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赫尔曼·黑塞的《流浪者之歌》写的是悉达多苦苦求道最后悟道的体证之旅。1921年,黑塞的心理危机曾导致这本书的创作受到阻碍。因此他直接向荣格求助,进行了数周的心理分析。黑塞后来对这一系列的心理分析做出了积极的评价,称自己得到了他所需的帮助。其实自1916年始,黑塞就受到荣格学派的影响,到1926年这十年中,他有过与荣格及其学生300小时左右的心理分析经验。这些心理分析经验,在帮助黑塞度过心理危机的同时,也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在这种情境下,黑塞的《流浪者之歌》必定受到了荣格分析心理学的深刻影响。
2. 荣格的自性化概念
在以荣格的自性化理论对文本与人物进行解读之前,笔者意欲首先厘清一些相关的主要概念,从而便于阐明悉达多的自性化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无意识早在弗洛伊德与荣格建立他们的分析心理学之前,即已经在哲学领域被讨论。特别是被在启蒙运动中的德国浪漫主义哲学家所论及。这些哲学家以卡勒斯与冯·哈特曼为首。但是启蒙运动本身排斥无意识这一概念,这一概念随即便被唯物主义以及经验主义所淹没。
后来弗洛伊德与荣格在建立自己的精神分析科学时,通过对各自的病人进行治疗,产生了对无意识的不同构思与理解。弗洛伊德对于潜意识的概念只相当于荣格无意识概念中的个人无意识,而众所周知,荣格对心理学发展的重大贡献就在于他发现了集体无意识并建立了相关的分析心理学理论。
荣格的个人无意识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概念大体上是一致的:都包含被压抑的内容,这些内容通常为婴儿性质的材料与个人成长史的素材。因此个人无意识的内容主要由具有情感基调的情结构成,这些情结构成了心灵生活个体与私人的一面。而集体无意识则是由原型构成。
“原型就其本身来说是空的,是纯粹的形式,只是一种事先形式化的潜能(facultas praeformandi),可用一种已有的先验形式进行表征。这些表征本身不是世代相传,只有纯粹形式才世代相传,在这个意义上,这些纯粹形式和种种本能完全对应,这些本能也只是由形式决定。”(荣格,2015a,2015b)因此,原型作为本能的呈现形式,是本能的来源。原型这种形式是没有内容的,它不传承经验,但会传承某种经验倾向——传承性的心灵功能模式。人们认为自己的决定以及行为是自己有意识而发,但很多时候是这些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型推动的。荣格认为原型是动态的有机体,具有生产的能力,还会在心灵中与世界上主动寻求表现。因此人如果忽略集体无意识中的这些原型,就会被本能牵着鼻子走,却自认为活得很有自由意志。“从经验角度来看,特征最明显的原型,对自我的影响往往最为烦扰与频繁。这些原型便是阴影、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荣格,2019)由于小说中的悉达多是男性人物,由女性元素补偿,因此在分析小说时不会论及到阿尼姆斯。而阴影与阿尼玛的相关概念会在文本分析中论及。文本中出现的另一个重要原型是智慧老人,也会在后文论及。
再来看自性与自性化,这两个概念是紧密相关的。荣格对自性的主要定义为:个性、意识和无意识的中点、对立联合体、心灵的整体、心灵的中心、原型、完满、组织原则(雷诺斯·K.帕帕多普洛斯,2019)。这一概念可说是荣格心理学的核心概念。“在荣格分析心理学的体系中,自性属于人类全部潜能及人格整体性的一种原型意象。自性作为人类心灵内在的一种整合性法则,与一个人的心理生活,乃至其一生的命运息息相关,具有核心性的意义和作用。荣格有时认为自性是心理生活的源头,但他有时也把自性化作为一种目的。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与生命中,自性要求被认识,被整合,被实现。”(申荷永,2009)自性心理学同时也是宗教体验心理学,荣格原创性的一个思想就是认为宗教性的神秘体验其实就是中心从自我转移到自性的结果。“荣格对原我(即自性)的研究是他对心灵的宗教功能和其他西方历史意识中的种种表现进行探索的核心。”(雷诺斯·K.帕帕多普洛斯,2019)
