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主观量”是含有主观评价意义的量,与“客观量”相对(陈小荷,1994) [1]。主观量可以分为主观大量与主观小量,前者指某个量在主观上被评价为大量,而后者则相反。如:
(1)他十岁。
(2)他才十岁。
(3)他都十岁了。
例(1)中的“十岁”是一个客观量,不含说话人的主观评价;例(2)中的“十岁”是一个主观小量,即说话人认为“十岁”这个年纪很小;例(3)中的“十岁”是一个主观大量,说话人认为“十岁”这个年龄很大。
判断表达的量是主观量,是主观大量还是主观小量,言语中常常有一定的形式作为依据。不少学者就此问题进行过探究,陈小荷(1994)、周守晋(2004) [2]、王群力(2005) [3]、张谊生(2006) [4]、胡建刚(2007) [5] 等曾以副词“就”、“才”、“都”、“没”、“不”、“好”和“了2”等为例探讨汉语主观量相关问题。李宇明(2000) [6] 《汉语量范畴研究》一书还分析了主观量的语表形式:“数量词语”(包括复叠形式,简称“数量标”)“副词标”“句末标”和“框架标”,该书将汉语主观量的研究推上一个新的台阶。“副词标”包括“只、就、仅”等,“句末标”包括“而已、罢了”等,“框架标”包括“一…就…、一V + 数量、才…就…”等。
主观量的表达在方言中也广泛存在。主观小量的表达形式有晋语的“de”(山西临县,王倩倩2020 [7] )、中原官话的“儿”(陕县,张邱林2003 [8];浚县,辛永芬2006 [9];确山,刘春卉2007 [10];宜阳,陈安平2009 [11];唐河,杨正超2013 [12] )、北京官话的“儿”1(北京,陈小荷2012 [13];黑龙江,梁晓玲2010 [14] )、冀鲁官话的“儿”(孟村,董淑慧2017 [15] )、胶辽官话的“儿”(董青,2001 [16] )、西南官话的“X把X”(成都,张一舟 [17] );主观大量的表达形式则有北京官话的“子”(黑龙江,梁晓玲2010)、冀鲁官话的“子”(孟村,董淑慧2017)、西南官话的“X打X”(成都,张一舟)等。
根据董淑慧(2017)以及笔者的田野调查,在河北省沧州市孟村方言、衡水方言也存在这样一种现象。主观量标记“儿”和“子”用在数量短语之后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在数量短语之后,说话人用“儿”故意将其往小里说,认为该数量是个“小量”;用“子”故意将其往大里说,认为该数量是个“大量”,“儿”和“子”构成语义功能的对立。举个例子:“他住了一两年儿。”“他住了一两年子了。”句中“一两年儿”和“一两年子”分别表示主观小量和主观大量。
为了进一步了解沧州市孟村方言、衡水方言的主观量标记“儿”与“子”的历史发展演变,我们拟对法国传教士戴遂良出版的汉语教材——《汉语口语教科书》 [18] 中数量短语与主观量标记“儿”“子”使用情况进行详细描写。戴遂良非常注重到贫苦百姓中去传教,主张耶稣会传教士们应深入田野中用当地方言去传教。为此,他用河间府方言编写了供直隶东南教区的耶稣会传教士们使用的系列汉语教材——《汉语汉文入门》(Rudiments de parler et de style chinois),于1892年开始陆续出版。《汉语汉文入门》共12卷,包括六卷本口语教程《汉语入门》(Rudiments de parler chinois)和六卷本文言文教程《汉文入门》(Rudiments de style chinois)。其中,《汉语入门》的第一卷《官话入门》为词汇、语法部分,包含了大量河间府方言口语例句;第二、三卷为《要理问答》和《布道要义》,主要阐释天主教义;第四卷为《民间道德与风俗》,记录了一些民间风俗文化和观念;第五、六卷合为一册,为《民间叙事》,是用河间府方言改编中国小说的口语阅读部分。