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21世纪以来,中西方文明交融不断深入,实现世界大同理想、共筑灿烂辉煌的全球文化,中国思想不可或缺,传统英译任重道远。诗词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思想一脉相承,不少先行者付诸实践,为其交流与传播做出伟大贡献。中国诗词典籍浩如烟海,张若虚生平存世诗作仅二首,却能凭《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得益于意境上树立的宏丽典范。全诗从月夜入手,以江海照自然,兴象波澜壮阔,空明隽永,融思情于哲理,雄宇宙于万物,其景其境,已然至于醇臻。
中国传统翻译思想历经“信达雅”“神似论”,发展到钱钟书提出的“化境说”,皆源自传统文化的深厚土壤。许渊冲英译本《春江花月夜》不但与唐人张若虚描画的“诗境”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孕育着崭新的创作生命。许渊冲提出“三化论”(浅化、等化、深化),是继承钱钟书翻译思想,在文学翻译理论研究道路上继续前进 [1]。本文从“化境说”视角解读许渊冲译本《春江花月夜》:动静相宜,虚实相生;象外之象,韵外之旨;返璞归真,游心化境。中国古典诗词推动了“化境”向“译境”的延伸,中国译论只有不断从实践中汲取活水,才能继续突破,永葆生机。
2. “化境说”与《春江花月夜》
钱钟书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提出“化境说”:“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 [2]。“化境说”渊源深厚,是钱钟书集中西哲学、文学、美学、翻译学等学术思想的智慧结晶。纵观中国学派译论发展史,“化境说”作为一个伟大的转折点,发挥着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
社会科学发展要体现文化的继承性与原创性 [3]。中国传统翻译理论来源于道家与儒家思想,老子解决“信”和“美”的矛盾,孔子解决“文”与“质”的矛盾( [4], 83)。发展到近代,从“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到严复的“信达雅”,从“从心所欲,不逾矩”到陈西滢的“三似”(形似、意似、神似),傅雷的“重神似不重形似”,而钱钟书的“化境说”,几乎达到翻译的最高境界( [4], 195-197)。“化境说”认同发挥译语优势,追求至美,是基于忠实原文的理念,肯定译者的主观能动性,进行更高标准的艺术创作,这一思想极大程度上冲破了长期以来文学翻译问题的固有藩篱,完成了“似”到“化”的质变。
有学者曾对此表示担忧,“从‘神似’到‘化境’是个合乎逻辑的发展过程。但一个理论体系沿一定方向向前发展到了顶峰,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就无法再向前延续发展。日中则移,月满则亏。于是只好改弦更张,这在事实上就会出现与传统的断裂” [5]。笔者认为,尽管在领域纷繁的翻译实践中,这种理想存在其不可实现性,“化境说”仍旧对当代中国文化译论的丰富与发展起到了不容小觑的启示作用。继“三化论”后发展的“三之论”(知之、好之、乐之),朱光潜的“艺术论”( [4], 10),以及吸收当代物理学的文学翻译超导论(译文对信息和情感的传达没有遗漏),吸收生命科学领域的文学翻译克隆论(移植一种文字的优质基因,加强译文表达能力),都可以说是世界上先进的翻译理论( [4], 26-27)。
翻译理论的认识只有不断深化,中国译论的前途才能走向光明。“化境说”由“化”统帅,将视域从翻译本身延展出去,驰骋文疆,万物万象皆可为兵。文学翻译是科学的艺术,“化境说”强调还原信本之至美,像《春江花月夜》这样一篇“信本即至美”的佳作,被闻一多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在“化境说”视角的深入解读中,散发着哲学与美学的艺术光辉。诗人描绘了一幅境界恢宏的春江月夜图,百川归海,海纳百川,落笔起势尽显包容之志,月照花林,花林不见,虚实幻影遁入空濛之悟。海中无月,镜花水月,处处是月,从壮阔无垠的红尘人世联想到斗转星移的宇宙光年,意境兴象,胜在时空的双重维度。
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人身临这样宁静深远的自然造化中,首先有了哲理意识的觉醒(“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从意象纯美的感性认识上升到人生哲思的理性认识,油然而生的真情随之流露(“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意象在时空中得到延展,意境便开始有了深邃的轮廓。张若虚“将画意、诗情与对宇宙奥秘和人生哲理的体察融为一体,创造出情景交融、玲珑透彻的诗境”( [6], 193)。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是全诗由象到境,由实到虚的一个重要转折。海潮翻涌,披江带月,融芳甸于水镜,在这个流动的演化过程中,逐渐步入“不觉飞”、“看不见”、“无纤尘”的虚空浑沌境界。此时唯余诗人与孤月一轮,于是有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辽远遐想,“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的入骨遥思,借游子思妇之口,抒发己情。正因如此,“由时空的无限,遐想到了生命的无限,感到神秘而亲切,表现出一种更深沉、更寥廓的宇宙意识”( [6], 194)。
3. 《春江花月夜》的“译境创造”
3.1. 动静相宜,虚实相生
