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韩国,“偶像”指的是一个舞蹈音乐团体,通常经过一家娱乐公司的训练和包装设计,由十几岁和二十几岁出头的有吸引力的人组成。这种偶像音乐类型被称为韩国流行音乐(K-pop)。K-pop是“韩流(Korean Wave)”的一部分,作为一种流行文化,其显著特点是呈现一个内容完整、吸收多种国家和时代的曲风及审美的“偶像组合”,在世界范围内有着超越文化性和地域性的影响力。K-pop不仅是一种流行音乐形式,它已被视为一种青年身份的表达途径,尽管已经避免参与敏感的政治和社会问题,但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被用来表达对现有压制制度的反对(Won, 2018) [1] 。同时,K-pop是一个高度性别化和性化的流行文化形式,尤其是在女子K-pop团体的作品中,然而随着女性主义的发展,K-pop的性别文化也有了多元发展。承袭不同于同时期其他女子团体风格的2NE1、MAMAMOO的中性风,自2015年起新成立的女子K-pop团体发行的歌曲在内容表达和表演风格上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从性感诱惑的“完美身体”的策划展演,到推崇“做自己”的个性表达,身体符号实现了重新建构。
2. 女性身体符号与女性主义
女性主义研究中,政治参与与社会运动是重要的议题和革命形式。一个社会的、历史的媒介——身体的政治在过去二十年内,被女性主义研究重新得以审视和重视。靳琰等(2012)指出,进入后现代社会,身体符号膨胀趋势愈演愈烈,表征女性特质的身体在大众流行文化中被分解为碎片式的器官,大众从想象与观看中获得感官愉悦与生理刺激双重的欲望满足,改造复原后的女性美被剥离得只剩下 “性”,此时呈现在大众眼前的传媒中的女性身体是镜像中的身体,是网络媒介根据受众的欲望与想象生产制造出来的身体符号 [2] 。鲍德里亚说身体消失并散发在部分夸大的物体中,在意义中、在对性的夸大中、在对裸体的眩晕中,最终一切旨在废除身体 [3] 。正如鲍德里亚所指出的,女性个性化的、自主创造的和自由的身体的消失,身体仅以肉身甚至部分的肉身形式进行呈现,这些“部分”组成了当代女性身体符号的语法。这种普遍性的身体语法体系,正是构成当代公共光学之下的女性身体与传统社会的根本性的区别所在(董金平,2016) [4] 。“旧”女性主义话语或许对意义的多样性、塑造和装点身体的乐趣、父权文化的在生产中女性能力的角色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 [5] 。
在女子K-pop团体的发展过程中,身体符号始终都是一个重要的议题,各经济公司发行了诸多以身体作为核心文本创作的歌曲,尤其是在2010年左右,第三代韩国女子团体性感风盛行,这一时间的热门组合均发行了关于女性身体的歌曲作品,如MAMAMOO的《HIP》,SISTAR的《Touch My Body》、《Shake It》,AOA的《Like a Cat》、《Miniskirt》,以及Stellar的《提线木偶》,相似的是这些歌曲作品都建立在迎合消费市场的男性群体的审美选择基础上。各种娱乐工业文化和时尚潮流的影响下,一个几乎完全的倒置被影响,正常的身体(normalised body)成为创造性的、自我塑造的身体,甚至是文化抵抗的身体 [6] 。女子K-pop组合的身体的吸引力,从美丽的面孔、匀称的身材(甚至包括女子组合偶像的长腿)到时尚和引人注目的服饰和小饰品,都借以给观众带来视觉满足和审美愉悦 [7] 。这些女子成员在成为出道团体之前,都经历过“流水线”般的造星之路,而从“第一代”女子团体推出至今,尽管其已经在全球主要消费市场都打造了自身的影响力,也尽力展现着不同的组合风格,例如甜美、性感、御姐等类型,但在外形要求上,白皙、纤瘦、长腿、或漂亮或可爱等标签始终是其主要的培养模板,也是市场反馈的第一印象。