《汉语入门》第一卷原名为《官话入门:汉语口语使用教程,供赴直隶东南部传教士使用,河间府日常口语声韵》(Koan Hoa Jou Men. Cours Pratique de Chinois Parlé à l’usage des Missionnaires du Tcheli S. E. Sons et Tons Usuels du Ho kien fou),后于1895年再版为两部分《河间府介绍》和《河间府方言》(Dialecte de Ho-Kien-Fou)。1912年,戴遂良将第二部分增订出版,更名为《汉语口语教科书》(Chinois parlé manuel) (第三版)。本文研究时参考的是河间府天主教会印刷所于1912印刷出版的影印版。
2. 《汉语口语教科书》数量短语与主观量标记“儿”“子”共现情况
2.1. 数量短语与“儿”“子”共现的语义功能
通过对《汉语口语教科书》的调查,我们发现数量短语可以单用,也可以与“儿”和“子”共现。当它与“儿”和“子”共现时,有以下规律:数量短语与“子”共现时带有说话人的主观看法,即说话人认为该数量为主观大量;数量短语与“儿”共现时带有说话人的主观看法,即说话人认为该数量为主观小量,“儿”和“子”表现为语义功能的对立。看例子:
(4)一个小本儿,也不过三十篇儿。
(5)看着这麽一大篇子字儿呢。究其实,话更不多。
例(4)数量“三十篇”后有主观量标记“儿”,表达说话者认为“三十篇”数量少。说话人故意把该数量往小了说。“三十篇儿”还与副词“不过”同时使用,是主观小量表达形式的叠架;例(5)中说话者认为“一篇”数量多,“一篇”与“子”共现表达主观大量,句中还有主观大量标记“大”,是主观大量表达形式的叠架。
2.2. 表达主观量的“儿”“子”语义功能对立分析
对《汉语口语教科书》中的数量短语进行统计后,我们发现,“儿”“子”表达的语义功能对立的情况可分为四种:a) “儿”与“子”呈现出严格语义功能的对立;b) 数量结构后接“儿”表达主观小量,没有相应的“该数量结构 + 子”表达主观大量;c) 数量结构后接“子”表达主观大量,没有相应的“该数量结构 + 儿”表达主观小量;d) 数量结构后接“儿”和“子”都表示主观小量。
2.2.1. “儿”与“子”呈现出语义功能的对立,也就是“儿”与数量结构共现表主观小量,相应地,“子”与该数量结构共现表主观大量
依据数量结构构成成分的差异,分成如下四个小类:
1) [确数]儿和[确数]子分别表达主观小量和主观大量。看例子:
(6)才两岁儿的个小小子儿。[确数]儿
(7)一个小本儿,也不过三十篇儿。[确数]儿
(8)看着这麽一大篇子字儿呢。究其实,话更不多。[确数]子
(9)我没别人儿,就是我一口人。他家里有七口子人。[确数]子
例(6)中的“两岁”是一个主观小量,用“儿”表达。“才 + 数量词”表示说话人强调少量(金立鑫、杜佳俊,2014),句子用“儿”和“才”两种主观小量表达形式的叠架形式表达说话人认为“两岁”年纪很小。例(7)和例(8)在前文已有所提及,此处不再过多赘述。例(9)中,“一口”是一个客观量,而“七口”则表达主观大量,在前后对比中表达出说话人认为“七口”的数量多。
2) [数字连用]儿和[数字连用]子分别表达主观小量和主观大量。数量结构中的“数字连用”表达概数,与“儿”、“子”共现常构成语义功能的对立。如:
(10)一个稻子穗儿,也不过有个七八十粒儿。[数字连用]儿
(11)他上俺们村里教书的时候,我才六七岁儿,今年我正四十了。[数字连用]儿
(12)他没有二十岁,也有个十八九子了。[数字连用]子
(13)不算衙门里头的人,光算班儿里房里,就有七八百口子。[数字连用]子