自性化,也被翻译为个体化。它指向的目标就是自性。它代表心灵的完满以及自性分裂可能被治愈的过程。“荣格使用自性化这一概念,所要表达的是这样一种过程:一个人最终成为他自己,成为一种整合或完整的,但又不同于他人的发展过程。于是,自性化意味着人格的完善与发展,意味着接受和包含与集体的关系,意味着实现自己的独特性。”(申荷永,2009)这便是自性化的意义所在。
荣格的自性化过程就是意识的整合过程,需要将无意识中那些本能的原型整合到意识中。“越多、越重要的无意识内容被同化进自我,则自我与自性越接近。”(荣格,2019)这种接近自性的行为会使自知增加。黑塞通过《流浪者之歌》展现了悉达多的求道之旅。这种求道过程是一种向着内心自性的回归过程。不可避免,这需要下潜到无意识中,首先面对的,就是以阴影为代表的个人无意识。
3. 悉达多的自我认识与领悟
小说一开始,悉达多就以其坚持成功说服了父母,而得以离开家庭踏上求道之路。在离家成为苦行沙门到遇见佛陀为止,他始终带着自己的个人阴影——戈文达。也因此戈文达与悉达多的关系是小说第一部分,也是悉达多精神发展第一个阶段最需要关注、处理的对象。
戈文达是悉达多的好友,对悉达多崇拜且深爱不已。小说中,戈文达被描写为悉达多的影子:
“并且,纵使他成了神,纵然他进入了光照一起的境界,他戈文达也要追随他……做他的影子。”(赫尔曼·黑塞,2016)
“……一个蹲着的影子跟了出来,加入这个入山求道的行列。”(赫尔曼·黑塞,2016)
“在他一旁的是戈文达,他的影子;他也走着同样的道路,做着同样的功夫。”(赫尔曼·黑塞,2016)
“佛陀已经打劫了我。悉达多心里想道。但他虽打劫了我,却也给了我更有价值的东西。他劫去了我的朋友,因为这位朋友原是相信我的,如今却信奉他去了;这位朋友原是我的影子,如今却做他的影子去了。但他却给了我悉达多,给了我自己。”(赫尔曼·黑塞,2016)
戈文达算得上是悉达多名副其实的影子,他几乎是复制了悉达多的人生。同样是婆罗门之子,同样的成长背景与经验,同样的学习功课,同样的人生目标,同样的修行经历。然而,戈文达至始至终都围绕悉达多这个中心,他缺少主见,他的一切行为动机似乎就是悉达多这个人。正如影子始终跟随投射出影子的主体,戈文达始终跟随着悉达多。身为悉达多的影子,戈文达复制了悉达多的少年时期,象征着悉达多的个人无意识。当然戈文达与悉达多都是同样完整的个体,但是为了更深刻及方便地分析悉达多的自性化,在一些地方会把他当做悉达多作为主体的心理的一个部分,即阴影,进行处理。然而这其实也是从象征层面来说的。无意识包含的通常就是被压抑的婴儿性质的材料以及个人成长史的素材。而个人无意识的代表首先就是阴影。
在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中,阴影(shadow)的概念包含个人阴影、集体阴影以及阴影原型。它们并非独立,而是互有重合的。投射是阴影表达的形式,作为与悉达多同性别的人物,戈文达接受的则是来自悉达多个人无意识的阴影的投射。因此,戈文达代表的是悉达多的个人阴影。个人阴影的领域并非总是消极的,在那里,或许是个体更加积极的部分被压抑了,导致个体活在阴影当中。戈文达与悉达多的关系更多的就是这种积极阴影内容的投射。从戈文达的视角出发,他在悉达多身上看见的都是美好的一面,这种将所有美好品质投射到一个人身上的作法,使得他对悉达多产生了深切的爱与仰慕。这种热爱不仅有着强烈的同性爱欲成分,甚至其仰慕已经到了宗教崇拜的边缘。小说中形容他比任何人都爱悉达多,爱他的一切。但是他却付出了成为别人影子的代价。在他把一切美好品质投射到悉达多身上的同时,也就否定了自己拥有这些美好品质的潜能。要想再接近这些美好的事物,他就只能通过活成别人影子的方式来办到。即便后来遇见了佛陀,戈文达发现有比悉达多更美好的人的存在,他也只是改变了投射的对象,活成了佛陀的影子。