文化符号的“守墓人”、“女真后裔”身份、祭祖仪式和世代传承的祖先“影”,都是作为“家族历史”而传递记忆。其次,家族历史记忆受当地社会变迁、制度改革以及个人与群体经验和传播的影响。传递的过程中,代际传承由口传历史和传说为主。口述故事和神话所承载的家族记忆代际传承行为不断凝聚、延续家族记忆的力量。再次,家族历史记忆的形成是家族精英主导的历史,而且会通过不断的纠正而强化,这样的记忆是通过多方修正、博弈和更新的结果。例如,完颜氏家族祠堂翻修后,完颜氏供奉多年的第三版完颜氏家族祖先“影”在家族精英的主持之下被付之一炬,取而代之的第四版祖先“影”与第三版的人物形象相去甚远,谁是祖先的问题,被偏爱和选择的重新建构。家族精英为“创造”家族历史甚至虚构祖先的行为刷新了下一代的家族记忆,旧的记忆被不断的修改和纠正,不断被典范化、标准化。最终,统一的完颜氏家族“历史”因纠正而传递。

日常生活中,完颜氏后裔依照影视剧、历史读本和搜索引擎有意识的模仿女真和满族人的装扮与民俗。基于当代情景,不断建构着完颜后裔群体的“女真人”或者“满族人”的身份认同。通过微信群,QQ群等方式,建立与西北、中原地区和东北女真后裔的讨论群。在名为“中国金源文化交流群”中,群内成员有来自陕西岐山的王氏后裔,甘肃榆中的汉氏后裔,陕西渭南的奥屯氏后裔、河南汝州、安徽鹿邑、黑龙江阿城、哈尔滨、北京等地的女真、满族后裔1。群内频繁交换修谱祭祀信息和女真故事。完颜氏通过残存的记忆和风俗对自我身份的建构进一步复苏了自我“女真化”。此外,完颜氏后裔与其他女真后裔交流频繁,因祖先的溯源而建立“关系”(可以撮合利益交换双方的关系或网络)的谱系 [7]。关系是个人形式的狂欢,这种艺术及其运用包括潜在的影响甚至颠覆经济与资源的再分配。泾川完颜氏在家族精英的活动之下,与榆中汉氏家族建立联系;受东北女真后裔邀请,远赴黑龙江阿城祭拜完颜阿骨打陵墓,通过加入满族联谊会与东北满族建立联系;并且与其他女真后裔的联系密切2。关系的实践早已渗透到了完颜氏后裔生活的各个方面,这些散落的“女真人”成立了完颜宗亲联谊会,因古老族裔而形成的亲密关系因共同的祖先而联结。完颜氏记忆的重建不能脱离“关系”实践,而“关系”实践也不能脱离历史。共同的历史族群性(historical ethnicity)成为了当代完颜氏寻根溯源,以完颜祖墓为中心与外界建立联系的媒介。甘肃泾川完颜氏顺应政府“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政策,联合长期经营的全国各地甚至海内外的女真后裔共同为自己的文化身份而争取更大的经济和文化的利益。

完颜氏再现祭祖仪式、口述史和代际叠加的“历史复原”及其展演来传递和维持家族记忆。另外,权力关系也是影响集体记忆走向和社会文化身份的性质结构的因素。微观审视完颜氏的历史和记忆,是基于当下的话语而重塑的历史观念和地方政府整合公共记忆形成的认可记忆。个体生存在社会话语建构的发展链条中,最终日常生活按照方向性话语和官方要求被拆除、缝合和重新组合,人们的记忆被重塑,泾川县的完颜氏向地方政府提出申请恢复满族身份的诉求主要集中在2014年之前,完颜氏村民当时充满了对国家少数民族优惠政策的向往,具体来说就是希望“二孩”得以正常申报户口。虽然大多数村民并未如愿以偿的恢复满族身份,但是由于多年的身份诉求和弘扬,完颜氏村民被唤起愈发强烈的“女真人”意识。基于此,完颜氏家族用一整套凝聚与区分“女真人”文化身份的符号体系来巩固与扩张共同的资源:祖先祠堂内除了屹立有海东青的图腾柱,还有各色形态的骏马雕像。完颜展厅里陈列着各色古代兵器。民俗村内将完颜承麟的墓作为民俗旅游村的景点而精心修葺,除了地面建筑的墓碑和宝顶,地下还设有地宫。整个完颜村依照“女真”主题,打造并影响着每一位村民的日常的生活。完颜村的社火队也因别具满族风格与邻近各村形成鲜明的对比。完颜氏后裔不断的被媒体、学者、政府和当地人所描述、演绎“女真风情”并且强化其有别于周边汉族的文化特征,建构表象被不断的呈现而成为客观的社会现实。家族精英创造的多年来建构的历史记忆变成了新的社会记忆,为政府倡导完颜村成为当地极具民俗风情的旅游资源提供了完备的素材。比如,完颜村极具满族风格的社火队表演、女真民居和“杀猪菜”农家乐等满族风味的菜肴。完颜氏家族精英而转向强调“女真人”更符合当代利益的的文化身份。