例(10)和例(11)中的数量短语与“儿”共现表主观小量。例(10)中还有副词“不过”,与“儿”一起表达说话人主观上认为一个稻子穗儿有“七八十粒”少;例(11)还有“才 + 数量词”结构,整个句子表达说话人认为“他”来俺们里教书的时候,“我”年纪还很小。
例(12)和例(13)中的数量短语表达的是主观大量。“他即使没有二十岁,也有个十八九子”整个句子表达的意思是在说话人看来,年纪不小了。“子”表达的是主观大量。“数量词 + 了2”从“由低到高”中可以推衍出大量或高量(金立鑫、杜佳俊,2014 [19] ),即使这个处于序列点上的数量可能并不大,但仍不妨碍其表达大量。句子采用“子”和“了2”两种主观小量表达形式的叠架形式。例(13)表达的意思是仅仅“班儿房儿里”这个范围内就已经有七八百人,人数很多。“光 + 名词 + 就 + 数量”可表主观大量。句子采用“子”和“光 + 名词 + 就 + 数量”框架标两种主观大量表达形式的叠架形式。
3) 时量短语“(一)会儿”和“(一)会子”分别表达主观小量和主观大量。看例子:
(14)不用着急。再畧薄的等一会儿罢。(一)会儿
(15)待一会儿,我就回来了。(一)会儿
(16)待不多的一会儿,我就去。(一)会儿
(17)待不大的一会儿,他就来。(一)会儿
(18)我来了这麽老大一会子了。(一)会子
(19)我在他门口喊呌了会子,也没人儿听见。(一)会子
(20)俺们劝了他一会子,他总不依。(一)会子
根据以上例句,可以发现“会儿”作补语时常和“就”、“畧薄”等表示时间较短的词语搭配,包含说话人刻意将动作持续的时间往小里说的意味;“会子”作补语时常和“老大”“总”等表示时间较长的词语搭配,包含说话人刻意将动作持续的时间往大里说的意味。可见,作时量补语的量词“会”后加词缀“儿”和“子”构成“主观大量”和“主观小量”的语义功能对立。
4) [几 + 量]儿和[几 + 量]子分别表达主观小量和主观大量。“几”是颇具特点的概数词。“几”表示“不定的数目”,由“几”组成的数量短语与“儿”共现时表示主观小量,与“子”共现时表达主观大量。如:
(21)很好的个日子,几年儿,就灯消火灭了。[几 + 量]儿
(22)豆腐,有好几样子。[几 + 量]子
(23)这枣树有好几样子,桑树,只两样。[几 + 量]子
例(21)表达说话人认为“几年”的时间很短,它是一个主观小量。例(22)和例(23)中的“几样”表主观大量,常与主观大量标记“好”共现。“子”表主观大量。例(23)“好几样”表达主观大量,后有主观大量标记“子”。后面的“两样”是个主观小量,与主观小量标记“只”共现。关于数量短语单独与主观量标记共现的情况,我们将在后文展开讨论。
2.2.2. 数量结构后接“儿”表达主观小量,没有相应的“该数量结构 + 子”表达主观大量
依据数量结构构成成分的差异,分成如下三个小类:
1) [两 + 量]儿表示主观小量。“两”表概数时,常表少量。它与“个”集合成“俩”,也表数量不多、几个。《汉语口语教科书》中常出现数量短语“俩钱”表达主观小量:
(24)一吊五百钱,你卖不卖。不行,那麽俩钱儿,卖不了。[两 + 量]儿
(25)我花了不多的俩钱儿。 [两 + 量]儿
(26)他这是小道上来的东西。多少呢给他俩钱儿就买了。[两 + 量]儿
例(24)中“俩钱”是虚指,表示数量少,根据对话内容我们可以知道,想要购买的人实际提出的价钱是“一吊五百钱”,但由于卖东西的人认为这个价格太低,所以说“那么俩钱儿”。其余两例中的“俩钱儿”也是如此,不再逐一解释。
2) [量 + 数]儿表达主观小量。[量 + 数]是表达概数的一种形式。“儿”与[量 + 数]共现表达主观小量。如:
(27)一天写个千数来的字儿、就写彀了。[量 + 数]儿
(28)赶分的时候,给了我们两数儿银子一个。[量 + 数]儿
(29)一穗高粱,大约着有个千数来的粒儿。[量 + 数]儿
