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当我们谈论传统文化与当代艺术的结合时,不可避免地要考虑到时空跨度上的问题。文化总是与所处地域、时代的社会环境、价值认同息息相关。如今中国的文化氛围,伦理观念,与千年以前大相径庭。与古人相比,我们对事物的感知与理解发生了巨变。在这种巨变之下,今人与古人之间日渐扩大的鸿沟不可避免。
在传统文化与当代艺术的结合这个方面,以单向时间为轴线的思维方式已不可行。该思维的要点在于,提取传统文化的元素,施加于当代艺术创作之中。这一移植手段,未能充分考虑受体,即当代艺术,与受众的适应性。对中国传统思想的理解与认同并非易事,而对思想的理解势必会影响对美学的理解。这一问题不得到解决,传统文化的提取就只能流于形式,仅有外在的元素与符号,内部却存在空洞的危机。
解决这一问题的核心,在于考虑到时间轴的双向性。古代文化艺术在影响当代的艺术设计,需要现代创作者的研读理解,这是正向的思维。逆向的思维则是,当代的艺术思想也需要古人的理解与认同。古今之变,是传统与现代文化思想的融合,而非机械的移植。不是强行施加的装饰手段,而是跨越时空的双向交流。这种双向思维,乃是对中国传统思想最为深刻,最为有机的理解与实践。
奥地利哲学家马丁布伯提出,人与其他个体之间的关系分为“我–他”与“我–你”关系 [1] 。前者是一种以自我为主体,对象为客体的经历与索取模式,后者则是一种交流沟通与创造的模式。现代创作者并不是从传统文化中提取自己所需的元素进行再创作,而是与古人进行交流以达成深层次的审美共识,将千百年前的美学思想延续至当代艺术之中。这种创作的主体不只是一位现代创作者,而是孕育该艺术文化的古今群体,这种创作模式也就是群体的创作。
2. 太湖石与文人审美
关于传统与当代的融合,《曲水八音》雕塑(图1、图2)的作者——陈原川,再次表达了他一以贯之的创作理念。陈原川教授,多年来不断以太湖石为基本元素,进行平面与空间艺术的探索。从平面到家具,从紫砂(图3、图4)到雕塑,陈原川的先锋设计,贯穿多个艺术领域。在对西方设计盲目仿效的风潮之下,他却始终坚信,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极具系统性的艺术语言。
太湖石这一元素,是江南自然风光的标志,也是文人审美的缩影。在陈原川看来,太湖石的美,在于一种矛盾之美。湖石的线条,有平缓舒展之处,亦不乏锋芒毕露之棱角。正如文人性格,有谦谦君子之风,无阿谀谄媚之态。更为重要的是,太湖石上升为一种艺术符号,代表的是中国传统文人的家国与个人思想。中国文人志存高远,意在山河。太湖石历经水流的磨砺,具有瘦、透、漏、皱的特点,而文人的

