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1974年,法国学者佛朗索瓦·德·奥波妮(Francoise d’Eaubonne)在其作品《女性主义或死亡》(Lefminism ou la mort,1974)中首次提出了生态女性主义(Eco-feminism)这一概念。此后,虽然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在发展过程中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分支,并且每个分支都强调了自己对生态女性主义的独特理解,但生态女性主义的基本观点,并没有因为众多分支的产生而发生改变。这个基本观点就是:强调女性与自然的联系。这种联系一般有两种解释,其一是强调女性与自然的“本质”联系,如生态女性主义的分支之一“文化生态女性主义”。文化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女性的月经、怀孕与自然的运作规律(月亮的圆缺)有着高度的相似性,女性和自然的联系便建立这种相似的基础之上。其二是女性和自然同样处于被男性支配的地位,这种共同的处境使二者产生联系。20世纪末,生态女性主义对女性与自然关系的探索开始波及到文学领域,并在文学批评领域迅速占据了一席之地。
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是20世纪90年代蔚然成风的一种文学思潮。美国生态女性主义学者墨菲试图构建一种生态女性主义的文学理论,一方面用以重估文学课程中所谓“经典”的主流作品;另一方面提倡重新阅读女性作家的作品及对其文学地位的重新评价[1] 。这实际上为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提供了方法论的指导。此后,许多学者开始以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对曾经的经典作品进行解读,这其中就包括了《一只白苍鹭》。《一只白苍鹭》(A White Heron,1886)是美国“新英格兰乡土文学”女作家萨拉·奥恩·朱厄特(Sarah Orne Jewtte,1849-1909)的代表作品之一。研究者通过对《一只白苍鹭》的重新解读,赋予了这篇作品非常浓厚的生态女性主义意义。对《一只白苍鹭》的研究论文主要有:《人与自然和谐的乌托邦——从生态批评女性视角解读<一只白苍鹭>》 [2] ,《人、自然、生态——白苍鹭的生态女性主义自然观解读》 [3] ,《<白苍鹭>:一个女性对男性中心的生态伦理的思考》 [4] 等。但不得不提及的是,几乎所有在生态女性主义视角下对《一只白苍鹭》的研究都进入了一种僵化模式,即:小说中男性的出现,尤其是携带着武器的男性代表着对自然的破坏、对女性的诱惑;而女性则在抵抗着男性的诱惑的同时忠诚的守护着自然,并与自然融为一体。而笔者以为,《一只白苍鹭》中的女性西尔维娅并不是一个一贯而终的守护自然的单一形象,而是一个还具有爱情与生命意识觉醒色彩的多维形象。
另外,沈从文发表于1934年的小说《边城》亦是一部非常适合以生态女性主义的视点解读的作品,但是却几乎没有被生态女性主义学者关注,只有方刚、罗蔚主编的《社会性别与生态研究》中,在讨论“男性作家作品中的生态女性主义意识”时提到了《边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学者以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分析过《边城》,更没有学者将《一只白苍鹭》和《边城》进行过生态女性主义的比较研究。而笔者认为这两部作品中各自的女主人公翠翠和西尔维娅,非常值得从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下进行比较,以探究两位女性和自然的关系分别有哪些相似和不同。
2. 《边城》和《一只把苍鹭》的几点相似性——比较的前提
《边城》和《一只白苍鹭》虽然分别属于东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学作品,但它们在内涵和性质上却非常相像。首先,在地域设定上,小说的主要场景都是处于边缘地带的“世外桃源”:一个是川湘交界的小镇,一个是远离城市的乡下;其次,两部小说的主要女性非常的相似,除了年纪上相仿,更重要的是,翠翠和西尔维娅两人仿佛都是自然的女儿,她们的生命与大自然水乳交融般亲密: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 [5] 。
这里没有一寸土地是她不认得的。林中的鸟兽都把她看做自己的同类,松鼠跟她熟的能到她手里来吃东西,各种禽鸟也都这样 [6] 。
除了翠翠和西尔维娅天性中的这种自然灵性的相似,她们还都非常的“不谙世事”,内心仿佛还没有脱离与自然相融的蒙昧状态。再次,翠翠和西尔维娅都没有从爱情中得到幸福,反而陷入了无尽的孤寂。甚至,翠翠和西尔维娅的家庭结构中都存在着十足的相似性,都是老人、动物和女孩的组合。笔者认为两部小说中的诸多巧合并不难解释,它们源于两部小说作者创作风格的相近,沈从文和朱厄特都注重描写这种边缘地带的乡土风情,所以才会在在共通的审美基础上创作出相近的小说情节和人物。两部小说中的诸多巧合,是使我们能够将其比较的基础和依据,而并非比较的重点,重点在于,处于相似生活环境下的两个女孩,同样面对着自我爱情的萌芽,其内心发生了如何不同的变化?这些变化使得她们在自我与自然之间做出了怎样不同的选择?这些选择对于她们自身又意味着什么?而最后相似的结局中又有着怎样的性质差异?