“数”是数字后缀,表约数、概数(《汉语方言大词典》,1999 [20] ),以上例子分别表达出主观上认为数量少,句中的数量短语都表主观小量。副词“就”帮助表达小量。“V + 个 + 概数宾语”的结构只能表达主观量,有轻巧随便的色彩(宗守云,2013 [21] ),句子带有“轻描淡写”的意味,也就是故意将事情往小里说。
3) [(一)些]儿表达主观小量。
数量短语“(一)些”常常和“儿”共现表达主观小量,《汉语口语教科书》中没有相对应的“(一)些子”。“些”常常“表示少量的事物或性状”;不过,“些”表示的量并不一定很少,在《汉语口语教科书》中我们找到了不少“(一)些个”的例子,那么我们就将它与“(一)些儿”进行对比,进而了解“儿”的表意功能。看例子:
(30)这些儿话,你怎麽不早些儿说呢。[(一)些]儿
(31)这双鞋,小些儿。要一双大些儿的,才行了呢。[(一)些]儿
(32)这些个东西、五大套的车也拉不动。[(一)些]个
(33)这坑里一大些个鱼,就是不呌捞。[(一)些]个
(34)他这一不来不要紧、躭悮我好些个事儿。[(一)些]个
“(一)些儿”常常作为定语或补语表示数量少或程度轻;而“些个”常常被用来表示数量多。“这(那)些”是“这(那)”的复数形式,其后一般都有“个”,如例(32)。“(一)些个”常常和副词“好”、形容词“大”等表示主观大量的标记共现,如例(33) (34)。
2.2.3. 数量结构后接“子”表达主观大量,没有相应的“数量结构 + 儿”表达主观小量
当数量结构中有助词“来”帮助表达概数时,该数量结构与“子”共现时表达主观大量,看例子:
(35)呌我拿的手里,一掂弄,准有个十来两子。助词“来”
(36)人不少,准有个十来个子。助词“来”
以上两例的数量短语表达说话者认为“十来两”、“十来个”数量多,它们与“子”共现表达主观大量。其中还有副词“准”表达说话者笃定的态度。
2.2.4. 数量结构后接“儿”和“子”都表示主观小量
“点”常见的用法是表示极少量,数词仅限于“一”、“半”,常可以省略。“(一)点儿”表示少量时可做定语和补语,表数量少或程度轻,如:
(37)这瓶子,若呌开水洗不净,再用一点儿强水,试巴试巴。(一)点儿
(38)明天有客来,该多做点儿饭。剩下强於不彀。(一)点儿
(39)现成的东西,你吃点儿再走罢。(一)点儿
“(一)点儿”常用于否定式,构成“(一)点儿也不”、“(一)点儿也没”的句式。因为“(一)点儿”表示的数量微乎其微,当它用于否定式时,表达“全量否定”(沈家煊1999 [22] ),即对一个最小量进行否定,如:
(40)他白走南闯北的了,事路人情,一点儿也不懂。(一)点儿
(41)他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躺下,若没人儿扶,他就起不来。(一)点儿
(42)他净是虚情假意的,一点儿也不实诚。(一)点儿
量词“点”本身就具有表示少量的意思,我们可以进行强调性的评价,加深“少量”的程度,如:
(43)送这麽点儿礼,显着太怍气。(这么)点儿
(44)这麽点点儿东西儿,能有多重哎。(这么)点儿
(45)这麽点儿个孩子,吃了多半个𩞁𩞁。(这么)点儿
(46)你那麽大个,打那麽点儿个孩子,你真不懂事儿。(那么)点儿
这种结构是“这么/那么点儿”。例(43) (44)表达出说话人认为礼太少、东西太少的意思,尤其例(39)还采用了重叠形式,它是小量的进一步强化形式;而例(45) (46)则表达了说话人认为孩子很小的意思,并传达出“不合常理、不应该”的意思。
《汉语口语教科书》中也有“点子”的例子,不过仅有十例,且它仍旧表达主观小量:
(47)客们、照应到照应不到的、包含着点子罢。(一)点子
(48)不用,因为一点子半点子的,生气呀。(一)点子
(49)为这麽点子小事儿,还值得你们阖家不依麽。(这么)点子
