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作为印度佛教与古老中国智慧相结合的产物、汉传佛教的分支——禅宗,对美国现当代诗人们而言有着深刻的影响和重要意义。铃木大拙的学生、“美国第一禅堂”创立人佐佐木指月大师的妻子鲁思·富勒·佐佐木(Ruth Fuller Sasaki, 1892~1967)于1959写到:“禅宗引起对远东艺术带来的深远影响而闻名于世,可是现在我们却发现它的身影存在在英语文学的各个角落。超现代绘画、音乐、舞蹈和诗歌都被认为是禅宗的表现方式。禅宗被用来证明心理学、精神疗法、哲学、语义学、神秘主义、自由思维等等各个领域的最新理论的正确性。禅宗甚至被当作时髦的鸡尾酒晚宴和波西米亚式聚会的通关密码。” [1] 禅宗佛教义理、中国禅诗、日本俳句在美国的译介和传播从十九世纪末至今一直时刻影响着美国现代诗人们的审美情趣、诗歌语言、意象的运用和选择、诗歌形式和技巧的改革、诗人生活方式和情怀等等方面,对美国现代诗歌的发展做出来长久的贡献,是现代诗歌运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宗白华在《艺境》一书中评论到“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 [2] 东西方文化的碰撞赋予美国现代诗歌以一种“西化了的禅意”:东方禅的精神与西方人特有的思辨气质交融,悠远澄明的禅境被注入灵动热切的情怀。这些美国现当代诗人和先锋艺术家们,通过诗行将东方的禅宗美学与西方的现代艺术相结合,拼凑出一份内心深处独特而纯真的个人主义,在原本的创新基础之上更添新的美与崇高,是一种诗歌文学艺术的高度自律的体现。
2. 美国“禅宗”之缘起
禅宗从产生发展到西传美国经过了一个复杂的过程,在讨论具体文学作家作品同禅宗的关系时,需要了解和联系不同时期禅宗发展的具体形态。“禅”最早是印度古人所发明的一种修行办法,“禅那”(Dhyana)两字讲求保持内心的空寂宁静,摒弃一切外在杂念,集中精神反观自性。相传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他面对大家,手中拿着一朵花,一言不发。人们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发出会心的微笑,于此有南宋联灯会要卷一载:“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皆默然,唯迦叶破颜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中国禅宗便是在印度禅宗佛学基础上成长起来的,它根植于印度禅学,融会印度佛教其他方面的种种理论,并与中国土生土长的老庄思想及魏晋玄学相结合,形成的一个既有精致的世界观理论,又有与世界观相契合的解脱方式和认识方法的宗教流派 [3] 。中国禅宗的形成标志着印度佛教的彻底“中国化”,是印度佛学的深化和发展。
再看看中国禅宗东传日本。事实上,佛教早在六世纪南北朝时期便由朝鲜半岛传入日本,后逐渐发展为以天台宗、净土宗、真言宗等宗教派别为主的日本佛教。可直到十二、十三世纪的宋朝,禅宗才由中国传入日本——文治三年(1187)日本禅宗祖师荣西禅师曾两次渡海取经,此时的南宋是中国禅宗的鼎盛时代,临济宗表现尤为突出。荣西禅师在天台山万年寺拜临济宗黄龙派第八代传人虚庵怀敞为师,他在中国期间认真学习禅宗义理,努力修行,而后返日,在九州地区开始传播中国禅宗。之后其著《兴禅护国论》,得到了幕府的支持,禅宗在日逐渐兴盛了起来,并超过了原先占据中心地位的“南都六宗”和“北岭二宗”。在荣西圆寂之后,他的弟子们则继续尽心尽力传播禅法,促使日本镰仓幕府时期(1192~1333)大批的禅僧追随世祖荣西的足迹,兴起了渡宋学禅的浪潮。同时,一批南宋禅师也纷纷东渡传法,一来二去见,“形成了一股以禅宗为纽带的时代文化浪潮”,日本的禅宗此时走向全兴。