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问题女人”是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主、加拿大女作家艾丽斯·门罗(Alice Munro) (1931-)的创作主题之一。致使其198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爱的进程》(The Progress of Love)中“爱的进程”受阻的始作俑者便是问题女人。“问题女人”的问题有许多。常见问题之一就是出轨,小说《爱的进程》中的最后一篇《白山包》(White Dump)便是最为典型的例子。
小说《白山包》故事讲述了中年女子伊莎贝尔在丈夫劳伦斯四十岁生日那天,与刚认识的私人飞机驾驶员出轨的故事。小说情节简单,主题复杂。小说时间跨越之长,人物经历之广,叙事角度之分散,都使读者倍加困惑。Hooper B拿捏不准这是谁的故事,在他看来小说的核心人物可以是少年坎坷,老来张狂,随时都在吸引人们眼球的奶奶索菲,因为艾丽斯·门罗在小说中对她的描写所占篇幅最多;也可以是乐善好施,勤于社会公益维护妇女权益的孙女戴妮斯,作者在她身上所花的笔墨仅次于索菲,在她身上正能量满满;还可以是窈窕中年,风韵翩翩,出轨老年飞行员的妈妈伊莎贝尔,尽管作者给予她笔墨最少,但是给她的关注却最多 [1]。没有中心或去中心化才是后解构主义时期的典型特征。而看似没有中心,碎片化的特质也正是后现代主义小说的突出特点。深入研读三个女人的同台戏,奶奶的放荡不羁,是妈妈出轨的潜意识动机,妈妈的出轨行为成为女儿未来择业的深层面动力。可以得出结论,该小说是年过中年的母亲伊莎贝尔出轨的故事。这与C. L. Beran观点不谋而合:这是一篇讲述伊莎贝尔逃逸婚姻生活原因与经过的小说 [2]。
2. 问题女人伊莎贝尔
成年之后伊莎贝尔在生活作风上特立独行,我行我素。聚会上,她和逢场作戏的男人们调情 [3]。她从不刻意约束自己的行为。生活中的伊莎贝尔是个反复无常之人。她会在这一刻推心置腹,友好又讲道理,下一刻却遥不可及、暴躁易怒。有时她对你越好,你越不安心 [3]。他人眼中的行为古怪,反复无常,反而让她具有了德勒兹哲学视域下“块茎人格”的品质。德勒兹和加塔里合作的名著《千座高原》开篇中提到的“块茎”被誉为“游牧”星球——赛博空间的“哲学圣经” [4]。植物学上的块茎隐喻自一种去中心化和全方位生长的植物。德勒兹和加塔里在《差异与重复》中所倡导的“思想的植物模式:以块茎对峙树木,用块茎思维取代树状思维” [5] 指引了德勒兹后来的一系列创作。
劳伦斯生日那天,飞机在高空飞行时,人们看见了一个白山包——“硅矿” [3]。人们把它比喻为“一片雪原”、或“白色大理石” [3]。伊莎贝尔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少年时期的“白山包”,位于她上学时所在学校旁边,饼干厂后头。饼干厂把废弃的(或过了食用期的)香草糖粉、坚果和棉花糖堆成一堆。它闪闪发亮,就像一对纯白的雪山 [3]。放学后,她常与同学们在巨大的白色糖堆里刨来刨去。她少女时期很多美妙时光都是这样度过的。这在她心理上打下十分深刻的烙印。家里也不是穷得吃不起糖,她从小就养成的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白白得来的东西不管多么不好也要好于家里不管多么好的东西。要知道,那是废弃物,要么超过了食用期,要么干脆就不能食用。否则饼干厂是不会把它们倒掉的。这些道理孩子们懂,但伊莎贝尔块茎式的思维就是要让她逆理而动。小说《白山包》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飞行员的名字,有意暗示他只是个无名鼠辈。即便是这样,伊莎贝尔还是选择了他作为出轨对象,这便是伊莎贝尔块茎式思维和行为模式,也就是她的块茎人格。块茎式思维是精神分裂者的本质所在,此处的“精神分裂”指的不是一种病态特征,而是一种多向的,可变的,开放的和不受制于规则的人格状态 [6]。这些也正是伊莎贝尔的典型特征。
“自个儿坐着就是我老婆最大的乐趣。” [3] 这是劳伦斯的口头禅。但是,劳伦斯从来就没有深入探究过,伊莎贝尔为什么会愿意倾向于一个人坐在那里。劳伦斯始终都没有真正通向伊莎贝尔的内心世界,或者说她的潜在世界。在精神层面,伊莎贝尔是孤单的。潜意识中,她渴求着脱单。她内心深处沉积了许多问题。一旦时机成熟就会爆发,爆发的结果便是逃逸。
