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莫言是中国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他的作品涵盖多种主题，也为读者了解中国提供了新颖的视角。《丰乳肥臀》是其代表作之一，自出版以来就受到了各界人士的关注，并于1997年获得中国的“大家文学奖”。莫言自己也曾谈到：“如果你愿意，你尽可以跳过我的其他小说，但一定要读一读《丰乳肥臀》 [1]。”小说通过上官一家的家族变迁反映出20世纪中国的社会历史演进，讴歌了生命的本体意义和母亲的伟大，表现出莫言对民间苦难及其承受者的怜悯和关怀。同时，小说具有强烈的乡土气息、语言狂欢化色彩及魔幻现实主义等艺术特点，这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其文体风格体现出来的。然而，直到2004年葛浩文将其翻译为英译本Big Breasts & Wide Hips并在纽约出版后，这部作品才逐渐在海外流传开来，并得到西方读者的推崇与高度评价。英译本能否恰当地再现原作的文体风格直接影响了西方读者对莫言作品的理解和欣赏。本文以文学文体学为视角，从词汇和句法层面对《丰乳肥臀》中具有文体意义的典型例子及其翻译进行文体分析，旨在探讨葛浩文的译作对原作主题意义和美学效果的传达与再现。同时，进一步说明将文学文体学应用于文学翻译的可行性与指导性。
2. 文学文体学与翻译
文学文体学特指以阐释文学文本的主题意义和美学价值为目的的文体学派，它是连接语言学与文学批评的桥梁，集中探讨作者如何通过对语言的选择来表达和加强主题意义和美学效果 [2]。它的研究对象是文学作品的语言风格和文体特点，主要关心文学语言的运用技巧 [3]。文学文体学的理论与分析方法可以应用到对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等的研究中，且通常从语音、词汇、句法、篇章和修辞等角度对文学作品进行剖析，重点分析具有文体意义和美学价值的语言特征。
文学文体学认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作品中的内容与形式是不可分离的，文学的语言形式对于作品本身也具有重要意义。在翻译时，如果只是翻译原作的意思，必然会导致其文体价值的流失，影响其主题意义和美学效果的传达。卞之琳也曾在《十年来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工作》一文中指出翻译应该是“从内容到形式全面求‘信’，内容借形式而表现，翻译文学作品，不忠实于原来的形式，也就不能充分忠实于原有的内容，也就不能恰好地表达原著的内容 [4]。”在此，形式即指文体。因此，将文体学分析应用到翻译研究中能使译者对文学作品中语言形式的美学功能更加敏感，帮助译者使用功能等值的语言形式，避免假象对等带来的文体损失。
3. 对《丰乳肥臀》原著的词汇、句法及其英译的分析
3.1. 词汇
词汇是形成文学作品文体特点的基础，不仅具有词典上的概念意义，在具体语境里还有特定的内涵意义，并带有一定的主题意义和美学价值。莫言擅于用不同的写作手法进行创作，用词独特，语言风格质朴。在翻译时，译者对词汇的敏感、关注与传达，是衡量译作能否贴近原作语言特征的一个重要方面，从而避免只译原文内容所造成的文体损差。下面将从拟声词和方言两个角度举例分析《丰乳肥臀》中具有文体特征的词汇翻译，以探索译者葛浩文对原作主题意义和美学价值的传达与再现。
3.1.1. 拟声词
“文学须表现情趣，而情趣就大半要靠声音节奏来表现 [5]。”莫言擅于用拟声词来描绘生活中的各种声音，使语言表达形象生动。例如，
原文：—只纺织娘在歌唱：伊梭呀梭嘟噜噜——伊梭呀梭嘟噜噜——黑暗的夜空中，有一些大鸟粗野莽撞地飞行，我们看着它们的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听着它们羽毛磨擦的嚓嚓声。蝙蝠亢奋地吱吱叫。水珠从树叶上吧嗒吧嗒滴下来 [6]。
译文：A katydid sang its song: Yiya yiya dululu-yiya yiya dululu. As the night deepened, large birds flew roughly and rashly into the air; we watched their white fuzzy silhouettes and listened to feathery wings brushed by the wind. Bats squeaked excitedly; drops of water fell from the leaves and beat a tattoo on the ground [7].