日本的禅宗在保持原先中国禅宗修行方式和宗教义理的基础上,大量地融合日本的美学意识和文化内涵,形成独具特色的日本禅宗美学思想,也为佛教在世界的传播奠定了一良好的基础。19世纪末,随着大批华人和日本人移居美国,佛教开始逐步进入美国社会。1899年西本愿寺僧人在美国旧金山建立了陆上首座寺院进行布教,随后由西海岸各大城市开始,佛教逐渐在美国得到发展;尤其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美的特殊关系,日本的临济宗与曹洞宗在美得到十分广泛的传播。1893年在美国芝加哥召开了首届世界宗教大会(The World Congress of Religion),这次会议的召开被公认为代表着传统佛教第一次被正式引入美国。日本临济宗禅师洪岳宗演(Kogaku Souen Shaku, 1839~1919)在会议上做了主旨发言,而日后为禅宗在美国发展、传播做出杰出贡献的世界禅学权威铃木大拙(D.T. Suzuki),便是当时宗演禅师美国一行的随行翻译。心理学奠基人之一的精神分析学家荣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曾在他为铃木大拙《禅宗入门》(An Introduction to Zen Buddhism)所作的序言中,表明了他对禅宗精神的无限崇拜:“铃木大拙用最浅显的话语将深邃精深的禅讲得活泼生动,对于没有任何基础,并想了解禅和窥探禅的奥妙的人,《禅学入门》无疑是最值得一读的首选作品。”
据记载,最早出现在美国的大乘佛教典籍英译本,是由伊丽莎白·帕玛·皮博迪(Elizabeth Palmer Peabody)翻译自法文版本的《妙法莲华经》(The Lotus Sutra),刊登在1844年超验主义杂志《日晷》(The Dial)上 [4] ,这样形式的东方文化曾一度深深影响着梭罗、艾默生等超验主义作家的思想理念。此外另一部对禅宗思想影响巨大的大乘佛教经典《心经》,也于1863年由美国佛教学者塞缪尔·比尔根据玄奘译本转译为英文,收录进其1871年编纂的《中国佛经系列丛书》(A Catena of Buddhist Scriptures from the Chinese)之中。钱兆明教授曾在有关史蒂文斯诗歌研究的论文中提到:“笔者近年有幸在美国亨廷顿图书馆史蒂文斯文档中搜寻出一本1909年版塞缪尔·比尔译著的《中国佛教》,扉页上留有史蒂文斯的亲笔签名:‘史蒂文斯/波士顿/1919年2月12日。’……史蒂文斯还在该书索引之末写下‘83醒悟’,而第83页正描述了佛祖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开悟得道的经过。” [5] 禅宗心印大乘佛法《楞伽经》的梵文校刊本于1923年出版,由日本著名佛教学者南条文雄(Nanjō Bunyū,1849~1927)编订;此后,铃木大拙于1932年在梵文校本的基础上,将《入楞伽经》译成英文(The La kāvatāraSūtra, A Mahāyāna text, 1932)。
3. 沃伦诗歌美学中的“世法缘起”
正如赖永海教授在关于缘起论的讲解中所指出的,六祖慧能后的人间佛教“禅宗”实际上便是缘起理论在现当代佛教中的具体运用:“禅宗‘即心即佛’的思想实质,是把佛性归诸心性,从这个意义上说,禅宗思想大而言之,属‘佛性缘起’,具体地说,属‘心性缘起’(或‘世法缘起’)。正因为一切众生心中有佛,心即是佛,故能够借助于一定的因缘而成佛,并且必须借助一定的因缘(所谓因缘足者是)才能成佛。所谓顿悟成佛……‘悟’本身就是因缘俱足的结果。” [6] 诸法皆是因缘所生,心性使然、因缘和合、明心见性、顿悟成佛,如此禅宗心要,便贯穿在美国当代诗人沃伦的诗歌之中。
3.1. “世法缘起”:当下即是