3. 伊莎贝尔的逃逸线
德勒兹(Deleuze) (1925~1995)哲学思想中的“逃逸线”(line of flight)指的是通过激活各阀体之间原本模糊不清或虚拟存在的关联而析出的突变路径,藉此释放新能量为各阀体增力,以做出反应和回应 [7]。“德勒兹和加塔里是‘逃逸线’思想家,他们要彻底打碎限制和禁锢创造性思想的桎梏,让思想自由奔放” [5]。德勒兹和加塔里把聚合体之间的互动关系概括为三条线:“克分子线”(line of molar or rigid segmentarity),由无数碎片构成僵硬的连接各线段之间的二元树状系统;“分子线”(line of molecular or supple segmentation),仍然具有线段性质的碎片化的流动线;逃逸线,一条使前两条线断裂的线 [8]。逃逸线的使命就是要终结前两种线。僵固的家庭生活模式已经成为伊莎贝尔生活中的克分子线。潜意识中伊莎贝尔已经厌倦了眼前这条有序、按部就班、僵硬的克分子线。她一边忍耐,一边等待,等待一个时机完全摆脱这条克分子线。
作者把丈夫劳伦斯的生日设定在7月14日,绝非漫不经心。“今天是劳伦斯的生日。他儿子出生于攻占巴士底狱纪念日。她寄去一张明信片:男囚七月十四日获释。九磅八盎司。他妻子是怎么想的?她不得而知。” [3] 说明潜意识中索菲已经有了朦胧的感觉。在语义层面,离这个生日最近的两个语义素应该是“囚禁”与“自由”。这两个概念必然会给伊莎贝尔处于休眠状态下的意识某些暗示。飞机起飞后,独自一人坐在草地上思量的伊莎贝尔感觉到自己被“囚禁”在与劳伦斯的婚姻之中。于是,后边似乎看透了她心思的情场老手飞行员暗示性地邀请她第二天来乘坐飞机,给了她获得“释放”的机会 [9]。
伊莎贝尔通过激活自己与飞行员之间原本模糊不清的关联而析出的突变路径,出轨了飞行员,藉此她释放新能量为自己增力。按捺不住内心喜悦伊莎贝尔,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找飞行员。他们全都感觉到了她的快乐 [3]。对门罗早期作品研究颇有体会的布洛杰特(Blodgett)深刻地指出门罗小说人物的幸福时刻“并非来自叙事者所描绘的‘真实生活’(‘real life’),而是来自具有‘传奇’(‘legendary’)性质的层面,一个充满神秘的语境。” [10] 《白山包》中这一神秘时刻就来自伊莎贝尔和飞行员幽会瞬间,宛若电影、戏剧,或十几岁孩提的白日梦一般,而非平日生活 [2]。她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它会发生 [3]。她与飞行员“如此火热、令人癫狂的快乐场景,双方都被弄得筋疲力尽,有好几次还淌了热泪。” [3] 她感觉到了飘然若仙的惬意:“她感觉被拯救(rescued)、被提升(lifted)、被凝视(beheld),而且很安全(safe)。” [3] 她很陶醉,一切就如同发生在梦里。她实现了精神上的逃逸。通过逃逸,她也为自己注入了很多的能量。她终于从平淡无奇,索然无味,僵硬死板的家庭生活中被拯救出来。摆脱了眼前这条克分子线。
女儿为给爸爸一个惊喜而精心策划的生日礼物——乘飞机游蓝天,却为引燃妈妈与飞行员之间的情愫。释放了被禁锢在“僵硬克分子线”上的妈妈,为其创造了逃逸的机会,令其驶上自由逃逸线。这也是为什么多年后,戴妮斯要反省自己:“我是一个糟糕的导演。” [3] 小说中当劳伦斯问起常与伊莎贝尔保持联系的女儿戴妮斯关于她妈妈的情况时,“很好”戴妮斯回答说,“据我所知不错。” [3] 在劳伦斯看来,净身出户,远走他乡的伊莎贝尔肯定混得很惨。如劳伦斯所料,被净身出户之后,伊莎贝尔住在遥远的科莫克斯谷,位于不列颠哥伦比亚。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是一个职业渔夫。他比她小很多。两人之间关系时不时变得很“不稳” [3]。对于不愿受任何僵硬生活模式约束的伊莎贝尔来说“不稳”是必然的。因为逃逸线永远在进行之中,她还会逃逸的。
文学创作过程中,作家给作品中人勾勒出逃逸线,伊莎贝尔就是门罗文学作品中的逃逸线上之人。逃逸是叛逆行为 [11],逃逸顺序是从受限定性逃向非受限定性,从主导区域逃向非主导区域 [12]。逃逸线之上的主体背叛了传统社会强加给他们的主流思想,拒绝按照社会普遍认可的方式构建他们的生活,“逃逸”最好地诠释他们生命的概念。门罗为伊莎贝尔精心设计的逃逸线是对西方主流社会趋同性的怒吼,她希望以文字创造出的大千世界与趋同性肆意横行的西方主流社会对抗。