新的身体符号在第三波女性主义运动浪潮中被建构和传播,新一代(2015年之后成立)的女子团体的风格已和前几代有明显的不同,ITZY、(G)I-DLE、IVE、EVERGLOW等组合在定位上似乎已经抛弃了性感、顺从的形象,而更多地借助音乐表达其自信、乐观展现自己的身体与个性等,这对女性掌握和传播新的身体符号话语有着积极的推动作用。换句话说,在女性主义的发展之下,大众流行文化中的女性身体符号也相应的发生了相应的转变,这种转变必须得以关注和分析。
3. 研究对象、方法及问题的提出
韩流白皮书以女子团体Twice的登顶作为“第三代”女子K-pop团体的开启标志,因而本研究选取了自2015年起成立且具有一定代表性的女子团体的作品《Tomboy》、《Pink Venom》和《Spicy》等热门歌曲作为分析对象,主要运用符号学方法对其歌词与MV进行分析,并借鉴罗兰·巴尔特的语言结构理论 [8] 和女性主义相关理论。试图回答以下问题:(1) “第三代”女子K-pop团体作品的歌词和MV中包含了哪些女性身体符号;(2) “第三代”女子K-pop团体与以往的女子K-pop乐团作品的女性身体符号相比呈现了哪些变化;(3) 流行音乐的身体符号建构和现实女性主义发展呈现怎样的关系。
4. “第三代”女子K-Pop团体作品的身体符号分析
大众媒介中的女性身体符号的组成由观看者的欲望、想象形成他塑,在社会性别图腾中,妇女总在语言中被建构成“他者”,通过标明与男性凝视、欲望、爱情和轻视的“客体”的差异而形成男性主观性的等级 [9] 。风靡全球的“第一代”或“第二代”女子K-pop团体如少女时代、Wonders Girl、AOA等组合中,女性总是在情、爱话语中,以充满欲望的客体符号进行自我表达。然而在“第三代”女子团体的作品中,仿佛表达了一种对符号自塑的期待和尝试,Nancy (1988)认为社会性别不仅仅是划分身体类型或规定再现(representation)的规范,它反映了男子气和女子气特征的客体和行为(Nancy, 1988) [10] ,“第三代”女子团体的社会性别自塑在身体符号中表现得尤其明显。
根据表意模式的三层言说(discourse)主体 [11] ,在“第三代”女子团体的代表作歌词中,有别于第一人称“我”以及作词者本人的“隐含言说者”,歌词所指的是依托并隐含在文本中被接受者构建的拟人格作者形象,也是作品价值观的拟人格体现,在这些歌曲中则是被凝视的女性身体,这一点在其MV中也有相应的呈现;歌曲的讲述主体即第一人称“我”一方面指代了女子团体本身,表达创作者的个体意识;另一方面,其意义则鲜明地指向社会性别为女性的群体,以第一人称口吻进行叙述和直接的情感表达。而歌曲中多次提及的“你”指向的则是观看和审视女性身体的人群,也即是女性身体符号所面向的消费群体。
4.1. 歌词中的身体符号和行动分析
根据言说主体,本研究以“我”和“你”两个人称作为切入点,分析歌词中“我”的身体符号所处的被观看者的位置和相应身体行动,以及“你”处在观看者位置的身体行动。在歌词中,“我”和“你”两大指称对应的位置和行动具有十分明显的对比性,而在“你”主体采取行动后,“我”主体的身体符号也会开展相应的行动,这里给出几个例子(见表1)。

Table 1. Actions of “I” and “YOU” subjects
表1. “我”、“你”的主体行动