原文描绘了夜晚的乡村，大自然里各种声音交汇的场景。莫言使用了四个拟声词来模仿纺织娘的歌声、大鸟羽毛的摩擦声、蝙蝠的叫声和水珠的滴答声，它们分别是“伊梭呀梭嘟噜噜”、“嚓嚓”、“吱吱”及“吧嗒吧嗒”，使读者阅读时脑海中形象地再现当时的声音。这些声音打破了夜晚本该有的宁静，突显出了浓郁的乡村氛围，极大地塑造了作品的乡土特色。
用“伊梭呀梭嘟噜噜”模拟纺织娘的叫声，听起来像一首小曲子，欢快而有节奏感。译者将其音译为“yiya yiya dululu”，虽然进行了内容上的改动，但保留了原文拟声词带来的旋律感和美感。“嚓嚓”是形容大鸟羽毛摩擦的声音，译者没有直译，而是另辟蹊径，对其“摩擦现象”进行了描述——“feathery wings brushed by the wind (风吹拂着羽毛)”，生动地还原了原作的意象并表现出一种动态美，以弥补原作“嚓嚓”在文字上给读者营造的听觉效果。“吱吱”形容蝙蝠的叫声，英语里恰好有动词“squeak”表达相同的意思，对其直译能让译文读者直截了当地理解其含义。“吧嗒吧嗒”形容水珠落在地面的声音，译者再次进行了巧妙的转换，将读者的注意力从听觉转换为视觉——“beat a tattoo on the ground (水珠不停地击打着地面)”，同样还原了原文画面的动态美以弥补“吧嗒吧嗒”营造的听觉效果。可见，译者葛浩文采用了不同的方法对这些拟声词进行了翻译，再现了原作的音韵美，体现了原文的乡土气息，仿佛让译文读者也能身临其境地听到这些声音。
3.1.2. 方言
方言是语言的变体。在文学作品中使用方言，不仅传达一定的字面意思，还具有重要的文体功能和独特的艺术效果，例如帮助刻画人物、增加作品的真实感、幽默感及讽刺力量等 [8]。作为土生土长的山东高密作家，莫言将《丰乳肥臀》的故事背景设在“高密东北乡”，并在其中使用了大量当地方言，赋予该小说生动的人物形象和丰富的文化特色。例如，
原文：“起来”上官吕氏呵斥儿子，“别在这儿碍手碍脚，饭不少吃，水不少喝，干活稀松！天老爷，我好苦的命哟 [6] ！”
译文：“And you, get up!” she ordered her son. “You’re just underfoot. You never eat less than your share, and you’re never around when there’s work to be done. Lord in Heaven, what did I do to deserve this [7] ?”
原文中，“碍手碍脚”、“饭不少吃，水不少喝”和“干活稀松”都是中国农村地区常用的方言，莫言用这些口语化词汇体现了上官吕氏说话的特定语气及乡土气息，增强了原文的真实性。“饭不少吃，水不少喝”是汉语里典型的对仗句，若直译为“You never eat less than your share, and you never drink less than your share”，读起来显得冗长而重复。译者翻译时将其简化，既传达了原文内容又使译文表达更加符合目的语读者的语言习惯。同时，上官吕氏说话语速较快且内容紧凑，译文的简化处理也保留了该人物角色的语言风格。
“干活稀松”中的“稀松”一词是山东省农村地区的方言，意思是数量极少。“干活稀松”则是指某人干活速度极慢，或者一次干的工作量极少。译者将其翻译为“you’re never around when there’s work to be done (有活要干的时候，你总是不在场)”，生动地描述了上官金童想尽办法偷懒的人物形象，不仅恰当地阐释了这一方言的含义，体现了上官吕氏对儿子的训斥，也符合目的语读者的表达习惯，增加了译文的可读性。葛浩文对方言的灵活翻译不仅传达了原文的主题内容，也体现了人物角色一定的语言风格特点。
3.2. 句法
句法也是形成文学作品文体特点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作者通过不同句法的运用，可以强调某些信息以淡化另一些信息。《丰乳肥臀》里面的句式多样，长短句交错，含有多种句子结构，例如对偶、排比、重复等。在翻译时，译者不仅要把基本信息表达出来，还要注意不同句子结构体现的文体特征，从而传达与再现原文的主题意义和美学效果。
3.2.1. 排比
排比是结构相同或者相似的短语或从句的重复出现，使用排比句能增强语势，提高表达效果 [9]。莫言在《丰乳肥臀》中使用了许多排比句式，用以传达人物感情，进行场景描写，塑造人物角色特点等。例如，
原文：“娘呀，我这辈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呀，大人欺负我，小孩也欺负我，男人欺负我，女人更欺负我，活人欺负我，死人也欺负我……娘啊，儿活不下去了，儿要先走一步了 [6]。”
译文：“Mother, I’ve lived my life like something that’s neither human nor demon! Adults picked on me, children picked on me, men picked on me, women picked on me, the living picked on me, the dead picked on me … Mother, I can’t go on, it’s time for me to depart this world [7].”