悉达多呢,他接受了戈文达这种投射。此时的悉达多正忙于否定自我,这种对自我的否定使得他的阴影愈加黑暗。然而悉达多仍然需要某种向外的态度,毕竟人是社会性的存在,因此形成了自己某种独特的人格面具。人格面具是人在社会交往过程中形成的行为模式和规范。作为与阴影相互对立的原型意象,人格面具的出现通产是以牺牲人格的其他方面为代价的。每个人一般都有好几副不同的人格面具,这些人格面具是把“双刃剑”。但因为悉达多的这副人格面具是他否定自我的结果,因此他只好不断地加强认同(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自己的人格面具。其人格面具的材料就是戈文达投射的内容。这种内容下的悉达多是没有自我的。不过在小说中,戈文达对他来说还具有更深刻的象征意义。他代表着他的个人阴影。按照荣格的观点,阴影必须被带入意识当中,个体必须找到让意识人格和阴影共存的方法,人才能获得对自己的领悟与自我认识。也正如荣格指出的,自性化过程必然是从阴影的意识化开始的。
小说第一部分结束时,悉达多确实对自我的特质和本性有了非常深刻的认识,而这种认识是在他处理好自己与个人阴影的关系,即与戈文达的关系后产生的:
“他体会到某种东西已经像蛇蜕皮一样离他而去了。某种东西已经不再在他身上了,曾经陪他度过少年时期并曾作为他一部分的那个东西,如今已经离他而去了,而这便是寻师求道的意欲。”(赫尔曼·黑塞,2016)
“我一向在追求大梵,追求神我;我希望摧毁我自己,离开我自己……可是,我却因为如此做而在道途之中迷失了我自己。”(赫尔曼·黑塞,2016)
这里悉达多感到那代表他过去少年时期的东西已经离开了他。离开的东西便是他自己个人无意识中的个人阴影。个人阴影的离开并非被抛弃或者压抑,而是被带到意识中正视、拥抱后产生的结果。也因此,悉达多后来不用再带着戈文达——也是他自己的阴影,却带着对自我的领悟与认识继续深入统合心灵的旅程。不过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答案是佛陀的出现。
佛陀的出现为这种阴影的意识化提供了诱因以及心灵动力。佛陀在小说中是以智者的形象出现的,对应荣格原型理论中的智慧老人原型。体现智慧老人原型的人物在小说中有两个:佛陀与摆渡人婆薮天。这两个人的出现都为悉达多的精神发展带来了非常深刻的转变。按照荣格的说法,原型是本能的无意识意象,也是本能的行为模式。与此同时,荣格认为:“原型不仅仅是精神的抽象,更是一个动态的实体、一个鲜活的有机体、具有生产的力量,像中枢神经系统的中心一样存在,在心灵和世界上主动地寻求表现。”(雷诺斯·K.帕帕多普洛斯,2019)智慧老人作为原始智慧以及直觉智慧的形象化,曾经以斐乐蒙的形象出现在荣格的积极想象与梦境之中,并给他带去了指引及深刻的洞察力。
佛陀的出现给悉达多与戈文达带去的第一个结果就是“诱导我们离开这些苦行沙门”(赫尔曼·黑塞,2016)。苦行沙门是一群愤世嫉俗的人,他们否定且鄙视世间的一切,想要通过苦行否定自我以达到摆脱生死轮回的目的。悉达多自离开家庭便加入了苦行沙门的行列。他凭借自己的慧根很快掌握了苦行沙门的修行方法并在这些法门的修行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然而他发现这些方式并不能使他得到解脱,只不过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自我欺骗。悉达多有意要摆脱苦行沙门这一群体,然而直到佛陀的出现,向他展示解脱与真理另有路可寻,才提供给他足够的心理动力及诱因决心进入另一种生活方式。当悉达多遇见佛陀时,佛陀以他的内在圆满自足给了悉达多一个求诸内的方向。“悉达多没有搭腔,因为他对言教并不怎么好奇。他不认为人家会有什么新的东西可以传授他。他跟戈文达一样,早就听过佛陀言教的要义了。只不过那是经过一再辗转的传闻而已。但他专心一意的瞻视着佛陀的头部,双肩,两足,以及他的平静下垂的手,因为,在他看来,他那只手的每一根指头的每一个关节,莫不流露着智慧:他们都在陈述着真理的真义,透露着真理的气息,放射的真理的光辉。