4. 伊莎贝尔的逃逸法
小说中的问题女人实现逃逸的关键因素是生成女人,伊莎贝尔生成了婆婆索菲是成就她逃逸的关键。生成(becoming)是主体在心仪对象强大感受力牵引下,不由自主地完成目的地为生成对象的精神之旅。生成是一个永不间断的过程,是由无数错觉构成的碎片所组成的线 [13]。生成不是固定结构,也不是特定产物 [14]。它飘忽于主体与生成对应物之间,自己的影像和生成对应物的影像之间无限接近却没有重叠。在这个过程中,作者在精神上将自己想象为“他者”。常见的生成方式有生成动物,生成女人和生成不可知。德勒兹的著述中最器重的生成模式即生成女人。德勒兹声称,在生成链条中的第一步是生成女人,通过这种生成,一切其他的生成都成为可能:“虽然一切生成都已经是分子的,包括生成女人,但必须说明的是,一切生成都从生成女人开始并且经由生成女人。这是其他一切生成的关键。” [8] 生成女人是一切生成都必须经由的媒介,只是一种暂时的生成,或生成运动中的一个阶段。生成女人涉及超越固定主体和稳定结构之外的一系列运动和过程,是逃离以女人为代价赋予男性以特权的二元系统的最佳路线 [15]。
生成是一个在主观积极情感的指向下,在某种感觉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发生的 [16]。它是一个不可控过程。生成需要主体对对象物的移情,主体需要对象物作为镜像照出自身的影像,伊莎贝尔和自己的生成对象索菲之间正是构成了这种关系。伊莎贝尔和生成对象索菲之间在很多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相似,婆婆索菲在过去四十年一直很孤单,伊莎贝尔也一直是这种状态,她其实挺孤单,却以为是自己喜欢独处。她是她妈妈第二次婚姻的唯一的孩子。 [3] 一贯喜欢独处的伊莎贝尔潜意识中也渴求脱单。她俩同命相连,非常投缘。所以从伊莎贝尔走进这个家庭以来,婆媳关系一直很融洽。索菲从少年时期就开始裸泳,这无疑表明她极其孤芳自赏。她一直在努力,免得被人发现,发现其实她骨子里和老挪威人索菲一样铁石心肠 [3]。这与伊莎贝尔的自我欣赏品格有不谋而合。
劳伦斯四十岁生日那天早晨,在自家池塘裸泳的索菲遇上了两个嬉皮男孩。他们撕了她的浴袍。索菲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回来。小说中,看到这个场景感觉得很慌乱地劳伦斯让伊莎贝尔将桌布扔给索菲。而索菲却只是把它简单披在肩上。她摆弄着桌布,正好露出那些最不该露出的地方。伊莎贝尔想,她不可能真的浑然不觉。这肯定是故意的。这肯定是场游戏。狡猾地故作天真。这个夸张的老卖弄者。卖弄她的无邪、她的高洁、她的简单 [3]。这是伊莎贝尔头一回看到一个浑身赤裸的老太婆。与索菲的脸、脖子、手臂、和手上皱巴巴皮肤相比,她身体其余部分的皮肤出奇的光滑,这令她始料不及。这一再细致不过的细微观察是伊莎贝尔出轨的潜意识中的动因。索菲终生未嫁,在读研究生期间爱上了有妇之夫的德语教师。她怀了孕,出于自尊,没提出要他脱离他的生活,离开他的妻子,跟他住到木屋,陪她生下劳伦斯 [3]。生完劳伦斯之后,她转到另一所学校继续攻读学位。劳伦斯上学时,她为他捏造了一个爸爸 [3]。索菲一生中只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接触过男人,这才有了她那光滑地令人出奇的身体。伊莎贝尔在为索菲的经历感到惋惜:一生中有且仅有过一个男人,而她浪漫经历又那么短暂。索菲昙花一现的浪漫经历让伊莎贝尔蠢蠢欲动,她渴望拥有一段像索菲那样的不伦之恋。好在伊莎贝尔还很年轻,她的机会还很多。
但谁也不会料到,竟是女儿戴妮斯无意间为伊莎贝尔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劳伦斯生日当天供一家人乘坐那架小型私人飞机只能容纳四个大人,奶奶索菲是肯定要去的,爸爸劳伦斯也是肯定要去的,因为这是为他的生日专门安排的,两个孩子也一定要包含在其中,所以伊莎贝尔主动提出留在陆地。回来后,劳伦斯感到很惬意,对伊莎贝尔说:“你没来真是太可惜了。”“哦,她会的,总有一天,”飞行员说,“她明天就可以来嘛。” [3] 飞行员对她发出了暗示性的邀请。谁也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飞行员却是情场老手。他早就看透了伊莎贝尔的蠢蠢欲动之心。