战争所带来的伤害促使沃伦开始反思西方工业社会价值观和世界观,他开始意识到文明和理性疯狂的一面,还有科学技术毁灭性的一面;此外,东方的禅宗在梵语中读作“禅那”,意为“静虚”。区别于一般佛教的宗教崇拜与戒训,禅宗的“圆通自由,明心见性”,使其呈现出更加“诗化”的特点。因此,在这样的背景和东方宗教引入美国的情况下,沃伦选择向自然、向禅宗倾诉自己内心的声音。“我隐约感到,如果我今天写了一首于天气、一株花或任何明显‘无关’……题材的真正的好诗,这比我写一本攻击政府和资本主义制度更能加速革命的进程。”( [7] , p. 800)作为一位高度关注环境和自然的诗人,沃伦之所以对禅宗着迷,很大程度上在于它所蕴含的生态智慧:禅宗提倡离俗反俗,皈依自然,将自然与人一体化。纵观沃伦的诗歌,我们不难发现他对于生活以及大自然的强烈依赖。根据笔者粗略的统计,在沃伦的诗集中单单经常出现的自然意象就多达四十余种,而这些意象不仅仅是自然、生活的代表,更是禅宗佛性的象征。在此,沃伦的诗歌创作在禅宗的帮助下直接面向客体生活世界,他着眼于天地万物,相信世间之法即为佛法,书写当下、描绘真实。
“禅宗不诉诸于名言知识,只直接诉诸于亲身体验的事实,而亲身体验是生活。” [8] 《大珠禅师语录》中有这样一段对话:“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即睡觉。’”——饥来吃饭,困即睡觉,这是多么顺其自然的回答,它破除了我执烦恼,回归生活本身。然而这种看似平常的心态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此例可见,禅宗的妙理实际上便蕴含在日常生活里,圜悟禅师言之:“扬起一微尘,大地就在其中;一朵花开,整个宇宙也随着产生。”在禅师们的世界中,“理性与存在”都不是具体实在的表现,他们着眼山川、花朵、彩云、鸟兽,他们相信禅就是自然本身 [9] 。沃伦的诗歌,写给日月,写给高山,写给鸟兽,写给四季,从他的诗歌,读者们可以读到“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禅宗智慧,更能体味到客体派所谓的日常之美与崇高。诗人说:“你和我一样聪慧/我和你一样明亮/大山在阳光下跳舞/在雨水中融化” [4] 736;诗人说:“远离城市的喧嚣/行走于山林之中/与山里人群畅谈/吃着杏仁,品味青稞酒/喝着热乎乎的酥油茶。”( [10] , p. 315)诗人还说:“无论风景多么遥远/它总是可以满足我们的渴望/和永不停止找寻的双眼。”( [10] , p. 16)在此,沃伦在简单的喝酒聊天中品味源自真实生活的幸福与快乐,他直接捕捉对象的即时状态,用诗句还原了现实,把诗歌从理性中剥离,使之成为情感、直觉或即时性的表达。且看下边这首《巨人柱》(Saguaro):
“Rock’s memory of the sun warms desert’s night 岩石对太阳的记忆温暖着沙漠的夜晚
Sand’s recollection is shorter 沙子的记忆却是短暂的
Soon cools to a cloudy mirror for stars 它很快冷却成为星星多云的镜子
Mice and lizard print fern pattern on the restless 老鼠和蜥蜴在上边印出蕨类植物的图案
Walking to enjoy the stars 走路去欣赏星空
I find a saguaro still blooming at midnight 我发现一株在午夜依旧盛开的树形仙人掌
Transient perennial beauty remembers the sun 穿越过一整年的黑暗
Through a whole year of darkness. 稍纵即逝却永久的美丽记住了太阳。”( [10] , p. 3)
