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19世纪后期,权威评论家、诗人马修·阿诺德称赞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中成就最高的一个,是继莎士比亚和弥尔顿后英国最重要的诗人 [1] 。20世纪以来,这一赞誉在西方国家得到了广泛认同,彰显出华兹华斯非凡的文学地位。在中国,从20世纪之初以来,国人对华兹华斯作品的翻译和研究在数量上几经反复,近年来稳步增多,涌现出丰富的研究成果 [2] 。华兹华斯的诗歌成就极高,不少中国译者也翻译了大量华兹华斯诗作。在华兹华斯的作品中,他不仅擅长于描绘自然景色、田园生活,还常在诗歌中论及生死问题,表达自己对于生死的看法 [3] 。在这些与死亡主题有关的诗歌中,“露西”这个名字被多次提及,华兹华斯似乎总是用她来象征着那些美好却终将逝去的人 [4] 。在华兹华斯的经典诗作中,除了脍炙人口的《露西组诗》,少有人探究的《露西·格瑞》其实也极具文学价值,更是广大译者在翻译华兹华斯诗作时的常选之诗。因此,本文主要选取杨德豫、黄杲炘、秦立彦三人翻译的《露西·格瑞》一诗进行分析,试图结合三位译者译文之精华,梳理总结出英诗汉译的翻译方法。
杨德豫先生出生书香门第,语言功底深厚,立志献身于诗歌翻译事业,汉译出许多英诗的精品 [5] 。黄杲炘先生是我国著名翻译家,在诗歌翻译领域颇有建树,在诗学、译学方面都有独到的见解 [6] 。秦立彦先生目前在北京大学任教,对英美诗歌颇有研究,不仅翻译诗歌,还创作了很多诗歌。三位译者都具备优秀的双语水平,因此其译文中体现的翻译方法具有较强的参考价值。
三美论是许渊冲先生提出的著名翻译理论,最初是在翻译毛泽东诗词时正式提出 [7] ,后来被广大学者应用于诗歌英译的研究。许渊冲认为三美的基础是三似:意似、音似、形似 [8] 。意似就是要传达原文的内容,不能错译、漏译、多译;音似就是要传达原文的韵律,例如中国诗词讲究平仄,那么译成英文就可以考虑运用抑扬格的押韵方式还原原文的音乐美;形似是指翻译时要尽量在句子长短和对仗工整方面相似 [8] 。虽然三美原则于翻译而言都很重要,但在实际操作中也有主次之分。许渊冲强调道:“在三美之中,意美是最重要的,是第一位的;音美是次要的,是第二位的;形美是更次要的,是第三位的。” [8] 三美论结胎于许渊冲的汉诗英译实践,亦有大量学者基于三美论研究各种中文文体的英译实践 [9] ,不过该理论对于英诗汉译同样具有宝贵的指导意义。本文将基于许渊冲先生的三美论,从意美、音美、形美三个角度来对比分析三位译者在《露西·格瑞》翻译中的得与失。
2. 原文分析
无论是翻译还是翻译批评,都离不开对原文的精准把控。因此,在对三位译者的译文进行对比分析之前,有必要对诗歌原文的背景、主题、形式和格律特点、语言风格、诗人的个体风格等要素进行分析。
《露西·格瑞》是华兹华斯于1798~1799年间写作的一首浪漫主义诗歌,这期间华兹华斯已经进入了创作高潮时期,此时的他已经逐渐从法国革命中的失意和亲属排斥的失落中走出,与妹妹和朋友一同在德国生活 [10] ,在异国他乡创作出一大批著名的诗歌,《露西·格瑞》便是其中之一。
《露西·格瑞》一诗集叙事与抒情于一体,描述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在风雪天提灯进城找妈妈,想为妈妈照亮回家的道路,却在途中走失、最后不幸身亡的故事。该诗叙事完整,作者一开始表达了对露西怀念,然后赞美她的性格外貌,后又对她的离世表现出强烈的惋惜之情,全诗的感情基调有明显的情感变化,在翻译选词中值得注意。
