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衣”字出现的时期较早,最早可见于甲骨文及金文。东汉许慎在其所著《说文解字》中释为:“衣,所以蔽体者也。上曰衣,下为裳。”在有关辞典中可见“衣”的本义为“上衣,衣服”,属名词。在先秦诸子百家及各类经典文献作品中,“衣”字的使用十分广泛,几乎随处可见,并且被大量用作动词,如:《韩非子·八说》中“使人不衣不食而不饥不寒,又不恶死,则无事上之意”;《论语·阳货》中有“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等。其中的“衣”字显然是作谓语,而做谓语又是动词的基本句法功能,这就与“衣”字为名词的观点相矛盾。所以在一些古代汉语教学中,当“衣”字作谓语时,一般认为其用法属于词类活用,但也有一些学者持反对意见,认为其属于名动兼类词,而非活用现象 [1] 。所以,对该字类的定性对于学习分析相关古籍文献十分重要,会直接影响到文义理解,因此需要进行深入研究,进一步判断其用法类型。
2. 先秦汉语中“衣”字的名词动用说
“衣”字在古代汉语传统教学中,一直被归入名词范畴。然而,通过翻阅相关古籍资料,可发现在一些先秦文献中,“衣”字在句子中常常具有动词特性,如单独使用作谓语,受副词修饰或带宾语作谓语中心等,相关例句有:“衣身之偏,握兵之要,在此行也。”(《左传·闵公二年》);“妾不衣帛,马不食粟,可不谓忠乎?”(《左传·成公十六年》)等。为了解释说明这一现象,目前学术界几乎一致认为“衣”充当谓语是因为名词动用,即词类活用现象 [2] 。通过查阅各具有代表性的古汉教程,统计出持有这一观点的古汉教程见表1 [3] [4] [5] 。
Table 1. Ancient Chinese tutorials on the use of the word “yi” with the view that “nouns are used as verbs”
表1. 对“衣”字用法持“活用”观点的古汉教程
对于“衣”的词类活用观点,也有一些学者持不同看法,王力在1978年出版的《古代汉语》一书中指出,“衣”字带宾语、受副词修饰、用在“而”字前后等用法,属于“兼类词”,而不是当作名词活用为动词 [6] 。在该书常用词(四)部分,关于“衣”的解释有两个义项,一为名词本义:“衣服,有吋候特指上衣。”另一为动词引申义,“读yì,去声。动词。穿(衣)。”王力将“衣”的动词义列为正式义项,并各引句例说明。但前后矛盾的是,王力在其“通论”部分又把“衣”当作“名词用如动词”,列入了“词类的活用”。
3. 先秦汉语中“衣”字实为名动兼类词
实际上,“衣”字在先秦汉语中的谓词用法,并不属于词类活用现象,而是因为该词是一个名动兼类词,它既有名词语法特点,又兼有动词用法。
为了证实这一观点,我们首先需要对词类活用与兼类的界限标准有一定认识。对于“词类活用”和“兼类”,各家都对其下了定义,通过对各家观点的梳理总结,我们可以看出“兼类”与“活用”的本质差别在于:词性和其基本语法功能是否具有临时性。即在一定语境下,词类活用是临时地具有了另一类词的语法特征,其意义是不固定的;而词的兼类,则是因为词义引申等原因发展成了两种或者两种以上词类的语法功能,成为了该词义的固定义项。换言之,如果一个词同时兼有两种或两种以上词类的语法功能,其意义是约定俗成的而不是临时的,那么它就是一个兼类词 [7] 。
因此,要判断先秦时期“衣”字是一个名动兼类词还是属于词类活用现象,可从这三个方面来入手:1) “衣”的动词义是否是固定的;2) 该动词用法在先秦汉语中是否是临时运用的;3) 该动词用法在先秦汉语中出现的次数是否多、频率是否高。
(一) “衣”的本义具有明显的动词意义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历史悠久。在历史发展中,汉字也经历了大量的演变,某些意义也因为引申等原因而消失或词性转移。因此,当分析词义时,需要追溯到其产生之时的意义。“衣”字出现的历史较早,在甲骨文、金文时期便有相关例证,除《说文解字》等字书外,相关权威辞典对其意义的解释也具有一定说服力,通过查阅发现,在以下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工具书中对“衣”字的解释,都列出了其动词义。具体统计见表2。