这首诗描绘了诗人夜晚在沙漠上漫步、欣赏夜空的经历与感悟。山林水鸟皆演法音,禅宗追求的是朴素的人的自然本性,歌颂的是清静典雅的生活情趣。朴素是事物天然的本色,未经修饰的意象为朴,天地自然的真实描绘为素。在沃伦看来,宇宙、自然是永恒的存在,而这其中的一切却在不断的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因而会有春夏秋冬,会有白昼黑夜,会有生老病死循环往复的生命周期。“作为在感性上是客观的理念,自然界的生命才是美的,这就是说,真实(即理念)在它的最浅近的自然形式(即生命)里直接地存在于一种个别的适合于它的实在事物里。” [10] 在沃伦的眼中,岩石和沙石可以记载太阳的温度、温暖沙漠的夜晚、映照出漫天的繁星,午夜的仙人掌也能够盛开出太阳永恒的美丽。两节简单的四行诗,诗人运用拟人化的意象和移情的手法,赋予自然世界以动人的生命力;也是因此,沃伦告诉我们,天地间稍纵即逝的美丽永远蕴藏在世间最最简单真实的事物之中。
禅宗有着它自己特有的觉悟方式,那就是直接洞察我们自身的存在,获得内在的体验。通过禅求助于直觉的理解方式,日语中的“さとる(悟)”的体验也因此而生。要知佛陀本人便是在一天清晨因仰望到星辰而顿悟的:他曾耽于长年的冥想、知识的探求中,但这一切都丝毫没能给予他精神上的满足;他一直在努力发掘能够更深层触摸到自己人格底层的东西,而看到星辰的那一刹那,他真正意识到了他孜孜不倦追求的自我,于是,他成了佛。这种直觉的体验方式与禅在释迦摩尼拈花之间诞生的概念一样,都强调于普通之中发现不同,于平凡之中感知神秘,能采一片草叶而将其变为六丈金身。而这样的心境,可以在沃伦的多首诗歌中寻觅到踪迹,例如他1977年所做的小诗“花园别墅”:
“Garden Cottage #1 花园别墅
Chill morning moonlight garden by Douanier Rousseau 清冷的早晨里月下的花园,
宛如罗素笔下的一幅油画
some weird bird or animal cries at 3 A.M. 凌晨三点鸟儿们和昆虫们就开始叫嚷
lost, meaningless, wild 迷失,空虚,荒凉
Temporarily the moon-window in the sleeping loft 瞬间,在睡觉的小阁楼的天窗玻璃中
composes a picture of mountains and tree tops 映出高山和树尖的画面”( [10] : p. 735)
作为一首典型的客体派诗歌,沃伦直接而生动地描绘了一幅清晨花园图。虽说在诗歌的创作中景物的描绘是必不可少的,可像这种完全没有人类的参与,只是通过简单意象的并置与白描来抒发感情的西方诗歌作品实属不多。道真禅师说过:“要了解自我首先要忘却自我,要忘记自我需要在千百万的事物之中去醒悟。”禅宗的这种“无我之境”在这首“花园别墅”中则表现为主体的客体化。修禅之人都深知“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法”,自然人心,人心自然,要于自然之间明心见性。写这首诗之时,诗人正在美国最古老的日本禅寺“Tassajara Zen Mountain Center”中禅修。或许是正在进行清晨的冥想训练,寺院的花园,这最常见、最不易被人重视的场所成了诗人笔下禅悟的转折点。诗歌开篇的笔调是忧伤的,吵杂的鸟儿同清冷的晨光混合出一幅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亨利·卢梭(1844~1910)的孤独画作;第三诗行并置排列的三个形容词:迷失、空虚、荒凉,更是强化了环境的孤独感。突然,倒数第二句的一个“瞬间”,告诉读者诗人顿悟的发生,于是乎小小的阁楼窗户也能够映出遥远高山与树尖的画面——实则是简单的心灵也能够感悟到最崇高的生命自然之美。