原诗形式工整,四行一节,共十六节,韵律整齐,以抑扬格为主,单数行四音步,双数行三音步,每节韵式为abab。原诗大部分在叙写露西失踪身亡当天的故事,因此语言总体平实朴素,还包含口语化的日常对话,于平淡中蕴真情。另外,华兹华斯的作品中总是表现出一种民主思想,流露出对下层人民或不幸者的同情,在《露西·格瑞》一诗中也是如此,他通过描写露西的不幸境遇表达对下层人民艰难生活的同情以及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无声控诉 [11] 。
3. 三美论视角下的译文对比分析
李明曾在其讲述翻译赏析与批评的著作中谈到:“好的译诗就是将原诗中所包含的审美艺术与价值传递出来,并使译文读者能够获得与原文读者近似审美感受的诗,也是意美、音美、形美等三美密切结合的诗。” [12] 这一观点与许渊冲先生的三美论不谋而合。简而言之,意美就是译文要尽量还原原文的意思和美感,音美就是要尽量还原原文的韵律感或节奏感,而形美则是要尽量还原原文的形式美。在《露西·格瑞》一诗的翻译中,三位译者的译文都或多或少还原了原诗的三美,但是还原的程度不一。
3.1. 意美
《露西·格瑞》虽然篇幅不长,但是叙事完整,抒情充沛,用平实的语言生动刻画出露西这一形象。在翻译过程中,如何恰当选词以传达原文意义、再现原文情感是一大难点,因此,笔者主要从“词汇选择”和“情感再现”两方面来赏析三个版本的译文是否准确传达出原文的意义美。
3.1.1. 词汇选择
在用词方面,原诗的词汇虽然质朴简单,但是却情感真挚、形象真实。在翻译时,三位译者的选词不尽相同,对原文意义的再现也程度不一。笔者选取三个译本中差异较大的部分词汇,比较三位译者的用词对原诗意义的再现程度。
表1中呈现了三位译者在翻译时差别较大的部分词汇,可以看出三位译者的选词倾向各有不同。在标题的翻译中,杨德豫的选词最好,因为“瑞”比“雷”给人感觉更柔和,更贴合小女孩的形象。

Table 1. Differences in word choice in the translation of Lucy Gray
表1. 《露西·格瑞》译文词汇选择差异
用语方面,相较于黄杲炘和秦立彦的版本,杨德豫的版本更加日常化,贴合译入语的用语习惯,也能很好地传达原文含义。比如,他将“a human door”译为“人世间千家万户”,既准确译出了“door”的含义,又是中文中常见的表达,可读性非常强。而反观黄杲炘所译的“人世间”是完全意译,秦立彦的“门旁”是完全的直译,似乎都少了些韵味。杨德豫将“do”译为“走一趟”,将“parents”译为“爹娘”也是非常生活化的表达,符合露西农村小女孩的特征。
黄杲炘的翻译用词大多准确,尽管有少数省略原意的部分,但整体来看流畅自然。比如他在翻译“A furlong from their door”时,并没有直接译出“furlong”这一长度单位,而是选择以更加自然的方式译为“并不远”。在处理该词时,杨德豫为了不破坏译文的节奏和韵脚,以括号解释的方式来翻译,秦立彦则选择直接译出,读来都不如黄译自然。
秦立彦的译文偏直译和书面化,相较于杨译和黄译,流畅度较差,但同时信息保留完整。比如在翻译“sweet Lucy Gray”时,杨德豫译为“她那美妙形影”,该词用来形容小女孩似乎不太贴切,而黄杲炘更是直接省略了“sweet”这一信息,秦立彦将“sweet”处理为“可爱的”更为恰当。
总的来说,三者的译文都各有所长,杨译地道,黄译自然,秦译完整,但就意义传达方面,杨译和黄译更能传达出原文含义,表达更为精准。
3.1.2. 情感再现程度
