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第一次世界大战和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为日本文坛带来了欧洲现代主义文学,幼年时深受日本古典文学影响的川端康成,在经历新感觉时期和意识流小说时期的成长与模仿后,摆脱了新感觉派追求新奇描写和意识流小说杂乱无章的桎梏,在追求古典文学传统美的同时,开始运用创造性的意识流方法进行写作。1934年5月,36岁的川端康成第一次去到新泻县上越的汤泽温泉,此后四年间,他曾三次前往此地,并在此创作了《雪国》,他构造了男主人公精神深处犹如《桃花源记》一般的虚无世界,又通过女主人公自我意志的觉醒解构了男主人公构造的虚无世界,以此展现作者在《雪国》中对女性反抗意识的肯定。
2. 对《雪国》虚无世界的构造
法国结构主义批评家热拉尔·热奈特从人物的角度出发,将小说的叙事视角分为三类:上帝视角、同视角和外视角。“上帝视角”是一种全知全能的视角,叙述者所掌握的信息和线索要远多于小说人物;“同视角”是一种有限的视角,叙述者只掌握小说某一人物的信息和线索;“外视角”则是一种客观冷漠的视角,它不介入小说人物的活动和事件的发展,只描写所见所闻,但并不加以评价。川端康成的《雪国》就属于“同视角”小说,即“叙述者 = 小说某一人物”。在文本中,作者从男主人公岛村的同视角出发,叙述了他在这个远离战火的雪国的见闻,其中着重描写了他与一位叫驹子的艺伎的情感纠葛,与自小就生活在雪国的驹子不同,岛村带着现代性视角介入这片未经雕琢的纯白之地,将在都市中无处施展的对艺术和文学的迷恋转嫁于这里,雪国不仅是岛村出行旅游的一站,更是他情感寄托的场所,在放浪却真实的纨绔和纯洁而虚无的游戏中,岛村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雪国在时间与空间上给岛村带来的割裂感,成为他逃脱东京的不竭动力。从这一同视角来描写,直接展现了岛村作为“都市逃亡者”的追求的核心——虚无,川端康成从时空、人物和思想三个方面构造的雪国,便成为了他虚无世界的载体。
1) 时空的虚无
在时间上,热拉尔·热奈特指出,“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叙事的时间和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 [1] 。“叙事的时间”也就是文本现实写作的时间,《雪国》的文本时间是从1935年到1948年,“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就是故事所处的时间,但《雪国》中的故事时间却未写明,除了代表近代工业文明的火车、电话和西洋舞蹈等意象,并无其他指示,读者既可以将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等同,又可以将它前移或后延,川端康成通过这种写作方法达到了模糊时间的目的。
在空间地域上,新泻县上越的汤泽温泉是《雪国》灵感的来源,川端康成在这里大量采风,所写所绘都以这个北国之地为起点。“天空里淡淡的晚霞,将山的轮廓勾成一圈深蓝色。月色已不那么白,只是淡淡的,却也没有冬夜那种清寒的意态。”“远山的红叶,颜色日渐黯淡。因了这场初雪,竟又变得光鲜而富有生气。杉林覆盖了一层薄雪,一棵棵立在雪地上格外分明,峭愣愣地指向天空” [2] 。这些景色风物的描写除了极具新感觉派的美感外,还带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缥缈,它纯粹无垢,犹如新生的生命,完全符合岛村从都市逃离后的精神需求。“雪”意象的使用,从环境上暗示了整个故事短暂且迅速消亡的虚无特质,在潜意识里淡化了读者对故事时空的探索,转而将他们的注意力凝聚在主人公身上。
艺术是一种逼真的幻觉,川端康成通过模糊时间、淡化空间的写作方式,将人类无所依存的情感逐渐放大,在战火纷飞的日本构造出了《雪国》如世外桃源般的时空:一个终年被大雪所覆盖的地方,它隔绝于世,永远只有一列火车通向它,是梦乡,也是永远无法碰触的虚无之地。
2) 人物的虚无
川端康成对时空的模糊和淡化为《雪国》构造的虚无世界提供了舞台,除舞台之外,他从岛村的“同视角”出发,在有限范围内,对自己情感展现的主角的现实身份也进行了弱化。
1937年底,日本新舞剧场准备上演《雪国》,其中剧本作者寺崎浩和驹子的扮演者花柳章太郎曾亲自到汤泽温泉去见识当地的风物并试图寻找“驹子”的原型,乘兴而去,却败兴而归,虽然川端康成曾说驹子存在原型,但他们并没有真正确定哪一位就是“驹子”,哪里就是“驹子”所住的那个养蚕的房间。