Figure 1. Sculpture of Qu Shui Ba Yin
图1. 《曲水八音》雕塑实景①

Figure 2. Sculpture of Qu Shui Ba Yin
图2. 《曲水八音》雕塑实景①

Figure 3. Teapot design of Hu Shan Sheng Gai
图3. 《湖山胜概》壶设计思路分析②

Figure 5. Furniture design of Yao Tao
图5. 《夭桃》——太湖石家具③
人格追求,正是“孤、秀、逸、奇” [2] 。文人的志向在于家国情怀,一种凝聚群体的向往。这种理想超越个人的功利,不可谓不美。在个人审美方面,文人是朴素内敛的,不求绫罗锦衣,一如湖石素雅。
太湖石本身立体的造型,与中国传统艺术的平面性,推动陈原川在艺术创作中精益求精的探索与实践。其早期将湖石的造型运用于平面设计之中,将立体的形态作平面化处理。后来提取湖石的平面形象,进行抽象变换,运用在家具(图5)、器具的设计之中,又是由平面到立体的过程 [3] 。其中手法丰富多变,尤以切分与重组,提取与扩展,淡化与强调的组合,反复提炼,达到游走于具象与抽象之间的境界。
3.《曲水八音》的时空二元性
曲水八音雕塑位于无锡市运河外滩。面对运河的正面,是一个巨型的喇叭口(图6、图7)。侧面是直线与弧线组成的几何形象。带有倾角的背面,展示了太湖石的形象。俯视及法线视角,则是比例完整的太湖石。如果将法线视角与俯视角合并,那么一共有四个不同的视角,三个是观众能够观赏的角度,一个是从地面无法观察的角度。三个地面的视角,可以称为人的视角。俯视的视角,则是天的视角。不同视角的形象,象征现代人对传统文化不同的理解。
流水与湖石的作用,诞生了湖石的孔洞结构。陈原川提取太湖石孔洞的剖面形状,抽象重塑为喇叭。喇叭象征八音,朝向运河,奏响历史与岁月。站在喇叭口的观众,感受到的是震撼。这种震撼来自于人直观的感受。文化的内容与深层内涵在此淡化,留下的是人作为主体的体验。中国传统文化并不是一个喇叭,但在感性之人的体验之中,文化的音符律动,吹拂其梦幻的衣襟。传统文化何以与生活息息相关,在喇叭口前,一切尽在不言中。由此,极具当代性的喇叭形态,与传统的古意融为一体,因为就体验的本质而言,传统与当代并无不同。

Figure 6. Sculpture of Qu Shui Ba Yin
图6. 《曲水八音》雕塑实景①

Figure 7. Sculpture of Qu Shui Ba Yin
图7. 《曲水八音》雕塑实景①
几何形的侧面,代表传统文化高于生活的艺术性。孔洞形状的构成,与太湖石的结构相一致。从侧面的视角观察,是抽象的弧形。这正是传统文化给当代人的直观印象。文化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传统同样是模糊的定义。当代人的认知之中,这种表述的组合就像是抽象的几何形状,并非明确具体的形态。那是因为观众把自己与艺术隔绝开来,未能走进艺术之中。进而深入雕塑的内部,观众有机会看清具体的太湖石结构,对雕塑的理解豁然开朗,亦如对传统文化这一抽象概念的理解。提升观众在雕塑作品中的参与度,将受众与作品融为一个整体,凸显了《曲水八音》形式的当代性。
《曲水八音》是充分运用二元模式的雕塑作品。南北朝时期顾恺之的名作《女史箴图》,最早在画面构图中采用了汉代画像的二元模式 [4] 。在这幅作品的局部,绘有左右两名宫女对镜梳妆的场景。左边的宫女面朝画外,镜中的容貌是隐藏的。右边的宫女背朝画外,她的妆容在镜中显现(图8)。左右人物与镜子位置的相反关系,构成了绘画空间的二元模式。《女史箴图》的空间二元模式,源自汉代画像砖的反写字。左右颠倒的反写字,意在供画像砖背后的人阅读,也就是供先人所欣赏。《曲水八音》雕塑在这一角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妙,既是以古示今,又是以今示古。
曲水八音雕塑中的太湖石切片图案(图9),运用了隐晦的二元模式。太湖石在此处的图像是平面的,无从得知该平面图像是太湖石的正面抑或背面。如果观众是面对着真正的太湖石,那么就处于一种欣赏太湖石的姿态。此时,其平面图像是太湖石的正面。第二种情况是,太湖石在此处的形象是其背面在水中的倒影。那么观众的位置,必然介于水面与太湖石之间。所谓的水面,体现在切分太湖石形象的数根线条上。这些线条粗细有别,正是水面波纹的抽象化表现。

Figure 8. A detail from the Admonitions of the Instructress to Court Ladies by Gu Kaizhi of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图8. 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②

Figure 9. Top view design of Qu Shui Ba Yin
图9. 《曲水八音》雕塑俯视设计图③
在这种人与雕塑的位置关系之中,作者想要表达的,是现代受众与传统文化的互相作用。传统与现代,总是相对而言。正如王羲之所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古人的当代,是今人的传统,今人的当代,又将是后人的传统。作者通过一个平面的太湖石轮廓,加以切分,同时塑造了两块太湖石的形象,形成了雕塑的时空二元模式。而艺术创作背后的文人意趣,又有文字塑造与物象寄托的差别,正所谓:“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古今之变,内外之别,正是艺术创作的时空二元性。
4.《曲水八音》的天人二元性
《曲水八音》雕塑的创作,运用了切分与重组,提取与扩展,淡化与强调,具象与抽象多种手法的变换结合。太湖石图案的切分,巧妙地表现了水面波纹的效果,并为观众的穿梭其间、参与互动创造了条件。侧面及内部的孔洞结构(图10、图11),取自太湖石内在的构成,以抽象几何图形的形式进一步拓展,丰富了雕塑的结构呈现。喇叭口的造型源于湖石孔洞剖面,以鲜明的黄色强化了视觉张力,极具当代性。诸多当代创作手法的结合,打造了多元变幻的艺术呈现,为艺术思想内涵的表达奠定了基石。
《曲水八音》雕塑的思想内涵,在于陈原川对人本主义理念的当代阐释(图12)。当今社会文化,乃至艺术创作,都存在这样一个既有问题,即群体与个人之间关系的实质。这一问题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就已经得到了探讨。