《露西·格瑞》的一到三节是对露西的初步介绍,四到十四节是对露西雪夜失踪事件的描写,十五到十六节与开头呼应,留下了对露西是否还在世的猜测。全诗虚实结合、叙事与抒情结合,有明显的情感变化。因此,笔者选取部分能够明显看出原文情感色彩的句子(如表2所示),并对比三个版本的翻译,探究三位译者对原文情感的再现程度。

Table 2. Differences in translation of emotional sentences in Lucy Gray
表2. 《露西·格瑞》情感类语句翻译差异
该诗开头的基调较为悲伤,中间叙写露西迷路前的部分又是比较轻快的,诗的末尾又比较伤感。杨德豫和黄杲炘翻译时贴合原文感情变化,选用的“孤独、活泼、快活、寂寞、孤零零、凄清”等词都能够传达出原诗的情感。但秦立彦版本的情感却稍显平淡,比如她将“solitary”译为“独自”,翻译“she trips along”时还加了“轻快”二字,这种处理使得原文的伤感氛围大打折扣,未能准确传递出原文的情感。
3.2. 音美
《露西·格瑞》在韵律、节奏上非常整齐,有明显的规律,即:以抑扬格为主,单数行四音步,双数行三音步,每节韵式为abab式的交韵,因此,笔者主要通过比较三版译文对原文音步和尾韵的处理来评估三位译者对原诗音美的还原度。
3.2.1. 对音步的处理
该诗的韵式为交韵abab,a韵行四音步,b韵行三音步,节奏非常整齐。在翻译时,要还原原文的节奏感具有一定难度,三位译者的还原程度也不尽相同,笔者选取了诗中的一节,如表3所示。

Table 3. Differences in the translation of feet in Lucy Gray
表3. 《露西·格瑞》音步翻译差异
在中国的白话诗中,节奏单位不是“字”,而是多由二字、三字构成的“顿”,因此,在翻译过程中,不少诗人会采取“以顿代步”的翻译方式来还原原诗的节奏 [14] 。如表所示,杨德豫的译诗单数行四顿,双数行三顿,译文总体来看对原文的节奏还原得比较到位。黄杲炘的译文大部分能还原原文节奏,但秦立彦的版本则带有自由化译法的色彩,对原诗节奏的还原度不高。
3.2.2. 对尾韵的处理
该诗每节都是行末押韵,读来朗朗上口,富有音乐感,因此在译诗中还原尾韵对于重现原诗的音美非常重要。笔者对比三版译文,发现杨德豫和秦立彦都遵照了原文abab式的尾韵。当然,在翻译时要完全还原原文的尾韵是非常困难的,因此,译者往往会采取调换语序、增加词汇等方式来达到押韵的目的。比如在翻译“No mate, no comrade Lucy knew; /She dwelt on a wide moor, /The sweetest thing that ever grew/Beside a human door!”时,杨德豫的译文是“露西的住处是辽阔荒地,/她没有同伴、朋友;/人世间千家万户的孩子里/就数她甜蜜温柔!” [1] ,通过变换句序,成功达到押尾韵的效果。在翻译“and many a hill did Lucy climb”时,杨德豫使用了增词法,译为“她上坡下坡,越岭翻山” [1] ,如此处理可以与前文的“荒原”押韵。秦立彦也采取了类似的处理方法,但黄杲炘的译文只在每个诗节偶数行押韵,未能充分还原原诗的音乐美。
因此,就音美方面来看,杨德豫兼顾了原诗的音步和尾韵,对原诗音美的还原程度最高,而秦立彦的译诗欠缺节奏感,黄杲炘的译诗缺少对尾韵的还原,两者的译诗都未能完整地体现原诗的韵律感。
3.3. 形美
《露西·格瑞》形式整齐,结构严谨,作者运用规整的句子和符号给读者以视觉美感。因此,笔者主要通过三版译文中对标点符号、诗歌形式等的处理分析三位译者对原诗形美的还原度。