3. 西尔维娅的两次觉醒及意义
《一只白苍鹭》中的西尔维娅是在城市中生活了八年之后,被姥姥接到了乡下,小说中是这样说的“西尔维娅悄没声的说,能住在这个地方(乡下)真是太美了,自己永远也不会想念城里的家的” [7] 。一年之后,西尔维娅便完全融进了乡下的自然之中,这时候她碰到了一个年轻的禽鸟学家,这是个喜欢把鸟儿制成标本的男性,他希望猎到附近的一只白苍鹭。在与这个男性的接触中,西尔维娅爱上了(但她本身并不清楚这种汹涌的感情代表着什么)这个禽鸟学家,并通过爬上一颗巨大的树,找到了白苍鹭的巢穴,希望通过这种对禽鸟学家的帮助能够表达出自己内心澎湃的,却不为这个年纪的人所完全明了的感情——爱。但她并没有把这心中的起伏说出口。与之相似,《边城》中的翠翠,是在十一岁时邂逅了二老傩送之后,爱情开始在她幼小的内心中萌芽。作品中写到:“翠翠对祖父那一点埋怨,很快就过去了,但另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晚上”。无论是翠翠还是西尔维娅,她们都对自己内心的感情波动三缄其口,这种沉默实际上是她们找不到语言来倾诉心中的起伏,因为她们甚至不知道这种不可名状的感情代表着什么,这是她们因由年龄和阅历所表现出的共同点。但是非常不同的是,西尔维娅非常希望能够通过言语之外的行动来表达出心中的感情,于是她想找到白苍鹭的巢穴,来帮助甚至是取悦禽鸟学家;与之成对照的,是翠翠却努力躲避着内心异样的波动。这里必须强调的是,笔者并不认为西尔维娅和翠翠的上述不同有任何的高低、对错和好坏之分,而且认为她们的行为都是非常符合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应有的表现。即既有可能取悦他人以博得奖励或鼓舞,亦有可能对他人表现出谨慎或冷漠。笔者想强调的是,西尔维娅的内在感情与外在表现具有一致性,也就是她的行为是建立在感情的指引下的;而翠翠的内在感情与外在表现具有不一致性,她的行为(躲避傩送,不许爷爷谈及婚嫁)与感情(对傩送和婚嫁感兴趣)是相违背的,然而,为了避免这种内外不一带来的困惑,翠翠便寻找自然的庇护,如作品中写道翠翠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傩送时,便“大吃一惊,同小兽物见到猎人一样,回头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 [8] 。虽然西尔维娅与翠翠的上述取舍没有优劣之分,但是却对她们内心的情感发展产生了非常不同的实际效果。
西尔维娅的两次觉醒。对于西尔维娅一个九岁的女孩来说,似乎只有“觉醒”这个词能够形容她心中波澜起伏般的变化。西尔维娅的第一次觉醒,是她对那个男性禽鸟学家的爱慕:
白日将尽,西尔维娅仍然用充满钦慕的眼光望着这个年轻人。她从来没见过这名有魅力、这名招人喜欢的小伙子;潜伏在孩童心底那个女性的心开始被爱恋的梦催醒了。这种威力无比的激情的先兆激荡着、摇撼着这两个年轻人……年轻人走在前面,西尔维娅心醉神迷地在几步路后面跟着,她那双灰眼睛因为激动,变得乌黑发亮 [9] 。
虽然西尔维娅自己并不能清楚的命名自己心中的这份冲动,但是却能够感受到这种感情是如此剧烈,以至于西尔维娅不仅在夜晚失去了所有的睡意,还要去攀爬那棵高耸入云的松树,以找到白苍鹭的巢穴,这样“当她能够披露这个秘密时,她又将得到多么巨大的胜利、喜悦与光荣!这件事太不可思议,太伟大了,简直不是一个童稚的心灵所能包容的了”。此外,西尔维娅之前想要爬上那棵松树是为了看海,但她从来没有尝试过。现在她不仅要去实践自己一直以来没有尝试的行为,而且连目标也改变了。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因为西尔维娅的爱情像火山爆发那样迅速的盈满了她那幼小的心灵。西尔维娅的第二次觉醒以她爬上那棵松树,鸟瞰整个朝阳升起时万物涌动的风景开始,到她见到禽鸟学家结束。