具有吸引力的外表已经成为偶像团体一种常见的表达,但在K-pop中,它更具有不可避免被提及的重要文化特色。但“第三代”女子团体的作品中,身体符号实现了意义的位移,从用以吸引受众的符号变为批判和带有反抗意味的质料。在不同的行动中,女性身体符号代表了不同的指涉。如上表所展示的,观看和被观看的两端,被解读为两种对立的语义功能,而作为一种能指,身体符号的语义功能在理解平面上的活动被带入不同的系统时被自然地涉及不同的认知范畴。在对观看的研究中,潘知常(1995)认为男子的占有欲、观看欲和女子的被占有欲、性炫耀是互为因果地存在于父权社会地,这造就了人体审美中的一种奇特的心理不对称现象:男性喜欢欣赏女性人体,女性也喜欢女性人体。女性人体是被欣赏的对象,是公共财产 [12] 。因而,作为一种“常识”,身体符号自然而然地被放置于被观看的位置。而在以上歌曲的歌词中,这些带有女性特质的身体符号以批判功能,呈现了反观看的语义功能。在早期女团K-pop作品中,面具、名牌和钻石都作为将女性置于被观看的观看客体位置的手段,例如Stellar组合的《Mask》,歌词中写到“我害怕被你发现,面具下是我故作坚强的假象”,而在2016年成立的BLACKPINK组合的《Pink Venom》歌词中,名牌、钻石和面具并非作为一种被观看的身体符号呈现,而是建构了一个“惹是生非”的行动者形象:
戴上面具,我依然穿着Celine的行头。
就算惹是生非,我也穿着一身名牌,否则那就不是我了。
钻石在闪闪发光,车在极速驰骋,
而我并不在意,我只想肆意放纵。
以往以爱情为主要叙事对象的女子K-pop团体作品中,身体符号被巧妙地与爱情和情欲勾连,但ITZY组合的《DALLA DALLA》的歌词则以直白的话语对抗身体作为被观看的情欲对象的话语建构:
人们看着我,说我看起来整天无所事事。
那又怎样,真抱歉我毫不关心。
因为,爱情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世界上还有更多有趣的事。
如果只有外表,其实毫无魅力。
在这些小结歌词的简要对比分析中,不难发现“第三代”女子K-pop团体呈现了一种新的身体符号和性别想象,而这在MV中也有对应的符号表达。
4.2. MV中的身体符号的呈现与分析
MV作为一首歌曲的视觉表达,承担了极为重要的“被观看”作用。在韩国女子团体的表演中,MV和歌曲本身以及演唱会现场表演等一同构建了完整的意义。本研究从歌曲MV的运镜方式和画面文本符号呈现两方面进行分析,以对应歌词的身体符号。
4.2.1. 镜头语言分析
运镜方式是镜头语言的要素,它决定了视觉符号所表达的语言,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MV的叙事结构和符号组合。Berger (2017)提到,电视是一种高度复杂的媒介,它使用语言、视觉图像和声音来模仿人们的思想和思维,人们头脑中携带者高度复杂的联想模式,因而能够进行解释转喻 [13] ,而MV与电视媒介相似,都借助语言、视觉图像等进行内容呈现。以往的女子K-pop组合多呈现俯拍、特写等的镜头语言,这在一些以性感为风格标签的作品中十分常见,最为典型的案例是前文提到的韩国女子组合Stellar在2014年发行的《提线木偶》一曲的MV,镜头多以胸部、腿部和臀部的特写组成,而其中一个画面中女子进行一边喝牛奶、一边倒出的动作,并对唇部和胸部进行了特写镜头拍摄,而在之后的采访中得知,该女子团体成员对此拍摄和呈现方式并不知情,并对喝牛奶产生了心理阴影,可见镜头语言的影响力。而“第三代”的女子K-pop团体运镜方式则明显不同,大量的仰拍、全景镜头连接了MV的主要画面,尽管并未回避性感的身材和舞姿,但以仰拍的视角以及大全景的画面呈现方式,将身体符号与画面其他符号元素进行了有效地连接,在一定程度上弱化和遮蔽了身体符号所暗含的性意味。根据Berger的镜头语言的符号功能定义(见表2),不同的景别有着不同的所指。

Table 2. Definition and reference of the scene
表2. 景别的画面定义和所指
“亲密”感所代表的面部特征在“第三代”女子K-pop团体中被最小化,而背景、环境和社会关系等所指被更多地呈现出来,由此对应其歌词所期待言说的主要意涵。
4.2.2. 画面文本符号呈现分析