Table 2. The verbal meaning of the word “yi” in the reference book
表2. “衣”字在工具书中的动词义
众所周知,辞书是对字词的权威注解,收录了各字词的本义及引申义,具有一定稳定性。上面提到的几本主要参考辞书中,都收录了“衣”字的名词义和动词义。这表明,“衣”字的动词义在当时已经成为了一种固定用法,在古代文献中广泛使用,具有一定的社会性,所以需要另立词项来进行单独说明。另外,从甲骨文、金文中对“衣”字的认识来看,我们可以看出“衣”最初是作为名词的形式出现的,属于象形字。追溯其发展过程,可发现其动词义是后来由名词意义引申而得,由名词义“衣服”引申为动词“穿衣”义,再引申为表达“穿着”意义的动词,由“穿着”义再引申为“遮盖、包扎”等动词义,由此其相关动词义被大量使用并逐渐固定了下来。
另外,是否有破读现象也是判断某字是否为兼类词的一种依据 [8] 。在古代汉语中,有些词兼有两种词性,大多数词兼有名词和动词两种词性,为了区分两者,往往采用破读方法,本义为如字,引申义为破读。因此兼类词,尤其是兼有名词动词的,大部分都是多音词,辞书中也大都把它们归为多音多义词。破读主要是把原来读为平声或上声的字变读为去声,如“王”当名词用时,读阳平wáng,当动词用时读去声wàng。当名词活用为动词时,因为其用法并不固定,属于偶然现象,所以在字词典中都不会将其列为多音多义词,也一般不用破读方法来进行区分。因此,在转类的词中,凡是辞书中列为多音多义词,都属于兼类词。
通过查阅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可发现,“衣”有名词和动词两个义项:(一) yī,上衣;衣服;(二) <旧读yì>穿(衣服)。由此可见,“衣”字在辞书中已有破读义,并具有固定动词义,再由此推断出“衣”字是一个名动兼类词,“衣”在先秦汉语中作谓语使用时,并非词类活用现象。
(二) 先秦作品中“衣”的动词语法功能相对完善
“衣”在先秦汉语中使用广泛,通过逐字索引各类工具书及各语料库,从先秦著作中检索出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例句,并对“衣”字的各种用法进行了整理分析,将“衣”字有关动词语法功能分类如下:
1) 单独充当句子的谓语
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于群臣,奚能以封为哉?(《墨子·鲁问》)
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庄子·盗跖》)
许子必织布然后衣乎?(《孟子·滕文公上》)
2) 受副词修饰
士不衣织,无君者不贰采。(《礼记·玉藻第十三》)
幼子常视毋诳,童子不衣裘裳。(《礼记·曲礼》)
君子虽贫,不粥祭器;虽寒,不衣祭服。(《礼记·曲礼》)
3) 带衣服类名词性成分作宾语
或衣其衣,或衷其襦,以相戏于朝。(《左传·宣公九年》)
老者衣帛食肉。(《孟子·梁惠王上》)
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论语·子罕》)
4) 带表人的体词性成分作宾语
若见费人,寒者衣之,饥者食之,为之令主,而共其乏困。(《左传•昭公十三年》)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易·系辞下》)
载衣之裳,载弄之璋。(《诗经·小雅·斯干》)
已知判断某一个字的词性时可从其语法特征来进行分析。在先秦文学作品中,“衣”可以单独做谓语,可以带单、双宾语,可以受副词修饰,具有动词的一般特征 [8] ,如果说仅仅是活用的话,就不可能具有这么多的动用功能,那么从侧面就可以得出“衣”在先秦时期属于兼类词并非活用现象。
(三) “衣”的动词用法在先秦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次数多、频率高
参考张文国对“衣”在先秦诸子百家以及史书等著作中出现次数的统计资料 [9] ,并收集统计各大语料库中“衣”字的使用情况见表3。
Table 3. The use of the word “yi” in pre-Qin writings
表3. 先秦著作中“衣”字使用情况
通过分析上表,可以计算出“衣”在先秦汉语中名用和动用在所有用法中所占的比例。“衣”的动词用法在这统计到的12部古籍文献中占名动总用法的34.7%,并且在其中的11部文学作品都出现了其动词用法。