对于一个九岁、性格内向、应该也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孩子来说,这种觉醒只能是属于生物本能上对自然崇高的臣服和陶醉,远远超出了人类的一切理性的言语和词汇范畴,也就凌驾于她的第一次觉醒之上。直到见到禽鸟学家的那一刻,西尔维娅的觉醒过程才全部完成,因为这个时候她才刚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行为决定着白苍鹭的命运。这可能是西尔维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他者的影响是如此的重要,也是西尔维娅自我意识的产生;更为复杂的是,如果她不透露白苍鹭巢穴的消息,她又必须立刻面对对自己喜爱的人的背叛。这可能是她人生第一次面对这么棘手的选择,所以她保持了沉默。笔者认为西尔维娅的沉默实际上是对这种现状思考无果的答案(沉默也是一种答案),并不是毅然决然或者深思熟虑后的抉择。西尔维娅的生活在故事的结束时又回归平静,但是西尔维娅的内心却再也没法和原先一样,她陷入了无尽的寂寞之中。西尔维娅悲剧的原因在于,两次觉醒太过激烈、太过短暂的相继发生在一个太过年轻又单纯的生命身上,使得西尔维娅在极短的时间内意识到了自己从与自然浑然一体的状态分离了出来,虽然情感的高涨使她恍惚,但最终她还是本能地将自我用于了维护自然。
4. 翠翠的悲剧
《边城》这部小说最有价值的,是写翠翠作为少女的成长过程,写她是怎样长大的 [10] 。在蓝棣之先生的著作《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中,有这样一段话:
翠翠与二老感情过程之所欲遇到曲折,并且给两个家庭带来了严重的事故,并不是什么宿命,也不是源于什么不可理解的神秘因素。大体上说有这样几个原因:第一,是爷爷无法很深理解翠翠“关于自己的事情”的想法,翠翠与二老的四次见面里的三次,他都不在场,因此他一开始就弄不明白翠翠的所爱;第二,是翠翠无法也不能告诉爷爷她内心深处的感情向往,她无法如一个现代女性一样与别人讨论完全属于自己的事情;第三,是船总一家人都认为老船夫对翠翠的婚姻有决定权,而实际上他是要看翠翠的想法;第四,是老船夫对翠翠的婚恋怀有根深蒂固的悲观情绪…… [11] 。
蓝棣之先生对《边城》的分析可谓别具一格。但实际上,这四条原因里面,我们能够发现在原因二三中,有一个特别突出的矛盾,即老船夫想知道翠翠关于婚姻的想法,而翠翠无法、也不能告诉爷爷她内心深处的感情。这样,无法用言语表达自我的翠翠,又因为内心感情与外在行为的不一致,导致了老船夫无法真正理解翠翠的感情归宿,甚至连傩送二老也对翠翠的感情摸不着头脑。《边城》写了翠翠从11岁到14岁的成长过程,但实际上翠翠的心理成长微乎其微。在老船夫好不容易弄清楚翠翠倾心的是二老傩送而不是天保后试着跟翠翠再次提及婚姻的问题,老船夫这次甚至编了谎话,从自己做的梦开始说起,作品里写道:“一切河流皆得归海,话起始说得纵极远,到头来仍然是归到了使翠翠脸红的那件事上去,待到翠翠显得不大高兴,神气上露出受了点小窘时,这老船夫又才像有了一点儿吓怕,忙着解释,用闲话来遮掩自己所说到那问题的原意” [12] 。翠翠从对傩送二老产生好感便开始躲避,等到躲避变成了一种习惯,便成为逃避。实际上在这三年的时光里,翠翠对傩送二老的感情已从最初的蒙昧无知变成了思念,这从翠翠去摘鞭笋却摘了一大把虎耳草,爷爷看到后,翠翠两颊绯红跑了这一情节可以看出。但是翠翠仍然逃避着关于傩送二老的一切和与之带来的苦恼。笔者认为翠翠的逃避仍然是这个年龄段的少女合情合理的表现,并不能将整部《边城》的悲剧归结到翠翠逃避面对感情这一原因上。至此,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翠翠无法通过言语、也没能通过行为表现出自己的内心感情倾向,不愿讨论与此有关的话题,这导致了老船夫没法向船总一家交代清楚翠翠的婚姻对象,在拖沓的过程中,大老天保意外死亡,又导致了船总一家对老船夫和翠翠的感情发生了变化,这时,老船夫几次联姻未果,以至于内心积郁生病,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去世;第二,翠翠无法通过言语、也没能通过行为表现出自己的感情倾向是合情合理的。这样一来,到底该如何解释《边城》中的悲剧缘由呢?笔者以为,应该从翠翠与自然的关系来解释。