首先在画面构成上,不同于以往的“居家风”场景搭建,私密的、隐蔽的空间很少在“第三代”女子K-pop团体的MV中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开放和华丽的场景。具有代表性的是,在BLACKPINK团体的《Kill This Love》中,当歌词进行到“Let’s kill this love”时,MV中画面是四位团体成员站在一个四面残破的房间,以持枪姿势笔直站立,在其模拟子弹击出时,背后的墙四散炸裂开来,这个画面隐喻了女子团体成员所代表的女性对爱情掌握的主动权,并一改前两代的“柔弱风”,表现出一种强大自信的气质。在其经纪公司投放的MV花絮中发现,墙面的炸开并非为CG合成,而是真实爆炸。
此外,“第三代”女子K-pop团体中成员们不仅以身体本身作为符号进行视觉呈现,还会将服装元素作为一种信息,在其中承担部分的言说功能。在特鲁别茨柯伊(2015)的定义中,服装是具有语言结构的,不同的服装组成不同的穿戴语言 [14] 。在《提线木偶》的MV中成员们的穿着以高露肤度、紧包裹感的着装为主,主要呈现低领、低腰、轻薄、碎片化的时装言语结构表达,和“提线木偶”歌曲一同建构了一种女性在离开男性支配后一种迷失、傀儡的状态。而尽管“第三代”女子团体中部分借用的服装元素也来自被编排进行演出的舞女,但其中蕴含的语言结构指向了反对身体消费和被观看的意义言说。
5. 重新建构的女子K-pop团体女性身体符号
通过以上对比分析,研究发现“新一代”女子K-pop团体女性身体符号实现了重新建构,塑造了不同于以往以被观看为主的身体符号的“抵抗的身体”,以及面向女性群体的“新市场的身体”。
身体的培养对于建立一个人的社会角色至关重要 [15] ,福柯等人认为身体的定义和建构是权力斗争的焦点,这也影响了现代女性主义的研究,身体的重要性被发掘。在我们的文化中,女性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会经历改变,每一个特征都会被修改,这种改变是持续的过程。正如前文所指出的,K-pop作为在全球流行最为广泛的音乐形式,其建构和传达的文化意涵具有十分重要的影响,而“新一代”女子K-pop团体在身体的把握上实现了更多关于自我塑造的符号想象和信息传达,在某种层面上也是对以往的女子K-pop团体的身体符号在今天的女性“girl crush”市场的更新和修正。但在这背后也存在一些值得讨论的空间。
看似乐观的性别文化发展必须经历反思,尽管“第三代”女子团体的作品似乎表达了一种女性为反抗身体被观看和消费的力量,这些经历了娱乐工业“流水线”生产的“女娃”们所呈现的“抵抗的身体”,对闪光灯外的女性们的“解放”是否真的有所帮助还有待考证。此外,其对身体本身的呈现,仍然保留着审视的视角——即使是反凝视、带有抗争性的,身体符号的构建仍然是以分割的肉身和作为组成部分,以此作为主体的表达在另一方面必然地会放大女性身体的性化并强化刻板印象,流行音乐的女性身体符号建构仍然需要新的内容和形式出现,以避免落入自我凝视的怪圈。同时,聚光灯下的女性身体符号仍然是由他塑构成的自塑,女性主义推动的社会意识形态变化裹挟着流行文化的表达,并未在根本上对女性主义发展出内生动力和推力。
6. 总结
本研究对“第三代”女子K-pop团体的部分歌曲进行了符号学分析,并以女性主义视角展开阐释。研究发现“第三代”女子K-pop团体呈现了一种新的身体符号和性别想象,其身体符号实现了重新建构,塑造了不同于以往以被观看为主的身体符号的“抵抗的身体”,以及面向女性群体的“新市场的身体”。然而,在本质上仍然是以分割的肉身和作为身体符号建构的组成部分,以此作为主体的表达必然地会放大女性身体的性化并强化刻板印象,此外,“Girl crush”的审美内核在其本身的建构上就是值得怀疑的,它与父权社会的关系密不可分,由此建构的新的身体符号也必然包含着值得思考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