“化境说”的“化”包含形式转变,在这个过程中,译者不得“从心所欲,不逾矩” [7]。译诗本就是难事,译境更是如此,许渊冲英译本《春江花月夜》最耐人寻味之处便在于他对原诗的“译境创造”。完成“意境”到“译境”的过渡与重构,我们可以从“化境”中探寻变通之道。
清代画家方士庶在《天慵庵随笔》中指出:“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 [8], 172)。这里所说“实境”是指客观存在的具象,“虚境”则指创作主体由具象“抽象”出来的意象,也是意境的直接来源。在“意象”到“译象”的变换过程中,由具象与抽象的相互转化共同构成一个矛盾统一体,这就是“化境”思维的初步演绎。中国古典诗词的基本鉴赏讲求三方面灵活运用(动静,虚实,景情),总揽全篇,许渊冲译本《春江花月夜》充分体现了这些特点。
张若虚从“春江潮水连海平”开始起势,春江入海,春潮急涨,二者于起伏涌动中蓄势相持,在同归大海时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许渊冲将此句译为“In spring the river rises as high as the sea.”原诗中“潮水”的意象(tide)并未直译,而通过以静化动的方式由谓语动词“rises”展现出来,水往低处流本是客观规律,能够让江河“升”起来的,只有潮水了,如此一来,一则译出伏江入海之状,二则体现潮涨激荡之姿,可谓浑融之至。又如“江流宛转绕芳甸”(“The river winds around the fragrant islet where”)中的“宛转”,被译为“winds around”,如风缭绕,是由虚转实,将其具象化了;“青枫浦上不胜愁”(“On Farewell Beach are pining away maples green”)与“何处相思明月楼”(“Who, pining away, on the moonlit rails would lean”)两句中的“愁”与“思”,皆译为“pining away”,以形容憔悴,渐趋消瘦的动态笔法直抒离情,诗中“愁思”滋味还原完整,跃然纸上。另一较为典型的英译“No dust has stained the water blending with the skies”(“江天一色无纤尘”),将抽象概念的“无”具体释义为“不染”(stain),静态的“江天一色”通过“blending with”进行动态化处理,生动贴切。更妙的是“skies”的复数形式,江海为镜,天照双影,世俗景象片尘不染,霜花林海皆尽归一,真正达到清、空、幻的精神境界。这也是原诗真正由纷繁复杂的自然意象向齐物归暝的无我意境转化之始,一系列动静与虚实的变幻此消彼长,触景生情,译者的“化境”思维也应运而生,达到晓畅通俗的美好之境。
3.2. 象外之象,韵外之旨
“中国古典美学不同于西方重形式、重时空、重典型的显性美,而是强调‘离形得似’‘不似似之’,依靠直觉思维来捕捉空灵飘忽、隐约朦胧之意,并从中悟出‘言外之言’‘文外之致’”( [8], 173)。所谓写意中的“言外之言”,构境中的“文外之致”,亦与钱钟书“化境说”透过悟言之表,体会“象外之象”,“韵外之旨”的翻译思想互有通触、和谐共融。尤其在诗词英译当中,既要保证译语能够充分明达诗中显义,又要将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隐义通释出来,才能以最大限度做到内容思想上对原作的忠实。
许渊冲对《春江花月夜》英译哲理叙述方式的处理非常灵活。原诗“皎皎空中孤月轮”一句,(“A lonely wheel-like moon shines brilliant far and wide.”)状似写景,也是诗人由景转境的情感过渡,此处将“空”意译“far and wide”,化具象为抽象,将孤月从春夜笼罩的物质环境中析出,进入辽远空阔的意识领域,引渡出后文对宇宙的联想与哲思“Who by the riverside did first see the moon rise? When did the moon first see a man by riverside? Many generations have come and passed away; From year to year the moons look alike, old and new.”(“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诗人落笔至此,一人一月一境至矣,而许译对“人”与“月”的处理方式,表达出译者独到的见解与情思,这些情感集中表现在冠词与复数的形式变换,隐义显化,从诗人自身开始,联想到初见月、月初照之人(“a man”),又从每一位望月人,联想到数代人(“many generations”),古今百代衷肠,灵犀相通,也算是一种宝贵的慰藉。
由于中西方文化差异,原诗中许多特有的中国传统文化意象需要显译。如“汀上白沙看不见”(“Nor from white sand upon the Farewell Beach below”)、“青枫浦上不胜愁”(“On Farewell Beach are pining away maples green”)二句中的“汀”与“浦”,许渊冲释译为“Farewell Beach”(离洲)。在“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一句中(“But message-bearing swans can’t fly out of moonlight, Nor letter-sending fish can leap out of their place.”),“message-bearing swans”与“letter-sending fish”的创译亦属妙笔。“‘鱼雁传书’向来是中国文化中所特有的男女传达情感,互致爱慕的美好意象。但如果译者不考虑目的语接受者的文化差异,英语文化欣赏者则很难建立起‘鱼雁’和‘传书’的意象关联” [9]。“碣石潇湘无限路”一句,许渊冲的译文是“It’s a long way from northern hills to southern streams.”碣石本指渤海山名,潇湘亦指湖南的湘江与潇水,两地一南一北,暗含路途遥远,相距无望之义。此处处理为“northern hills”(北山)与“southern streams”(南水),不仅是“化境”思维的体现,还属于“三化”中的“浅化”译法,像前例“汀、浦”到“Farewell Beach”(离洲)的“深化”,“message-bearing swans”(鸿雁传信)的“等化”,无不体现出“化境说”翻译思想包容持久的生命力。