蓝棣之先生在《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中论及《边城》时,提到了一个问题:“翠翠与今天的城市少女比,是幸福呢,还是不幸” [13] 。这个问题正好也是思考翠翠与自然关系的切入点。第一,翠翠的幸福之处就在于她的生活远离世俗的尘嚣,而被一片自然与宁静包裹着,久久的和自然融为一体,俨然是大自然的女儿一般。第二,翠翠的不幸也恰恰在于,她太过接近于自然,以至于总是在自然的宁静中寻找庇护,不愿意去面对让自己苦恼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感情。虽然翠翠不懂得心中对傩送二老的那份感情代表着什么,但是翠翠是懂得两件事情的:第一,这种感情让她有了某种变化,尤其是见到傩送或听爷爷说起傩送的时候,会感到“不自在”。第二,只要远离关于傩送的一切,回到一个人的状态,心中的“不自在”就会消除。这样,只要能寻到安抚心灵的一隅,翠翠是永远也不想去面对心中的“不自在”。翠翠的悲剧就在于,她终将不得不面对自己躲避过的一切感情,而在那一刻必定是她再也无法在亲情和自然中寻找到任何安慰的时候,也就是说,她也必定要从自然中分离开来。
5. 西尔维娅与翠翠的形象对比及各自与自然关系的反思
《边城》中的翠翠与《一只白苍鹭》中的西尔维娅的故事,都是以非常孤独的结局收场。翠翠在失去了老船夫和自然的庇护后孤苦的等待着不知道何时归来的傩送二老,西尔维娅则徘徊在无法再彻底融进的自然中,痛苦地思念着喜爱的人。两个女孩都从最初与身边的自然环境十分融洽,到最后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分离。但如果仔细区分就会发现二者有着很大的不同。当翠翠开始面对曾经不想面对的问题,又没有可躲避的场所时,她是否能通过思考而得出一个答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翠翠的性格中的自然性必定会渐渐让位于社会性,同时,因为翠翠曾与自然过于相融,以至于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然与自我的界限,也就不可能在随后的生活中挽留住这种她意识不到的、对社会性交流有妨碍的、又是她身上最宝贵的自然性。西尔维娅在两次觉醒之后,从与自然彻底的相融状态中分离出了一部分自我,这一部分自我经历了衡量爱情与白苍鹭生命重量的痛苦,永远的保留在西尔维娅的生命中,虽然她现在还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她是曾经通过沉默,也就是没有答案解决这个问题,并且事后还在思索“鸟儿与它们的猎手相比,难道肯定是她最更好的朋友? [14] ”),但是带着这样的疑问成长的西尔维娅,迟早会有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解释。而得到这个答案的西尔维娅,绝不会再是一个迷茫与孤寂的形象。
通过对翠翠和西尔维娅的形象对比以及对她们和自然关系的探讨,笔者认为对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有一些“别具一格”的意义,即从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视角出发,最有意义的女性形象是处于在挣扎中思索自我、社会与自然关系的女性,而不应是推崇彻底的与自然浑然一体的女性,也不应是停留于赞美她们那种对于自然的朴素得一成不变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