这位男子,这位觉者,确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真正圣人。悉达多从来没有这样尊重过一个人,从来没有这么敬爱过一个人。”(赫尔曼·黑塞,2016)悉达多认识佛陀的方式就很有意味,他不是经由理性的思辨,完全是通过一种无言的凝视,也就是在这种无言的凝视中悉达多获得了启示。佛陀的出现带给悉达多的另一个转变的契机就是使他必须正视与过去的关系。佛陀既然是智慧老人原型的体现,他本身就是真理与智慧的化身。美好的品质在佛陀身上更纯粹地表达出来,吸引了戈文达的投射,给悉达多提供了足够的心理空间来处理与戈文达之间的相互的投射,也给了他足够的空间处理与自己个人阴影的关系。因为当他们在听闻佛陀说法后,戈文达选择皈依佛陀,也意味着悉达多的个人阴影即将离开。离开的方式由悉达多自己选择。这个时候他要么选择进一步压抑自己的阴影,使它沉入更深的无意识海洋,要么把它带到意识层面将他意识化以换取对自我的认识与领悟。悉达多选择了后者。当戈文达哭着劝他和自己一起皈依佛陀时,悉达多毅然拒绝,他做了与自己的个人阴影相反的抉择,他不要牺牲自我成为别人的影子,因此没有被阴影拉入无意识中而活成自己的阴影。他拥抱了这位朋友,拥抱了自己的过去,坚决地走上自己的求道之路,不再受到个人阴影的诅咒,而是带着自我的领悟。但这并不意味着阴影从悉达多的心灵中消失,这只是表示悉达多意识化了个人阴影,整合了意识与个人无意识,平衡了生命这种能量过程的对立面。
在小说第一部分结束时,悉达多与佛陀交流后获得了新生,他不再否定、逃避自我,而是与自我同行。他以不再受到阴影笼罩的眼光看待这个和他一起新生的世界。悉达多这时虽然拥有了自我,但也感到“没有一个人像他这么孤独”(赫尔曼·黑塞,2016)。孤独,是拥有自我的人注定会有的经历。但这是实现自性化必不可少的阶段。悉达多要想进一步实现自性化,摆脱这种孤独,就需要继续整合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个体与外在世界、特殊与普遍这些对立冲突的事物。而接下来,他会被带到更深的无意识——集体无意识中,要求从集体无意识突围出去,继续自己的自性化统合心灵的求道之旅。
4. 自性化的达成——对集体无意识的深入与突围
小说第二部分一开始,悉达多便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位袒露着乳房的女人,而他自己则俯身啜饮着她的乳汁,并对这甘美的乳汁赞美不已。他从这个女人的乳汁中尝到了世间万物的味道。梦境正好是原型表达自身的典型途径。在这个梦境中,一开始出现的是戈文达,当悉达多拥抱他并把他拉近身前准备吻他时,他变成了女人。戈文达承载的是悉达多个人无意识的内容,而这个女人的出现是在戈文达之后,说明她来自比个人无意识更深的层次——集体无意识。毫无疑问,这个女人就是悉达多的阿尼玛。阿尼玛,男性身上的女性元素,作为对男性意识的补偿。她既是男性内在的女性原型形象,也是男性对女性的个人情结。与阿尼玛互补的人格面具连接的是个体与外在现实,她则连接个体与无意识。
悉达多的阿尼玛通过梦境向他表达了她自身。在悉达多这一梦境中,阿尼玛以哺乳的女人姿态唤起了他对女性最初的经验与记忆——母亲的乳房带来的满足感。在给他重温女人带来的最初满足感的同时,阿尼玛不仅仅是表现母亲情结的形象,还化身为性爱对象勾引起了他的性欲。悉达多以前作为苦行沙门压抑下去的欲望被她唤醒了。在这个梦之后,他便对遇见的的第一个女人——溪边浣衣的年轻少妇产生了性冲动。
需要注意的是,悉达多做梦遇见阿尼玛时睡觉的地方是摆渡人婆薮天的屋子。作为智慧老人原型的象征人物,在小说最后部分,读者可以知道他是一位不亚于佛陀的觉者。在整本小说中,智慧老人原型的代表人物(佛陀和婆薮天)给悉达多带去的都是积极作用,在关键时候给他提供了正确的指引、启示以及转变所需的洞察力。婆薮天将悉达多摆渡过河,使他得以深入世俗世界,同时也深入无意识中。关于婆薮天作为智慧老人对悉达多心灵转变的作用与意义将在本章第二节讨论。