(50)别说这麽点子事。就是再大些儿、我也给你办。(这么)点子
通过上述的解释,不难看出:“儿”与“子”构成语义功能的对立,但这种对立不那么严格。“儿”是主观小量的标记,常与主观小量标记“不过”、“才”、“不多”、“俩”、“就”等共现,“儿”构成的数量短语中常有“小”等积极形容词;“子”是主观大量的标记,常与主观大量标记“好”、“光……就……”等共现,“子”构成的数量短语中有“大”“长”等积极形容词。数量短语与主观小量标记共现时表达主观小量,与主观大量标记共现时表达主观大量。如果单独出现时,表示客观量。如:
(51)死了他三岁的一个小闺女儿。(客观量)
(52)这枣树有好几样子,桑树,只两样。(主观小量)
(53)他挣钱不多,一年不过六七十吊。(主观小量)
(54)不算吃𣣹,光零花钱,一年就得四十吊。(主观大量)
(55)他一年家,光赏钱,就挣二十块。(主观大量)
3. 主观量标记“儿”“子”的演化机制
用作主观量标记“儿”和“子”是名词词缀“儿”“子”进一步语法化的结果。“儿”和“子”演变成主观小量标记,与它们的本义“小儿,小孩”有关。从语言类型学视角看,根据Jurafsky (1996)的研究成果和Heine & Kuteva (2002)对世界上500余种语言的调查结果,“‘小孩’概念是各种语言小称的共同来源。 [23] ”2
汉语史上“子”缀是较早出现的词缀,而“儿”缀是后起词缀。“子”缀成熟早于“儿”缀。“子”本义是“婴儿,像婴儿之形”义,并在东汉时期发展出成熟的词缀(如“傻子”“桌子”“床子”“笼子”“帖子”等3)。“儿”本义为“小儿”。《说文解字》 [24]:“儿,孺子也。从儿,象小儿头囟未合。”段注:“儿、孺双声,引申为幼小之称。”魏晋时期起,“儿”广泛用于各类指人的名词(如“龙儿”);唐代时扩展到鸟兽虫儿(如“鸟儿”),宋代后用于各种无生命的物体(如“花儿、画儿”)。词缀“子”和“儿”在源头上具有相似性,但由于产生时间不同,在地理分布上呈现出南北差异 [25]。4北京官话等地区“子”缀正处于衰落时期,“儿”缀正处于鼎盛时期。蒋宗许《汉语词缀研究》(2009) [26] 指出:“在现代汉语中,后缀‘子’虽也常见,但比起近代则已呈下降趋势。”郭建华(2012) [27] 也验证了蒋宗许先生的观点5。
在近代汉语文献,“子”“儿”的使用范围扩展到数量结构也不一样。经常出现在句中数量结构之后的“儿”缀和“子”缀就具备了进一步虚化的句法条件,侧重表达说话者的主观感情,即对数量短语的评价和看法。“数量 + 子”出现时间远早于“数量 + 儿”。“数量 + 子”在宋代已经广泛出现,一部分例子(量词分别为“点”“片”“段”“些”)明显表达主观小量(例55~58)。如:
(55)如蜂蟻之君臣,只是他義上有一點子明;虎狼之父子,只是他仁上有一點子明;其他更推不去。恰似鏡子,其他處都暗了,中間只有一兩點子光。(宋·朱熹《朱子语类》)
(56)古人愛物,而伐木亦有時,無一些子不到處,無一物不被其澤。蓋緣是格物得盡,所以如此。(宋·朱熹《朱子语类》)
(57)謂如封五百里國,這一段四面大山,如太行,却有六百里,不成是又挑出那百里外,加封四百里。這一段却有三百五十里,不成又去別處討一段子五十里來添,都不如此殺定。(宋·朱熹《朱子语类》)
(58)而秦獨守關中一片子地,也未是長策。(宋·朱熹《朱子语类》)
(59)得与麽恰好,闻时无一声子闹。何以故,为及时节。无心曰死,且不是死。(北宋《禅林僧宝传》)
(60)僧问:“如何披露即得与道相应?”师曰:“汝几时披露即与道不相应?”问:“六处不知音时如何?”师曰:“汝家眷属一群子。”(南宋《五灯会元》)
(61)你若不来。山僧也无可得说。你若上来。山僧不免在你身上割一块子似与你。还知痛痒麽。(南宋《古尊宿语录》)