Figure 12. Humanism in the design of Chen Yuanchuan
图12. 陈原川设计中的人文情怀②
中国传统的语言体系之中,天并不仅是自然的象征,更代表着抽象化,群体化的人。孔子所说的“知者乐山,贤者乐水”,就是对自然元素与人类群体间同构性的发掘。先秦的礼乐制度,基于的理论要点在于,天作为长久的存在,本身具备和谐性,人的特性,也应追随这种和谐,才能处于稳定的状态。理解自身,要先理解自然,由人及己,由己及人,通过情感的传递与共通性,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这就是把天置于人应当追随的地位 [5] 。
魏晋文人的天人概念与先秦不同,在他们的理解中,天是群体性的人,人是个体的人。群体与个体关系的本质,就是共性与个性的统一 [6] 。魏晋士大夫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叹息人生短暂。正如《兰亭集序》所感叹:“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文人的价值取向,从外在的评判标准,转变为自身内在的风骨,进而摆脱世俗的束缚。就本质而言,魏晋思潮是将人置于天应当追随的地位。从个人的风范与审美,向群体传播,实现社会艺术潮流与评价体系的进化。
《曲水八音》雕塑的命名中,“曲水”一词源于《兰亭集序》“引以为流觞曲水”。“八音”一词,取义该文“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又与无锡市寄畅园中的“八音涧”暗合。在《曲水八音》的创作之中,陈原川运用了两大看似矛盾的意象。第一个意象是传统色彩浓厚的太湖石。中国古代艺术,向来以平面化为重要特征。因此,作为意象存在的太湖石,也同样以装饰化、图案化的平面形式呈现。
第二个意象是极具当代艺术表现力的喇叭形象。与传统艺术有所区别,当代艺术重在结构表现与先锋性的思想内涵。雕塑中的喇叭形态尺寸庞大,视觉效果震撼,与含蓄内敛的太湖石图案形成鲜明对比。这无疑是在探讨传统与当代艺术的结合。喇叭形象的内涵并未止步于此。从形状上分析,喇叭是由收缩到开阔,吹动喇叭的主体是个人,而受众是群体。因此,喇叭正是当代气息浓厚的天人二元概念的象征。
康德认为,艺术的先验基础是鉴赏力,而先验的鉴赏力高于经验的天才。艺术的传播,是由个体到群体,由个性到共性的进化之旅。反之,当代艺术不仅是艺术家通过喇叭传播创作理念与思想,同时也是通过喇叭漏斗的形状,接受社会文化的先进之处,融汇于作品一点。这种逆向过程,是由群体到个体,由共性到个性的铸成之旅。
5. 结语
可以说,“我–你”关系在艺术领域的表现,是通过二元模式探讨一元内涵,这一内涵就是“美的真理”。在“相对主义”甚嚣尘上的今天,绝对价值、绝对精神乃至绝对真理受到了种种质疑。个体的立场,造成社会群体审美的割裂。这都是由于“我–他”关系侵蚀了本属于“我–你”关系的领地。正如马丁布伯所说,如果只有“我–你”关系,那我们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而如果只有“我–他”关系,那我们便不再是人。人与创作的神圣性,就寓于多重二元性之中。个人创作与时代审美有赖于此,才能最终融为一体。
注 释
①图1,图2,图6,图7,图10,图11来源:作者拍摄
②图3,图4,图8,图12来源于网络:https://mp.weixin.qq.com/s/amCFVGrIe16FFZrF53qiKQ https://www.shuge.org/view/nv_shi_zhen_tu/comment-page-1/
③图5,图9来源:陈原川教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