过河后的悉达多,在城中遇见了符合他内心阿尼玛原型的人——艳妓渴慕乐。他对渴慕乐一见钟情,这样的一见钟情下必定存在阿尼玛的投射。这种投射使悉达多对渴慕乐产生了一种迷恋。他开始追求她,并想要向她讨教爱的技艺。然而,渴慕乐作为悉达多的阿尼玛的形象化,带给他的不只是爱情,更重要的是给了他深刻理解个人的机会并为他开启了生命中最大的冒险。
渴慕乐帮助悉达多进入外在的现实俗世世界,而她所接收的来自悉达多投射的阿尼玛原型则带他深入集体无意识的世界中。这里悉达多面临着两个问题:他必须整合个体与外在现实以及个体与原型功能构成的集体无意识。而这两个问题也是实现自性化必须解决的。
在第一个问题上,悉达多本身有意识地想要去深入体验现实中人们的那种俗世生活。然而由于他本人的成长与沙门经历,他在心理上始终与世俗人隔着一层距离,他认为自己并非参与者而是旁观者。悉达多想要“泯然众人”,体验世俗生活。这种意愿或说目的在自性化也是必要的。自性“同时具有独特性和普遍性”(雷诺斯·K.帕帕多普洛斯,2019)。个体必须处理好自身独特性与整个人类层面上的普遍性之间的关系,认识到自己虽然是独特的个体但也和普通人一样。他想要成为世俗世界的参与者,他也确实参与了其中。在渴慕乐的引介下,他认识了商人渴慕斯华美,他向他学习经商赚取金钱,而悉达多凭借自己的慧根与悟性确实很快掌握了经商的秘诀。他开始变得有钱。一开始,悉达多仍然保留着沙门生活时所培养的心态,对一切都漫不经心,当作一场游戏,缺少得失心。然而渐渐地,他还是染上了世俗中人的种种习气,成为了俗人中的一员,最后:
“这个世界困住了他:享乐、贪欲、怠惰,还有一向被他轻视、被他指为愚蠢之极的那种邪恶——有求有得之心——亦已攫住了他。最后,产业,家私,以及财富,终于也绊住了他。所有这些,亦已成了一条锁链和重担,再也不是一种游戏和玩具了。”(赫尔曼·黑塞,2016)
悉达多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浑噩与困局。他被外在世界支配了。直到他下定决心放下一切离开。而在他还待在城中,待在渴慕乐身边时,他并未整合好自己与外在现实之间的关系。他只是被世界所转。但这段经历对他来说仍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这段生活本身也象征他无意识中混乱的一面,他需要这种正视混乱的经历。至于如何从这种混乱中突围出去,他需要指引。这种指引来自内在。因此悉达多面临的第二个问题更应得到关注。
第二个需要处理的问题是整合个人意识与以阿尼玛为代表的集体无意识。悉达多将自己的阿尼玛意象投射到了渴慕乐身上。在纯文学中,可以直接将两者等同起来。渴慕乐就是悉达多的阿尼玛。在他与渴慕乐的关系中,渴慕乐所代表的阿尼玛形象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如同荣格描述的那样有不同的发展阶段。“荣格曾经描述了阿尼玛发展的四个阶段,不同的阶段有着不同的形象:夏娃—海伦—玛丽亚—索菲亚。作为夏娃的阿尼玛,往往表现为男人的母亲情节;海伦则更多地表现为性爱对象;马丽亚表现的是爱恋中的神性;索菲亚则像缪斯那样属于男人内在的创造源泉。”(申荷永,2004)当阿尼玛第一次以袒露乳房的女性形象出现在悉达多的梦中时,她完成的是由夏娃到海伦的转变。之后渴慕乐更多的是以悉达多性爱对象的形象出现。但她在与悉达多的恋爱关系中也不时展露出神性:
“他经常拜访美丽的渴慕乐,经常向她学习爱的艺术,而在这种艺术当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施与受之不二。他对她讲话,以她为师;他给她劝告,受她劝告。她了解他甚于以前的戈文达。她比戈文达更像他。”(赫尔曼·黑塞,2016)
更重要的,渴慕乐在悉达多离开前同他的最后一次交谈中,以索菲亚的形象提醒他曾经坚持其实也从未放下的求道目标:
“一天晚上,他在渴慕乐的游乐园中与她共度黄昏。渴慕乐一本正经地说着话,而这些话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哀愁和厌倦。她要悉达多谈谈大觉世尊的种种情形……悉达多只好把有关大觉世尊的一起切从长细述了一遍,而渴慕乐听了之后,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有朝一日,也许不久,我也要皈依这位觉者,我要将我的游乐园奉献给他,而后在他的教义中弄个安身立命之所。”(赫尔曼·黑塞,2016)