由此可见,在先秦时期,“衣”的动词用法并非个别现象,在当时各类文学作品中都有了广泛应用。并且,其34.7%的使用频率也足以证明其动词用法在当时是一种常见句法,而并非临时偶尔的活用。
综上所述,通过以上三方面的分析考察,“衣”的动词义不仅已成为一种固定义项,而且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用得相当普遍,而且这种用法几乎贯穿了古代汉语使用的全过程。如“旰食宵衣”、“衣锦还乡”、“衣褐怀宝”、“衣绣夜游”等典故都已形成了成语而流传至今,其中的“衣”都取动词义。如果硬说它是偶然用之的“活用”现象,未免难使人信服。我们知道,从本义发展出引申义,这是词义发展的一般规律;而“衣”从名词本义引申出动词义,又体现了词义引申从具体到抽象的基本方式。因此,我们认为“衣”的本义虽属名词,但有理由把它的动词义看作已经固定的动词引申义,“衣”就是个名动兼类词。
4. 衣字活用说原因
把“兼类”说成“活用”的原因很多,当前学术界对两者混用辨析也有一定研究,通过分析总结各家观点,概括出了以下几点原因:
1) 为了教学、知识普及的方便。当前论者们对活用和兼类现象判断各持一说,而词类活用的使用范围也越来越大,大部分本该是兼类词的字被误认为活用现象,而相关教材也遵循主流而误用。
2) 词类活用和兼类词关系密切,难以辨别。两个概念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标准,两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极易混淆。
3) 犯了以今律古的毛病。当前时期,人们理所当然将某些名词转动用法看作词类活用现象,是因为人们在理解一个字的意义时,往往会受其现代意义的影响 [10] 。以“衣”为例,古代汉语中并无专门表“穿”义的动词,只有“衣”身兼两职,既表示“穿”的对象又表示“穿”的动作。但是汉语进入了现代阶段,词义引申越广泛,词汇发展愈趋丰富,在动词“穿”终于产生后,“衣”便由古代兼表名词义和动词义的兼类词而演变为一般名词。如果我们以今义去推古义,便只能得出不符合客观实际的片面结论。
目前这种混用现象应当引起语法学界的关注。兼类和活用之间的区别在于“偶尔”与“经常”,这是一个比较含糊的概念,学界的看法一时难以统一,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学习古代汉语基础知识的人来说,或者一些普及性读物介绍上述知识包括选注古文,判定“词类活用”还是“兼类”时,需要牢记两个原则:临时性和共时性。
1) “兼类”与“词类活用”最显著的区别在于其“临时性”。辨析两者时,需要按照约定俗成的原则,以权威辞书如《辞源》等为依据,看其义项是否固定,即:凡在这类辞书上,某词义项收进某跨类引申义的,其跨类用法均属本义的引申用法,统一划入“词的兼类”,只有那些在义项中不见其跨关引申义的,当它们跨类使用时,才叫“词类活用”。
2) 在古汉语中,判定词类的活用时,必须遵守“共时”的原则。要考察它在先秦时期汉语中的应用,就必须考察先秦时代文献作品中实例,而不能被历史所左右。一个名词用作动词,在某一时期其用法可能只是临时不固定的活用现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用法逐渐被大众所理解接受而固定下来,形成了一种被广泛使用的固定形式,那么就成为了一种兼类词 [11] 。所以,在辨析活用和兼类用法时,需要以先秦时期具有代表性的一批典籍作为考察对象,分析论证“衣”在先秦时期的用法,这样才不受社会发展,时代演变的影响,基于此得出的结论才具有一定说服力。
5. 结语
“衣”在现汉中一直被归入名词类范畴。追溯其本义及其发展可发现,“衣”的本义是一个一般名词,随着社会发展,词汇演变,它被引申为表达“穿着”意义的动词,由“穿着”义再引申为“遮盖、包扎”等动词义。在先秦汉语中,“衣”作动词可以单独做谓语,可以带单、双宾语,可受副词修饰,“衣”不仅具有动词特征,而且在大量文学作品中常见和稳固地表达了动词的语法功能,所以,“衣”的动词用法并非偶然和临时的。综上所述,在先秦时期,“衣”作谓语时,不应看作是名词活用为动词,而是应该把“衣”看作兼类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