量词分别为“点”“片”“段”“些”量词本身表达量度是“较小”“部分的”。它们后面出现的“子”不是词缀,而是词尾,进一步强调该数量结构所涉及的量为小量。宋代文献中“数量 + 子”与“数量”在当时是并存的。如:
(62)巫山一段云,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宋·柳永词)
(63)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宋·辛弃疾《西江月》)
(64)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唐·李白《望天门山》)
(65)乙酉冬至四,灵光一点赤。珍重会中人,般若波罗蜜。(北宋《禅林僧宝传》)
将“数量 + 子”与“数量”所出现的文献比较,可以发现,“数量 + 子”多出现于口语彩色浓重的《朱子语类》以及《五灯会元》《古尊宿语录》等佛经文献中。
“数量 + 儿”到元代文献才出现,比“数量 + 子”要晚。如:
(66)将一根儿草来,比着只一把长短铰了,将那草稍儿放在脚内踝尖骨头上。(元《朴通事》)
(67)一个胖双郎,就了一个胖苏娘,两口儿便似熊模样,成就了风流喘豫章,绣纬中一对儿鸳鸯象,交肚皮厮撞。(元散曲《拨不断·胖夫妻》)
(68)刃儿不要忒厚了,脊儿平正着。打几件儿?(元《朴通事》)
(69)我这颓证候,非是太医所治的;则除是那小姐美甘甘、香喷喷、凉渗渗、娇滴滴一点儿唾津儿咽下去,这鸟病便可。(元杂剧《西厢记杂剧》)
(70)老陈将一把雨伞撑开,道∶“小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儿破,将去休坏了。(《元代话本选集》)
(71)你倒收拾娘铺盖,不见了娘的鞋,娘打了你这几下儿,还敢抱怨人!(《金瓶梅词话》第28回)
元明文献中“数量 + 儿”和“数量 + 子”都比较广泛使用。“数量 + 儿”一部分例子明显是表达主观小量(例68~69)。在这一时期,“数量 + 子”表达主观小量也不少(例72~76)。如:
(72)好一家子,别人倒还送个孝儿,一家子连半尺的孝布也没见一点子!(明·西周生《醒世姻缘传》)
(73)白姑子道:“我本待不去,难为你这等请得紧。你先去着,我等明早自家到那里合狄大嫂说话罢。”薛三省娘子道:“这能几步子地哩?咱如今去走遭罢。”(明·西周生《醒世姻缘传》)
(74)山前行回转头来,看着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明《古今小说·简帖僧巧骗皇甫妻》)
(75)怎的这等不循礼法,难道你家里竟没有一些子家教的不成?(《侠女奇缘》)
(76)一星子,半点子,你才使了我三百金子,这算得个甚么儿?(清《侠女奇缘》)
从“子”和“儿”用于数量短语的扩展用法看,“子”用于数量短语早于“儿”。“数量 + 子”最初的例子都是用于表达主观小量的,元代文献中“数量 + 儿”表达主观小量用法也出现了。从语言经济角度看,“数量 + 儿”和“数量 + 子”都表达主观小量是不经济的,有一段时间(元明到清代)两者处于“竞争状态”,比如一点儿(例69)和一点子(例72)、一些儿(例70)和一些子(例75)共现。经过一段时间的激烈竞争,到清末文献中“数量 + 子”表达主观小量用法逐步让位于“数量 + 儿”,表达主观小量的“数量 + 子”逐渐通用语中退出。
“数量 + 儿”和“数量 + 子”的“竞争”过程中,“数量 + 子”逐渐向表达主观大量方向演化。在元代文献一些子缀名词(“屋子、桌子、肚子、窝子、车子”等)借用量词。这些量词多为容器或是处所空间。“一屋子、一桌子、一肚子、一窝子”表达客观量的同时,传递出说话人认为该量为大量的意味。如:
(77)婆子央两个丫环搬将上来,摆做一桌子。(元《老乞大》)
(78)张嫂、鲍嫂、毛嫂、刁嫂挤上一屋子。(元《老乞大》)