在这段话结束后渴慕乐又变回了海伦的形象,但这一事件同他稍后的一个梦一起,促使悉达多做出了第二个重大的转变。渴慕乐从开始到最后一直了解悉达多的沙门本性,她知道有一天他会离开去继续追求他悟道的目标。在之前的交流中,每当他提到佛陀,她便会提醒他注意自己内在的沙门本性。而这一次却是她主动提到了佛陀。这其实是在告诉悉达多他该继续上路了。渴慕乐从始至终不仅仅是以悉达多的阿尼玛的形象在与他交谈,而是作为一个与他一样独立的人格在同他说话。如果说悉达多在处理自己的个人阴影时接受了佛陀的帮助,那么他在处理阿尼玛所代表的集体无意识的投射时,便直接受惠于渴慕乐高尚且富有魅力的人格。她帮助悉达多看清了自己无意识投射出来的意象。荣格认为看清这种投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也给了悉达多处理这些投射的机会。悉达多遇见渴慕乐是他的幸运。她凭借自己的智慧不仅帮助悉达多看清了他对她的投射,并在适当时机化身索菲亚提醒他自己的目标,这时的渴慕乐甚至具备了智慧老人的意义。因此,如果只是把渴慕乐看做悉达多的阿尼玛也是不正确的。当悉达多被俗世纠缠,内心种种负面情绪不断冒出头来的时候,是渴慕乐替他表达出了内心的哀愁与厌倦,发出要求改变的声音。连渴慕乐这样一个在红尘中混迹的艳妓尚且对世俗有厌倦的时候,一开始就怀有求道目标的悉达多又怎能再继续待在这样的环境中呢?接下来的梦便是这种提醒声音的加强版。
悉达多梦见渴慕乐饲养的稀有小鸟死去了。醒来后悲戚与恐惧便攫住了他。迫使他对目前为止的人生经验做出反省。生死轮回导致的疲劳与厌恶的人生在他心中展开。在这种反省中,悉达多放下了自己在城市中的一切,离开了那种浑噩的生活。然而到此为止,他仍陷于内心的混乱中,烦恼、痛苦、死亡在他的内心中翻搅着。他走到了一个似是没有出路的尽头。渴慕乐对他的离开并未感到意外,她将笼中并未真正死去的鸟放走。
悉达多由阿尼玛引临,深入了无意识中。他被困在了无意识的海洋中。他必须突围出去,自身的人格才能得到保全。到此为止,他并没有整合好个体意识与无意识,但他已经正视且拥抱了集体无意识中的混乱。唯一的问题是该怎么突围出去。智者的出现,为他提供了出路。
“他一直深陷生死海中;他已将各方面的憎恶和死亡吸上自身,就像会吸水的海绵一样,已经到了满盈的时候。他已被烦恼充满,被痛苦充溢,被死亡充塞了……他热切地希望遗忘,希望安息,希望死亡。”(赫尔曼·黑塞,2016)
深入无意识必定会招来各种原型以及阴影。这些原型与阴影在荣格深入无意识时就曾给他带去过极大的痛苦。这时的悉达多因为直面无意识,心中的冲突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他准备以投河的方式结束一切。然而一种神秘体验帮助他超越了这种冲突,使他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并获得了安慰与解脱。由他内心深处冒出了一个声音,只有一个字:“唵”,他跟随这个声音,进而觉知了那代表一切万有的梵。荣格认为神秘体验是中心从自我(意识的中心)转移到自性(意识和无意识的中心)的结果。在这一刹那,悉达多与他的自性相契合。这种了悟的突然出现并不唐突,小说里把它与象征自性的河流联系在一起。
小说中有一条至关重要的长河。它象征着自性。这条河是悉达多在二十多年前被摆渡人婆薮天所渡过的河,是他打算自尽的河,也是他将要留守其旁一生的河。悉达多的了悟以及对自性的不断深入都是通过聆听这条长河达到的。每一次这条河流以及与之相关人物的出现都会进一步引导他与自性合一。而这条河也是婆薮天指引给悉达多的出路。荣格认为自性不仅是心灵的整体,也是心灵中的一个原型内容。作为一个原型,它必然通过象征的形式(而非其他)表现出来。“这样的象征为原我(即自性)的表现,以及作为强大的引子从而实现个体化(即自性化)过程的目标提供了经验指标。尽管这些象征可能代表整体,但它们最常具有中心的特质并将一种难以言说和不可侵犯之核心的深层满足感传递给人格。”(雷诺斯·K.帕帕多普洛斯,2019)