4. 完颜氏家族文化记忆与文化身份的建构

泾川完颜氏族人以举行祭祖仪式、编修家族文书、重建祖先祠堂,兴建完颜文化民俗旅游村来重现女真祖先昔日的辉煌盛景,彰显先祖强大而光荣的过去。家族仪式的定期重复,是对家风规范的延续,是将人们的认同感和凝聚感铭刻于当下的现实意义之中。家族内部对文化记忆的外化体现在合谋一致的神话抒写,从而有效地暗示、引导、操控并改写着人们的记忆与遗忘。家族记忆是被“拾荒者似的从无人问津的荒漠田野捡回、抢救的一些即将被历史尘埃湮灭的零碎历史遗存片段” [8]。完颜家族将传说物化为有形的存在,以符合当代审美而建构的历史来讲述过去。自从2003年至今,完颜氏后裔长期不懈的文化身份建构而造成的影响力得到了地方政府的认可和弘扬。通过完颜民俗文化旅游村的兴建,地方政府得以重塑整个社区的集体记忆。然而,潜在抵抗的战术(tactic)也会像一张无形的网覆盖了社会的各个角落,他总是等待机会,伺机而发。当下的情境并不单纯是历史事实造成的,而是因为权力和引导历史记忆的优势群体拥有让大多数人别无选择服从的影响力。家族精英对当下的建构符合现世社会的话语,支持主体社会的建构,最终被边缘人群视为真实存在的过去而被普遍接受,成为大众相信的“历史”。人们“创造历史,沉浸在历史中,也是历史的产物” [9]。完颜氏作为地方政府承认的“女真人”,其文化身份的转变背后隐藏着的完颜氏日常生活中衍生的战术(tactic)信号蕴含着复杂性。虽然口传的记忆依然流动于代际之间,传说和历史通过当代的建构而逐步形成“完颜民俗文化”体系,通过媒体的流动和经济利益的诉求被最大限度的呈现出来。于是,家族记忆在回忆和弘扬中不断重构。

家族记忆存在于共享的家族活动、仪式和经久不衰的口耳相授之中。为了保存久远的记忆,族人基于共历的家族事务,精心挑选出能够达成共识并代表家族话语的认知与沉默。多年往返于完颜村田野调查,我与不同的完颜氏家庭共度时光,我关注最多的是他们是如何制造出家族记忆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本研究的重点并不是家族成员之间的客观表述,而是如何共谋出一套完整的家族记忆的过程。最终,完颜氏家族通过一致的口径,向外界展现出一套家族故事体系。家族成员共构的记忆是动态的,完颜氏家族拥有的独特的“身份片段”聚合也是一个演进的过程。“身份片段”通过复杂的家族历史而共享记忆系统。其中,一部分是家族成员共同拥有的传统,另一部分是立足于现世话语而重新注入的。在家庭中,个人因经验集结形成一种具有文化心理倾向的“心理构图”。这种倾向会驱使个人用回忆来解释对外界场景的反应。社会文化环境对个人的心理和记忆具有引导性影响,每个个体都在自己的“心理构图”上重新建构记忆 [10]。文化记忆是为了保存传统作为文化记忆的主要功能,是引导行为和经验知识的集体概念,是一个社会的互动框架,通过世代重复的社会实践和启蒙获得 [11]。紧密的血缘与地缘关系将完颜氏家族结成共同体,家族的延续取决于共同记忆的建构与传递。因此,完颜氏家族“身份片段”的聚合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家族记忆如何生产。每个完颜氏小家庭作为家族身份整合的单元,记忆在代际之间创造、传递并且强调身份。群体记忆的聚合是集体身份已达成共识的标志。完颜氏不断利用创造的真相对家族的过去达成一致,最终目的是服务于当下的特定要求,如文化身份、经济优惠政策和重新获得更多资源的追求。

群体语境不是一个单一的实体,因为会有不同的个体归属于不同的自主群体,竞争或者平行的群体为了巩固当下的身份来构建过去(Halbwachs, 1992) [12]。重现过去,包括一个群体所共有的过去和被集体纪念的过去,都被规定并赋予了群体现状和对未来的展望的特性 [13]。集体记忆的产生是一个活跃的过程,群体成员有选择的来记忆符合当下意义的、特定的内容来记忆,被筛选的记忆目标服务于群体的集体认同。同时,被创造、操纵和弥补的记忆同样是至关重要的,这表明当代动机在一定程度上促成集体记忆的产生。集体记忆是在一个社会中构建或调解的 [11]。有学者认为对过去的利用是传统的发明,称之为“一套惯例,默认的规则,并试图灌输某些自动暗示倾向的价值观” [14]。一个群体的聚合说明这个群体对过去共有的身份已经达成了共识。成员对群体“潜在的真相”保持认同,并且会利用这些真相来锤炼出能够代表本群体现在和未来的持续主张 [15]。