无论是南禅的顿悟还是北禅的苦修,禅者们都善于在修行之间将自我融入自然万物,“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他们着眼山川、花朵、彩云、鸟兽,相信禅就是自然本身——“不论我们如何地在‘文明化’的人工环境中成长,在我们心中,都对自然生活状态不远的原始单纯性有一种生来的憧憬。破除一切靠人工得来的形式,力图把握横陈在形式之后的真实——这一禅的心灵习惯,使人们不能忘记土地,推动着他们经常地去和自然亲近,去体味没有矫饰的单纯性。” [11] 麻天祥在《中国禅宗思想发展史》一书中就此概括了禅宗的两大精神:一是依性本清净的自然主义;二是以否定的思维,扩充其超越精神。 [12] 禅的这种特点正好同那些在19世纪末自然主义、超验主义思潮中成长起来的美国现代诗人心中引发了共鸣。此外,超验主义(American Transcendentalism)作为美国最重要的文化思潮运动,对美国的文学、哲学以及思想独立等方面都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它强调精神的超灵,强调个人价值的重要性,反对加尔文主义“以上帝为中心”的神学思想;它根植于卢梭“Back to Nature”的自然主义观点,以全新的目光看待自然,赋予自然以神性,主张回归自然,保持纯真。超验主义代表人物之一的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在《瓦尔登湖》中描述到:“温和的雨丝飘洒下来,我突然感觉到能跟大自然做伴是如此甜蜜如此受惠,就在这嘀嗒的雨声中,我屋子周围的每一个声音和景象都有着无穷尽无边际的友爱……每一支小小松针都富于同情心地胀大起来,成了我的朋友。” [13] 此处梭罗表露出的是一种自然的神性,一种人与自然本性的同一,一种包容天地的宇宙意识。如同山林水鸟皆演法音的禅宗,同样蕴含着类似的圆融自在的生态智慧——禅宗提倡离俗、反俗,皈依自然,将自然与人一体化,有如丁尼生的诗句“人何在,神何在?/剔透真髓无觅处/全在花儿里。”
3.2. 诗句生妙有
禅的目的就是突破迷惘,使我们隐藏的活力得以自由地展开,使我们内心一切创造的动力得以自由地发挥 [8] 。禅家言,“舍筏登岸”,语言对于禅宗而言即为通向彼岸世界的舟筏。而这种依靠暗示、乖谬的方式传达不可言传的佛门之境的方法,在禅宗中被称为“机锋”;而禅师们判断是非迷悟的言语,即为广泛流在世间的“公案”。公案是禅师要弟子解答的问题,弟子则需要在冥想沉思中向师傅回答自己的见解,从中获得瞬间的觉醒和顿悟。这些“问答”以及禅师们种种现身说法的记录,它们不过是寻求真理的人借以获得觉悟的途径,是禅师们用来解释因缘和合、用来启发和发问弟子们的方法,是“不可说”中的可以说。禅宗公案为美国现代主义诗人们提供了新的叙事模式,尤其是主张阅读“公案”讲求“棒喝”、顿悟的临济宗在美国的普及。《临济录》、《碧岩录》和《无门关》等禅宗典籍中记录了无数引人发醒的禅宗“公案”,其口语对话的表达方式带给新诗运动的诗人们新鲜的创作启发,正符合美国新诗改革所提倡的抛弃传统诗歌的音节、韵律、音步、押韵的束缚,尽量使用贴近生活和事物本身的语言和节奏。沃伦喜欢在禅宗公案的语境里进行诗歌创作。写作的过程中,沃伦通常会预设一个公案式的问题,接着通过铺陈描绘,逐渐解决它。这样的诗歌段落设置搭配对话式的、口语式的语调和用词,深深地吸引着读者们和他一同迷惘,一同冥想,最后一同顿悟。例如在长诗“污水桶——众生的文化哲学”中,读者们便可以发现一则十分熟悉的禅宗公案:
The sun has failed entirely 太阳已经基本上
Mountains no longer convince 完全下山了
The technician asks me every morning 技术员每天早上都问我
“Whattaya know?” and I 4am “你知道什么?”早上四点
Froze. 我不动声色。
Unless I ask I am not alive 除非我已经死去我才会问
Until I find out who is asking 直到我发现是谁在问我
I am only half alive and there is only 我现在只是半死不活,唯剩
WU! 无!
(An ingrown toenail?) (长到肉里的脚趾甲?)
WU! 无!
(A harvest of bats??) (蝙蝠丰收?)
WU! 无!
(A row of pink potted geraniums///???) (一排种在粉红盆罐里的天竺葵///???)”