除了驹子,在《作家论:三岛由纪夫文学评论杰作选》中记录的川端康成和中村光夫的对话,也直接指出叶子本身即为虚构,她并没有什么可追溯的原型,而是一种虚无美的化身,她是驹子所追求的生命本质力量的对象化。
至于岛村,作为《雪国》中的主要男性角色,川端康成反而没有将自己全部放置在这一形象中。“《雪国》中的故事和感情之类,也是想象多于实际。特别是驹子的感情,实际上就是我的感情。我想,我只是想通过她向读者倾诉而已” [2] 。川端康成数次与亲人死别的经历,令岛村这一人物无法承担他的情感寄托,岛村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在被模糊了时空界限的名为雪国的舞台上机械表演,他所能展现的,只有对人物和事物的无所谓、逃避和不求甚解。
人物的塑造需服务于小说世界的构架,在川端康成笔下,驹子原型的无可寻觅、叶子角色的虚构和岛村灵魂的虚空,共同构建了《雪国》虚无世界一部分。
3) 思想的虚无
在思想上,川端康成深受佛教影响,主张进行自我修行以获得内心的安宁,而日本战败后,他的思想也从宁静转向绝望,他见证了国家维新的硕果毁于一夕,目睹了这个国家几乎灭亡的过程,他的脚步终于离开了现实,同孤寂飘零的灵魂一起,在虚空中飘荡,这个社会对他仿佛不再拥有任何意义,所以川端康成在《山茶花》中指出国家的战败令他感到自己所生活的国家和时代仿佛消亡了。消亡意味着无所依,身体上没有归属,灵魂上没有寄托,亡国末世之民的观念强烈冲击着他的内心,虚无之感便油然而生,对已经远去的日本古典文学的追求,加深了作者对虚无思想的推崇。这位极具东方传统虚无思想的作家 [3] ,将自己的这种思想赋予岛村,一切终将消散,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然后再从岛村的“同视角”出发构造了《雪国》飘渺而虚无的世界。
在《雪国》中,岛村这个从东京都市逃离而来的人,对自己的人生认识总是盲目又不切实际的,他曾以传统舞蹈家自居,却又被西方舞蹈吸引,他从未真正欣赏过这种西洋艺术,却又要大谈特谈自己的想法,在被新文明迅速冲击的东京,为了不被时代遗弃,他迫切地寻求自我认证,却又无一成功。川端康成让岛村代表了自己的那些无能、消极、颓废与虚空。所以,当从东京逃离来到雪国的岛村,遇上身为艺伎的驹子时,看到她在做着那些热爱生活的事时,就会泼上一盆冷水表示否定。驹子认真细心地写日记,他的回答总是“完全是一种徒劳嘛”,驹子开心地对他谈论起电影与戏剧,他也总是会对对方生出一种“哀怜”来,认为她的努力会像自己的人生一样成为一场空。岛村的这些思想成为构造《雪国》虚无世界的重要成分,他否定的不仅是驹子这个行为,还有这种行为背后所表达的向往,驹子的憧憬在岛村眼中已经变成了一种淳朴的绝望和天真的梦想。
3. 对《雪国》虚无世界的解构
“只有通过虚无去消解这种存在,才能在存在的缝隙里发现世界的意义与价值” [4] 。作者在利用时空、人物和思想构造整个虚无世界时,也在用驹子和叶子的语言、行为去解构它,用以展现与虚无相反的精神内核。
1) 驹子的“自我意志”对虚无的解构
与“都市逃离者”岛村相对的,文本中还隐藏着另一个“同视角”,就是“都市向往者”驹子。岛村作为文本的“叙事者”之一,虽然可以对文本所叙的人物和事件做出主观的感情反应和道德评价,但却没有办法了解除他以外的人物心理发展轨迹,川端康成让读者获得完整信息的方法是将“同视角”从岛村身上转移到驹子身上,通过岛村和驹子的对话中驹子的主动表述来完成人物的塑造,从而解构《雪国》的虚无世界。“你每天记日记吗?”“嗯,看旧日记很有趣,一个不漏全都写在上头。”“写不写感想呢?”“不会写感想,只是记下题目和作者,还有书里出现的人物的名字,他们之间的关系,等等” [2] 。这种塑造令驹子的形象不再局限于一个艺伎,它附加了许多令人物思想更为真实的价值,驹子的记述也许并不见得多有深度,但是在这些叙述中,我们却能大致勾勒出她的形象,一个身处风尘却又拥有纯洁心灵的少女,那些于岛村看来的徒劳之事,正是她反抗这虚无世界的表现。