当特定的社会环境发生变化时,记忆所选择的内容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 [16]。完颜氏的历史是基于当代利益偏好而挑选的历史,是立足于重要历史片段建构而理解的过去。这样的文化抒写具有极大的展演效果和空间想象。空间作为文化记忆最重要的生产实践场域,是文化记忆形成的媒介。记忆需要借助想象的空间在自然空间中加入符号而回忆文化,最终将整个自然场景都变成文化记忆的媒介 [17]。完颜氏基于当下的经历而重构历史记忆,通过场景再现的经验和虚构“真实”的格局,探索理解完颜氏“身份片段”的历史轨迹,及其在鲜活的社区中不断发展的角色和对传统、记忆的当代抒写。通过探寻 “身份片段”的有形变化、省略和解构,可以清晰化完颜家族隐含的构建态度与脉络。新时期以来,日渐宽容的文化环境让完颜氏对家族历史的追溯和对文化身份的追求愈加强烈。家族精英持续地自我建构:祭祀与追忆活动被重新鼓励;长辈们重新回忆并讲述家族传说;公开祭祀祖墓和祖先“影”;男人们传唱着女真遗风行酒令的“老疙瘩”和“扬燕麦”;女人们制作完颜大铁锅柴火鸡、完颜蒸鸡肉、完颜老豆腐、完颜手工面、大铁锅柴火炖肉;孩子们最爱的游戏依旧是“战马攻城”;老人们以百年之后能进行“跑城”仪式而荣耀。完颜氏不断收集的“身份片段”成为其后裔对“女真”(满族)身份诉求的强烈支撑。由于家族影响力的不断壮大,完颜氏家族历史和女真民俗被吸引来的当地政府、民俗爱好者、学者延长线般地继续建构。

2004年完颜村第一次公开祭祖进入公众的视野,到成功集资修建祠堂,而后作为泾川县的“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被县政府列为泾川县历史文化资源而加以开发。十数年的不断深耕和建构促使完颜氏后裔自我“女真化”的全面觉醒。最终,完颜村被打造成:“全国唯一的完颜氏女真后裔最大的聚居地、全国完颜氏后人寻根问祖的中心”。

5. 乡村振兴与地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弘扬

为后代保存的宏伟、有形的历史文物(如纪念碑和建筑物)遗产可以看作是对历史记忆的调适。文化遗产是历史对过去的建构,帮助民众了解复杂的历史。遗产可以被保留、创造和操纵并与一个国家神话交织在一起。遗产的概念嵌入在权力关系中。它和占主导地位的话语紧密相连,表达了现世首选的记忆方式,以为庆祝今天为目的而庆祝过去,因此,其内涵是利用今天而并非弘扬过去。事实上,“伪造的遗产是群体身份的唯一组成部分” [18]。记忆和传统都受权力话语控制服务于当代目的。乡村社会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以家族力量和宗法礼制建立的传统社会秩序已被打破。新时期以来,国家通过协调、吸纳与整合完颜民俗文化资源,从文化建设的角度出发,以招商引资,财政投入为手段,改善完颜村基础设施建设,吸引农民返乡创业。完颜民俗文化旅游村是政府打造的文化旅游项目,通过发展乡村休闲旅游产业,希求充分发挥乡村各类物质与非物质资源富集的独特优势,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乡村振兴的集中体现。

由于权力的参与,完颜后裔的“特色风情”成为了权力群体所主张和引导的“民俗文化”。回溯2013年伊始,当地政府对完颜民俗村进行了一系列详细的规划与建设。2014年,泾川县王村镇完颜村委会发起了对完颜祠堂复建的项目。2015年10月16日,王村镇人民政府又进一步出台了进一步完善建设完颜民俗村的相关政策指导方案3。2016年3月4日,王村镇人民政府向县国土局发出题为《关于建设项目用地初审意见》公函。详细说明政府重新规划的完颜民俗村项目中,建成的40多个景点和附属服务区。2018年夏完颜民俗村基本落成,泾川县政府抢抓国家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深入挖掘古村古镇、山水生态、农耕文化等地域文化资源,打造了“梦寻醉美乡村·相约魅力泾川”旅游节,并将完颜民俗文化景区列入重点推荐景点 [19]。将完颜后裔打造成女真文化的典范和官方承认的文化。完颜村文化节中,游客可以体验完颜民俗风情,观看民俗文化演出,体验女真人的骑射等等活动。置身完颜村,民俗文化村所展示的女真风情使得完颜村与周围村庄显示出极强的边界感,这样的边界一方面承载当地政府为彰显乡村特色打造的“女真风情”,另一方面凸显完颜氏的与众不同。完颜后裔家园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这些强调“女真后裔”的完颜氏仿佛置身于女真部落,他们已经不再进行大规模的联名申请恢复满族身份的抗争,而是愈加在心理上默认家族“女真后裔”的文化身份。