“赵州狗子”是禅宗最重要和著名的经典公案之一。赵州从稔(778~863)是唐代有名的禅师,有一次一个僧人问他:“狗子还有佛性也无?”他果断地回答说:“无!”要知道在禅者的眼中,本应当是“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众生即佛,佛即众生,众生平等,均有佛性,禅宗的“明心见性”即要查见此佛性。在这里赵州却直截了当地说了一个“无”字。可事实上,这个“无”并没有任何否定的意义。禅者所需要只是全神贯注于这个“无”,不断地重复这单调的“无”,直到整个心都被它彻底浸透,再不能为别的思想留下任何的余地。所以,无论是“长到肉里的脚趾甲”,还是“蝙蝠或者天竺葵”,任何外在世界的无关意象都无法影响内心世界的宁静。沃伦将禅宗话头融入诗歌,启发读者去证悟其言外之理。
其次,沃伦的平常之言还体现在他口语化诗歌中充盈着跳跃的、随意排列的、随机的对话。沃伦将日常话语与学术话语相结合,用一种越界的方法,既保留了诗歌的完整性,同时又对固有的规则进行了抵抗与突破,挑战了既定的观念。复调与多声部始终贯穿在他的诗歌创作之中,以短诗“踩水”(Treading Water)的第一节为例:
X: “You can do everything.” X说:“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Y: “I’m so glad. One day, Y说:“我很高兴。有一天,
I shall buy a full gallon of Best Foods Mayonnaise.” 我可以买一整桶的顶好蛋黄酱。”
Budweiser: used egg 百威啤酒:用过的鸡蛋
New bicycle. Proudly. 新的单车。深刻地。
Who. 谁。
X: “Wouldn’t it be strange X说:“难道不奇怪吗
Never to go back to that building 再也不会去那栋楼
Revisit (for example) New Mexico 从现在开始每年
Or Kyoto every year, commencing now.” 重游新墨西哥州或者京都。”
口语对话体的运用,能够真实地展现诗歌场景的生活化,使得诗歌中所描写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突出,描绘更加真切动人。其实这种对话体的诗歌早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得到了频繁的应用,学者们通常称其为对话体赋。例如最著名的篇章之一《郑风·溱洧》篇:“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一幅男女青年游玩嬉戏的画面,通过添加简单的两三组对话,整首诗篇顿时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正如克里斯藤森(Christensen Paul)总结的:“美国现代主义诗歌的伟大成就之一就是脱离了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者们所规定的诗歌的古板规范,用更合乎口语节奏的美国习语来使得诗歌表达更加自由。而关于这一点的实验和加强,也是沃伦一直在努力通过自己的诗歌创作去完善的。” [14] 沃伦在诗歌创作中,为了更加突显“真实”,他常常就是这样使用最通俗易懂的话语,将西方对于认知、本体、意识、以及语言的哲学认识放在禅宗的背景下进行研究与表达,通过运用不同的东方禅宗义理、体验和禅宗特有的文学方式来呈现给西方的读者。
4. 结语
在美国诗歌传统与禅宗佛教思想的双重影响下,我们看到诗僧菲利普·沃伦发掘了脱离传统的“学院派”而为诗歌争取自由可能性的禅宗“心性”诗学观,禅宗佛教的缘起观,正是贯穿在诗人诗歌创作中的心法诀要。此外,透过禅宗佛对于美国现当代诗歌的影响,我们看到禅宗佛学对整个中国文化、亚洲地区的宗教与文化、乃至世界文化和文学发展都产生了深入血脉的影响。然而,从新中国成立一直到改革开放初期的这段时间里,国际世界对“禅”的了解却几乎清一色来自日本文化。禅宗的真正源头——中国汉地——被逐渐忽视和弱化了。1926年,近代著名高僧太虚禅师在上海筹组中华佛化教育社,发行《心灯》旬刊时便撰文《评宝明君中国佛教之现势》曰:“晚唐以来禅、讲、律、净中华佛法,实以禅宗为骨子,禅衰而趋于净,虽若有江河就下之概。但中华之佛教如能复兴也,必不在于真言密咒与法相唯识,而仍在乎禅,禅兴则元气复而骨气充,中华各宗教之佛法,皆藉之焕发精彩而提高格度矣。”佛学复兴事实上便是中国文化的复兴,在世界文化宗教场中,我们应当认清中华文化的重量与立场。透过上文佛教“缘起”思想在美国诗人菲利普·沃伦诗歌中之体现的简单分析,本文希望能在中西方当代诗歌的交流层面,为研究者研究海外佛教思想的传播和中西万花的交流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分析禅宗在美国现代诗歌中的发展与运用,有助于解释反观中禅西渐这一文化现象,引发国人对保护和重视中国传统宗教文化的思考,真正体会到历史文化传承的重要性。
基金项目
本文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supported by the 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北京外国语大学学生科研项目美国女诗人简·赫斯菲尔德诗歌中的禅宗美学思想研究(2017JX014)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