3.3. 返璞归真,游心化境
翻译的最高境界是“化”,译者只有超越现实世界,进入诗人描绘的精神世界,与原作融为一体,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游心化境”。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开头提出地位并列的“雄浑”、“冲淡”二品,讲的也是化境——大用外腓,以雄浑之气包举诗文内外;得其环中,超越局部物象,实现自我完整世界最大化;饮之太和,保持谦和淡泊的心境,其势由浓转淡,如此以往,方可达到“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超然境界。这个过程就像波涛汹涌的海潮逐渐归于平淡,由景生情,亦如《春江花月夜》构境之精髓。
“意境”到“译境”的转变需通过“化境”来实现,要令译文读起来没有翻译痕迹,完成“化境”的最终道路,必须透过整体视域,向“译象”与“译境”之间的发展去探寻:
“In spring the river rises as high as the sea. And with the river’s tide uprises the moon bright. She follows the rolling waves for ten thousand li; Where' er the river flows, there overflows her lights.”
张若虚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两联开篇,春江怒海,海吞江月,潮起潮落转乾坤,水与月齐物融一,足见雄浑、冲淡之妙。许译以“rises”与“uprises”、“flows”与“overflows”两组动词递进增势,为译象营造出波澜壮阔的动感。首联“tide”(潮水)从隐译到显译的转变,更是潜龙在潭,神无可绘。后联修辞巧征,是将“月”拟人化了,译者将“月”拟作“she”,既译出月光的皎洁柔美,又译出烟波浩渺、水陆谐融的冲淡之势。虽说彻底和全部的“化”是不可实现的理想,许渊冲在《春江花月夜》中对“译境”的初探,可谓十分成功。
诗人以月为眼,体察万物,从最初的“共潮生”、“照花林”到落暮时“复西斜”、“藏海雾”,它在译文中的形态也千变万化,如“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两联,译文则做出了不同的处理:
“Alas! The moon is lingering over the tower; It should have seen her dressing table all alone. She may roll curtains up, but light is in her bower; She may wash, but moonbeams still remain on the stone.”
由于思妇形象“she”的出现,月回归至“moon”的本体,“lingering over”作徘徊之态,又有了通人性的意味,同一代词两种指代的“she”相互映照。思妇卷帘,月亦卷帘;思妇捣衣,月亦流连于砧石之上。如此缱绻悱恻的离思之情,令人动容。译诗全文最为神来之笔的“化境”,在思妇情思浓转的高潮:“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许渊冲译为“She sees the moon, but her husband is out of sight; She would follow the moonbeams to shine on his face.”又是一个月人合一的境界,笔者不由联想起前文月态代词“she”初现之情景,“She follows the rolling waves for ten thousand li; Where’ er the river flows, there overflows her lights.”吾愿化作月华,流照天地,众里寻君千百度,人逐月,月逐浪,与浪迹天涯的游子相逢于那叶遥远的扁舟。译诗“化境”,化在至情。
4. 结语
“正因为有了虚与实、情与景的相互协调渗透,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境方得以层层深化和展开,佳作频出,耐人寻味”( [8], 172)。本文从“化境说”翻译思想解读许渊冲英译本《春江花月夜》,通过“四象”(具象、抽象、意象、译象),“三境”(意境、化境、译境)的转化与演绎,展现全诗虚实变易,隐显义旨,游心化境的完整历程。贯通中国古代哲学、文学、美学思想,为传统译论的当代转型注入活水,是中国译学体系建立的必由之路,世界文明携手共举的伟大征途。诚如许渊冲所言,将中国之美,转化为世界之美,方为“大美”。
基金项目
产学合作协同育人项目:农业科技翻译类课程教学改革研究(项目编号:202101102014);横向课题:农耕文化的传承与翻译研究(242071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NOTES
*本文许渊冲英译《春江花月夜》句例皆选自:陆苏, 许渊冲. 林深见鹿:美得窒息的唐诗:英汉对照[M]. 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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