2019年,泾川完颜民俗文化项目作为甘肃文化自然遗产保护与开发项目,凭借世界银行的贷款款项向社会公开招标。项目的核心目标是:“分析和研究泾川完颜村历史文化和民俗文化的发展现状和资源分布特点,提出泾川完颜民俗文化的保护举措、传承和合理开发方式,并提出相应的对策和措施,为政府制定泾川完颜村文化保护、资源开发、产业发展以及其实施方案提供指导,通过发展旅游业助推完颜村的脱贫致富” [20]。2019年1月,笔者通过完颜氏家族建立的“金源文化交流群”微信群中得知,此项目为当地旅游规划咨询有限公司承接。项目研究人员希望“共同寻觅、挖掘关于完颜氏的女真文化”,从而能“多方位宣扬完颜文化” 而设置调查问卷,主张从建构成文的家族文书《完颜氏变迁记》基础上,结合萨满文化和开发家族传说为途径,对完颜文化进行整合。2021年,县政府致力于将完颜民俗文化旅游景区打造成国家3A级旅游景点,并积极推广“王村田园一日游”精品线路。由此,乡村振兴战略的在完颜村的发展与成功实践成为了宗族振兴地方特色的舞台,完颜氏多年“碎片化”的文化身份的自我建构最终被社会认可,服务于“印象完颜”乡村旅游景区利益而新一轮的文化建构开始了。

6. 结论与讨论

本文考察了泾川完颜氏后裔从2004年以来,通过重建历史记忆,利用“女真人”文化身份的叠加建构而逐步实现乡村振兴、发展乡村旅游和谋求自身发展的实践历程。通过对完颜氏如“矿工”般深入挖掘历史与记忆的金块,客观的提取出希望被理解的现实与意义;也如“旅行者”一样,通过漫游未知地域,与当地人的交流而整合知识,进而在反思中建构与提炼新知识 [21]。对完颜氏的研究不仅仅只是记录日常观察和访谈的呈现,更多注意的是完颜氏日常生活中家族记忆的侧影:交谈中家族成员的欲言又止、语顿、重申、有意识的引导以及回忆中的沉默和忘却。基于此可以发现一种通过文化建构驱动的乡村振兴模式:通过对历史与文化的建构来驱动乡村振兴之路。这种模式的流程是:首先,由家族历史记忆驱动群体内在凝聚力的整合;其次,基于现世语境对传统文化的建构、重组和调用;再次,互惠下家族精英的群体语境建构;最后,符合现实意义的优惠和资源的获得。完颜氏家族多年的文化建构最终达到乡村振兴的目的是这一模式绝佳的体现。记忆和历史的产生是相互关联的,两者都与权力的获得和维护有关。完颜氏通过建构集体记忆来巩固社会地位,进一步解决社区内部的现实需求。并以此为基础不断修改和纠正,不断被典范化、标准化、一致化完颜氏家族的集体记忆。最终,寂静无名的小山村被开发振兴成为当地闻名遐迩且极富“女真”风情的神秘小康旅游村。村民在乡村振兴之路上受益,并且实现可持续发展。

致谢

感谢十年来甘肃泾川的完颜氏后裔。

基金项目

本研究是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三五”规划学科共建项目(项目编号:GD20XSH06),2021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202111349012)和2023年广东省科技创新战略专项资金(大学生科技创新培育)项目(鱼灯的流变隐喻与生命礼俗研究:以新会鱼灯为例)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NOTES

*通讯作者。

1根据《奥屯氏族谱》记载:“一世祖远祖,讳黑风,金爵,佐太祖武元。征伐有功封正义王。季子讳兀出(益都府兵马总管),其先居上京胡里改路。后迁居蒲城县内”。家族传说二世祖奥屯兀出是金兀术的姑夫。

2与泾川完颜氏建立联系的女真后裔有:山西安邑房子村和三家庄村仝姓家族;安徽肥东牌坊回族满族乡完颜后裔;河南省汝州市、鹿邑县、许昌县、郏县、南召县完颜氏;台湾和福建粘氏等等。

3方案中进一步细化了建设泾川县完颜民俗文化信承保护区建设项目,完颜民俗村占地面积410020.5平方米,项目投资0.42亿元。截止2015年底,工程已完成修建文物展览室2400平方米,文物储藏室1000平方米,铺设上山索道800米,维修完颜宗祠,改建完颜古井等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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