(79)虽然外面尽礼,却包着一肚子忿气。(《元代话本选集》)
(80)自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元代话本选集》)
在“一屋子、一桌子、一肚子、一窝子”用法的类推作用之下,“数量 + 子”也发展出表达主观大量的用法。量词不限于容器或是处所空间的词。如:
(81)话毕,慌忙分付庄客,推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驹儿,一夥子将细软家私搬去。(元《老乞大》)
(82)他却要信起理来,说道:“世间那得有这等事来!成几两子买了参、蓍、金、石,按了佐、使、君、臣,修合咀嚼丸散,拿去治那病症,还是一些不效,如今地下的泥土,当面和了哄人,成几百几千的骗钱!又说什么劫。(明·西周生《醒世姻缘传》)
(83)那怪道:“我这般一把子年纪,岂不知你的话说?”(明《西游记》)
(84)你瞧老汉年纪倒比小哥痴长几倍子咧,也不过穿一身单衣,这和小哥相比就差得太远了。(清《八仙得道》)
(85)你们别为我耽误了事。你瞧不得老头子庆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还赏几年子老米饭吃呢!你只管放心去你的。(清·文康《儿女英雄传》)
“数量 + 子”发展出表达主观大量用法后,与“数量 + 儿”“数量 + 子”表达主观小量构成语义功能的对立。从数量上相比较而言,“数量 + 子”表达主观小量的例子数量少,表达主观大量的例子数量多。到清代文献中,“子”表示主观量的用法逐渐式微。“数量 + 子”表达主观小量和主观大量的例子都比较少。
到清末时,“数量 + 子”表达主观大量的用法保留在北方部分方言中。“数量 + 儿”表达主观小量用法保留在包括北京话在内的北方方言中。通过对《汉语口语教科书》的考察,我们可以看到“数量 + 儿”表达主观小量用法十分广泛,而且在河间府方言中它与“数量 + 子”表达主观大量的用法构成语义功能的对立。
基金项目
南开大学文科发展基金重点项目“完形心理学视域下汉语待嵌格式研究及学习词典(APP)的编纂”(项目编号:ZB21BZ0102)。
NOTES
1陈小荷《丰城赣方言语法研究》(2012: 125)提到北京话中主观小量标记“儿”:“北京口语里也有表达主观量的内部语法形式,例如在‘都两三岁了’和‘才两三岁儿’中的量词重读和语缀‘儿’。……从意义上看,‘儿’也不是指‘岁’本身之小,而是指‘两三岁’在说话人看来是个小的量。北京话的‘两三岁儿’跟丰城话的‘两三岁基’都是主观小量。”
2转引自石毓智,《语法的概念基础》,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260。
3《齐民要术》一书中有“袋子”“刀子”“饼子”“锯子”“瓶子”“盘子”“笼子”“瓮子”“镊子”“碗子”“杓子”等双音节词。
4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儿缀和子缀有着不同的地理空间分布。杨彦宝(2015)根据《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绘制“‘儿’缀、‘子’缀在汉语方言中的分布表”,并总结出规律:“‘子’缀在从北到南的大多数方言中都存在;‘儿’缀主要出现在北方方言中,在南方方言中较少。在中部方言中,‘子’缀和‘儿’缀则呈现出均衡的部分态势。
5郭建华《山西方言“子”缀研究》通过对忻州、万荣、太原三部方言词典的考察,得出结论“山西方言‘子’缀的构词能力、活跃程度在当代有所降低”(2012: 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