3.3.1. 对标点符号的处理
在本诗的翻译中,三位译者大多遵照原文的标点符号位置,但却不约而同少用或不用破折号。原诗中共有5处破折号,杨译版有2处,黄译版有4处,且都与原文位置不同,秦译版则没有。破折号是在书面语中常见且特有的标点符号。英文中的破折号有解释、列举、补充等功能;中文中的破折号有总结、转折、解释、引出下文、停顿、列举等功能 [15] 。虽然有些功能类似,但由于中文破折号的应用频率远低于英文,译者如果照搬原文的破折号,忽略破折号在文本中的作用,就会造成语义偏差,从而使译文晦涩难懂 [15] 。或许正是出于这种语言差异,三位译者都没有照搬原诗的破折号,而是根据译文的语义酌情使用破折号。
3.3.2. 对诗歌形式的处理
对于《露西·格瑞》四行一节整齐的形式,三位译者都有意识地保留。杨德豫和黄杲炘还保留了原诗偶数行缩进的格式,更有一种错落有致的美感,但美中不足的是黄杲炘译本有两处诗节粘连到了一起,影响了部分美感。但黄杲炘的译本中还有两幅插图,一幅描绘了露西爸爸送露西出门,一幅描绘了露西父母在风雪之中寻找露西,笔者认为这种加插画的方式是可取的,有助于增强氛围感和帮助读者构建画面感。秦立彦版虽然没有遵照原文错落的形式,但是总体来看还是较为整齐,并且注释详细,标注了诗的写作时间,以及作者对诗中内容的相关解释,比如她标注了华兹华斯写“And yonder is the moon!”的原因是想诗意地表现露西独自一人的状态,因为村中的其他女孩可能完全不会留意到白天的月亮 [13] ,这种处理可以帮助读者进一步理解诗中所营造的情景,知晓作者的未尽之意。
总体看来,在标点使用方面,三位译者基于对两种语言的使用差异,对诗歌中的标点符号做了本土化的处理,能较好地表现诗歌的美感。在诗歌形式方面,杨德豫的版本遵循原诗的排列形式,黄杲炘的版本细节方面略显不足,秦立彦的版本别具新意,三者不相上下。
三位译者的译本各有千秋,但从三美论的角度来比较,三个版本高低不同。在意美方面,杨德豫做得最好,他用词地道,贴合原文风格,完整地还原了原文的意义和情感。黄杲炘的选词准确自然,同时也能很好地反映原诗的情感变化。但是秦立彦的译本用语太偏书面化,更偏向异化的表达方式,在还原意义美上欠佳。在音美方面,杨德豫依照原诗还原了节奏和尾韵,译诗的音乐感强。而黄杲炘版虽也是以顿代步还原节奏,但是尾韵却只还原了一半,因此音美次于杨德豫。秦立彦虽基本还原了尾韵,但是却未能还原原诗的节奏,因此译诗的音乐感也稍弱。在形美方面,三位译者相差不大,都能灵活地根据中英语言的差异处理标点,并且能够有意识地保留原诗整齐的形式。总的看来,在三美方面,杨德豫最佳,黄杲炘次之,秦立彦再次。
4. 结语
笔者运用三美论分析杨德豫、黄杲炘、秦立彦三位译者的译本,深入阐述了诗歌翻译的重点难点,诗歌翻译佳作需融意美、音美、形美于一体,但哪怕是水平高深的译者也常常难以兼顾三美,只能根据翻译时的具体情况做出恰当的取舍。就翻译本身而言,传达信息是第一位的,在诗歌翻译中也不例外,因此意美是译者在诗歌翻译中应当首要考虑的要素,需审慎考虑选用的词汇,把握好诗歌所要表达的含义和情感。而诗之所以为诗,独特的韵律节奏是其魅力所在,对于节奏性强的诗歌,以顿代步不失为一种好思路,同时,对于韵脚规律明显的诗歌,也有必要尽力还原原诗的韵律。另外,诗歌的形式也是其区别于其他文体的重要特质,因此译者需尽量保留原诗形式,但也可根据中英语言差异做出调整。只有综合考虑到意美、音美和形美,才能更好地还原原诗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