虽然川端康成在《雪国》中数次提到“虚无”,数次借岛村之口提出“一切都是徒劳”,但深究小说就会发现,说出这些话的岛村并非是故事的主角,而是作者需要从他的视角来衬托驹子,驹子承担的才是作者真正想要表达的思想内涵,与对一切事都持无谓态度的岛村相比,驹子对生活的态度显得如此虔诚。人必须在虚无中才能造就自我意志,虚无就是人生的起点,正因为有了岛村这样认为一切都是徒劳的认知,才有了驹子对生活的认真与执着,“那阵子手头钱不富裕,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只好花两三分钱来买一本杂记本,然后用规尺画上细格,也许是铅笔削得很尖,画出来的线整齐美观极了。”“我从十六岁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做了笔记,因此杂记本已经有十册之多” [5] 。通过驹子与岛村的对话,与岛村逃避一切的虚无思想形成鲜明对比。而驹子所做的,远不只是解构,还有创造,创造出少女纯洁忙碌的世界,即便身处虚无之中,她也有着自我世界的圆满追求。驹子身上的美,不仅仅有作为艺伎的官能上的美,还有她反抗虚无人生的美,这样的美,是人的一种本能的需求,是人性光辉的体现。驹子献出过一切,但不曾献出灵魂,从岛村身边跑向坠楼的叶子的瞬间,就是她对自己和岛村关系的放弃,是她打破岛村的虚无世界、对自我意志的再一次呼唤。
2) 叶子的“价值选择”对虚无的解构
作者曾亲口指出“叶子”角色的虚构,可这种虚构的过程和结果却并非缥缈不实。川端康成孤寂的学生时代曾遇到过一个少年,“我在这次的爱情中获得了温暖、纯净和拯救。清野甚至让我想到他不是这个尘世间的少年。从那以后到我五十岁位置,我不曾再和这样纯情的爱相遇” [2] 。少年经历使川端康成即使在虚无的世界里,也要创作出带有热烈底色的角色,《雪国》中纯净而美丽的叶子最终走向死亡,是打破岛村编织的美梦、解构虚无、回归现实、获得自我意志的必然选择,也是作者利用艺术救赎自己的具象。
叶子首次出现的场景是岛村逃离东京、去往雪国的列车上,岛村从车窗中第一次见到了她。“玻璃上只映出姑娘的一只眼睛,异常美丽。”岛村通过车窗来看她,这一媒介的使用使得岛村抽离出现实,叶子对他来说,明明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在那种朦胧的、遥远镜像的隔离下,叶子拥有如梦似幻一般的美丽。对叶子的描写是虚无的,但《雪国》最后的结局却是叶子从被大火烧毁的竹楼中一跃而下,她的生不知来处,如此缥缈,但她由生走向死的每一步却如此真实,这种真实最后通过驹子的绝望来彻底表现,驹子抱着她,犹如抱着自己的牺牲与罪孽。这一刻,驹子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岛村,叶子是与驹子世俗欲望相对的另一面,驹子将她视作想要追求的另一个自己,是她的镜像,是她第二世界的无瑕与纯粹。当叶子在一片雪白的火光中纵身一跃时,就如同镜子从内里裂开,驹子在这一刻抓住了自己破碎灵魂里最纯洁的一片,完成了从虚无到现实的落地,《雪国》构造的虚无世界也被彻底打破。只有这一刻的死,才有此后的生,死亡并非世界的终点,生与死是美的两个不同侧面。川端康成将叶子的死设置为一场盛大且炫目的表演,在所有人的目送中,她像一只蝴蝶,从烈火中坠落,“岛村总是觉得她没有死,他只是感到,叶子的内部生命已经发生了异变,迅速转型了。”这种转型,就是生的另一种形式,是叶子“价值选择”的最终结果,川端康成在以叶子的死亡来引导人们离开表象而回归到自我世界的本质——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4. 结语
川端康成的《雪国》,并不是在一个时间段集中完成的作品,而是一个从战争发起到战败收尾的过程中完成的作品,死亡与动荡充斥了作者整个创作阶段,作家的敏锐和细腻令他生出无尽的悲哀,所以他通过模糊的时间、淡化的空间、飘渺的人物身份和空虚的思想构造了一个能表达自我的虚无世界,可川端康成灵魂中残留的对生活的眷恋,又令他无法完全放逐自我,他要借驹子寻求的自我意志和叶子所做的价值选择对这个虚无世界进行解构,用以完成自我灵魂的救赎。
“虚无”一经解构,岛村“一切都是徒劳”的思想也就遭到了瓦解,而作为第二“同视角”的驹子所象征的作者川端康成真正的价值取向,反映在作者身上,就是一种从虚无中挣脱,回归于现实的自救;反映在文本人物身上,就是让像驹子一样的女性脱离附属者的定义,重新具备参与社会秩序制定的权力。
川端康成少失怙恃,其后祖父母又相继病故,被称为是“参加葬礼的名人”,他孤独寂寞的一生,充分展现了人无法对抗命运的悲哀。他在无数次的死别中寻找自救的方式,《雪国》就是这场自救的结果。女性在父权制社会的柔弱引起了孑然一身的川端康成的强烈共鸣,他将驹子的女性视角作为自己情感和价值表达的主要“同视角”,在书中虚无与徒劳的表色下,蕴含的是人类对抗命运的微弱而旺盛的精神,是女性反抗附属价值的力量和作为独立个体的意识觉醒。正如尼采所说,“把毁灭人生的力量纳入肯定人生的轨道” [6] 。川端康成以驹子为中心,岛村是她世俗的向往,叶子是她灵魂的留恋,当驹子从世俗的身边跑过,奔向在焰色中毁灭的灵魂时,她就完成了生命的变形与转化,寻求到了自我的存在,在刹那的死亡中永恒地歌颂了生命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