从飞机场离开的时候,飞行员对他们一群人说再见,他们又谢了他一回。伊莎贝尔觉得,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慌意乱。因为索菲的故事仿佛是她自己,而非索菲,当索菲赤身裸体从水里爬出,走向那些为非作歹的男孩。是这个让她渴望并想象出了一个大胆的妄为的邀请,让她为之蠢蠢欲动 [3]。“心慌意乱”暗示出她内心的悸动,她已经决定接受飞行员的“邀请”,第二天“赴约”。她要主动走向飞行员,就如同大胆妄为的索菲赤身裸体地冲向为非作歹的男孩们,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少女般的裸体那样,伊莎贝尔要在飞行员面前展现自己女性的娇媚。
德勒兹认为,感觉和力量紧密联系在一起。生成有两个维度,即欲望(desire)和力(power)。德勒兹一方面指出“生成是欲望的过程” [8]。有欲望才能生成,没有欲望无论外力多大生成都不会出现。这样,生成一方面与欲望相联系,另一方面又与力相联系。当一身体作用于其他身体或被其他身体作用时,这一身体就遭受了改变,构成了德勒兹哲学视阈下的身体与身体之间各种关系的生成 [17]。所以“生成女人”本质上是生成女人的欲望。伊莎贝尔觉得索菲在众人面前,尤其是自己儿子劳伦斯面前展示自己的裸体一定很刺激。那么比她年轻许多的自己在陌生男子面前展示自己的裸体也一定会更加刺激。生成女人的伊莎贝尔在潜意识中很想知道自己在他人(对自己司空见惯的丈夫除外)面前暴露和展示自己的身体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潜意识层面,伊莎贝尔渴望着这样的机会,飞行员的邀约给了她这样绝佳的机会。索菲勾引有妇之夫,生下了劳伦斯,她被莫名地牵引,于是她生成了索菲的欲望。潜意识中,伊莎贝尔已经开始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渴望着红杏出墙。她已经开始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自己身份的她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妇女,不再是一个母亲,不再是一个妻子,也不再是一个儿媳妇,更不是家庭和丈夫的附庸品,她通过出轨实现了逃逸,获得了短暂的自由。但是通过出轨所获得的幸福终将幻灭,因为伊莎贝尔并不知道飞行员只是为了玩弄自己的感情,骗取她的钱财。也为此她必将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婚姻与家庭的破碎。生成婆婆时的伊莎贝尔是无意识的,想要通过出轨追求幸福的欲望遮蔽了她的双眼,当她被净身出户的时候,她如梦初醒,但“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3]。
5. 结语
艾丽斯·门罗没有对伊莎贝尔的出轨行为给予任何评价,德勒兹哲学中的逃逸线也不关注主体的逃逸方向。伊莎贝尔为追求自由而选择的逃逸无可厚非。正如后现代主义时期作品开放式结局,不为任何角色定论那样,作者没有肯定或否定伊莎贝尔的逃逸行为。然而不得不指出的是,天地间不存在不受限制的自由。正如何博尔(Heble)所分析的那样,伊莎贝尔通过出轨飞行员所争取的个性解放注定是幻灭 [9]。她只是在逃逸,以后也会一直逃逸,永远都找不到自己所谓真正的幸福。因为她没有意识到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女性所处的弱势地位,如果不摆脱父权社会,女性只是婚姻和家庭的附庸。她如同缺瓦综合症患者一样,以为人只要得到自己缺少的东西就可以获得幸福。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才是这位问题女人的真正问题所在,这也是畸形的男权社会的强加给问题女人的问题。
基金项目
本文系武汉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高级英语”一流线下课程教材使用研究(武汉科技大学教务处教学改革研究项目2020~202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21X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