小说中的这条长河,既象征心灵整体——自性,也象征着自性原型。它的出现帮助悉达多整合了个人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使得他与自性合一,并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喜乐在他的心中升起”(赫尔曼·黑塞,2016)。这种整合的产生是自性本身临在的产物,也是悉达多经历的一切所产生的质变的结果:
“假如没有发生这种情形,假如没有那种完全绝望的时刻,假如没有俯身那条河流上面、准备自杀的紧张关头,他如今也许还跟着渴慕斯华美在一起厮混,也许还在拼命谋财,大把花钱,弄得脑满肠肥而心虚灵弱哩,他也许还要在那种装饰美丽而又柔软舒适的地狱里住上一段很长的时间哩。”(赫尔曼·黑塞,2016)
然而这并非是悉达多自性化的终点,按照荣格的观点,自性化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在他的心灵中还有一些事物需要整合。这也是为什么婆薮天的出现是必要的。
曾经荣格本人在深入无意识时,遇见了他的智慧老人原型意象——斐乐蒙。斐乐蒙给荣格带去了指引与洞见,帮助他从集体无意识中突围了出来。在这本小说中,婆薮天对于悉达多来说也具有这种智慧老人的意义。
悉达多在体验过自性之爱后,决定留在河边,他找到其实一直在等待他的婆薮天,成为了和他一样的摆渡人。婆薮天给悉达多最重要的指引是聆听河流——自性的声音。他本身以作为一个聆听者以及提醒者的方式,赋予悉达多深刻的洞见。陪伴他度过他在自性化道路上的最后一场考验。
悉达多再次遇见渴慕乐。她带着自己的儿子——那是与悉达多最后一次交合后生下的,正要去瞻仰即将涅槃的佛陀。然而在赶路的途中却被毒蛇咬伤,正好遇见了悉达多与婆薮天。最后渴慕乐因为毒性发作死去了,悉达多陪在她身旁见证了她的离世。不过悉达多为他有了儿子高兴。然而他最后的考验就是儿子的忤逆。他的儿子实在瞧不起他,离开他跑进了城中。悉达多为此心内难过不已。这一创伤炖锅式地煎熬着他。此时婆薮天的作用便显现出来。他如同那条河流一般静静地,不带任何评判地聆听悉达多的倾诉,甚至“吸收着他的供述,就像一棵树吸收着雨露一样”。悉达多“觉得这个如如不动的人就是这条河本身,就是上帝的本身,就是永恒的自体。”(赫尔曼·黑塞,2016)婆薮天此时不仅仅是智慧老人了,他还成为了自性的象征,变得如那条河流一样。他向悉达多示范了自性圆满的人的心灵是可以怎样统合人心各种矛盾冲突的。最后婆薮天再次提醒悉达多聆听河流——自性的声音,悉达多再次听到了“唵”——圆满。悉达多在这一次化解了内心所有的矛盾冲突以及欲望,成为了一个与佛陀和婆薮天一样始终能够体认圆满自性的人。在这里,悉达多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自性化。
智慧老人原型意象在整本小说中以佛陀、婆薮天两个人物表现。他们对悉达多的自性化道路提供了启示与转变必须的洞察力。悉达多得到他们的帮助,整合了自己的心灵,整合了意识与无意识,也整合了个体与外在现实,最终实现了自性化。
5. 结语
本文以荣格的自性化与原型理论为视角,分析了黑塞《流浪者之歌》的主角悉达多在追求悟道的人生旅途中所呈现的心灵发展过程。其心灵发展的一系列阶段由荣格的自性化理论可以做出贴切的解读。悉达多通过拥抱自己的个人阴影,整合了个人无意识。接着他继续深入人格中更混乱的集体无意识层次,内在与外在面临着巨大的危机。但是智慧老人意象式的人物总是给他带去指引。在这种指引下悉达多不断认识自我,进而认识生而为人代表的一切。正如张爱玲所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悉达多懂得了自我,懂得了人类,进而懂得了整个世间万物。他化解了危机,美好与丑陋都被他的心所包容。他与自性合一,实现了彻底的自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