这段话是上官金童在遭到女老板耿莲莲的痛骂后的哭诉与抱怨。在原文中，下划线部分包含了3组“主语 + 欺负我”结构的排比句式，表达了上官金童的无奈、愤怒和绝望，并通过不断重复加强了人物的感情程度，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活。译者翻译时保留了原文的句子结构，将“欺负我”译为“picked on me”并不断重复，再现了主人公极其无奈又气愤的形象，既忠实的地表达了原文的内容，又传达了其主体意义和美学效果。
3.2.2. 句法与节奏
节奏是体现文本文体特征的一个重要方面，并通过句法实现其特定的效果。句子的不同衔接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叙述进程的节奏快慢 [10]。在文学作品中，使用短句可以渲染紧张气氛，加快叙述进程；使用长句可以进行细节刻画与阐述，放缓叙述进程。《丰乳肥臀》中句式多样，如下即是使用短句来营造紧张气氛的一例。
原文：“司马亭沙哑的嗓音悠悠地飘进厢房：‘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嫂子们——大兄弟大姊妹们——快跑吧，逃难吧，到东南荒地里庄稼棵子里避避风头吧——日本人就要来了——我有可靠情报，并非虛谎，乡亲们，别犹豫了，跑吧，别舍不得那几间破屋啊，人在青山在呐，有人有世界呐——乡亲们，跑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6] ’”
译文：“The hoarse voice of Sima Ting drifted lazily into the barn. ‘Elders, mothers, uncles, aunts—brothers, sisters-in-law—brothers and sisters—run for your lives, flee while you can, hide in the fields till the danger passes—the Japanese are on their way—this is not a false alarm, it’s real. Fellow villagers, don’t waste another minute, run, don’t trade your lives for a few broken-down shacks. While you live, the mountains stay green; while you live, the world keeps turning—fellow villagers, run while you can, do not wait until it’s too late… [7] ’”
这段话描述了当时日本军队即将进村时，司马亭叫乡亲们逃命的喊话内容。在这种危及的情况下，司马亭表现慌乱，说话内容简短，语音间略带颤抖，听起来给人断断续续的感觉。为了表现出这种慌乱感，莫言在句中使用了多个破折号，拉长司马亭话语的尾音，也体现了他的话断断续续传进屋内的效果。同时，短句和感叹词“吧、啊、呐”的运用也营造了一种紧张而又危险的气氛，言语间让人心跳加快，仿佛危险近在咫尺，如果再不逃难大家的生命都危在旦夕。
在翻译时，译者在译文中保留了原文的破折号和短句形式，没有对话语内容进行调整以迎合目标语受众的习惯性表达，生动地传达了司马亭话语带给人的紧张与仓促感。译者葛浩文再现了原文本的句法与节奏，成功地传达了其主题意义和美学效果。
4. 结语
语言是生活的化身，莫言亲身经历过动荡变革的历史时期，并通过他对语言的敏感与驾驭能力将其所见所感巧妙地融入文学作品的创作中，从而才有了诸多令人称赞的文学著作 [11]。以文学文体学为视角，本文从词汇和句法层面对《丰乳肥臀》及其英译本进行文体学分析，具体选取了拟声词、方言、排比和句法与节奏这四个方面来探索译本对小说主题意义和美学效果的传达和再现。葛浩文的翻译较大程度地保留了原作的语言特征，并采用不同的方法尽力再现原作的文体效果，因而西方读者能了解到莫言独特的民间叙事风格，体会其语言表达的质朴和其间的乡土气息。可见，将文学文体学应用于文学作品的翻译研究，能够提高译者的文体意识，帮助译者更加深刻地理解原文的内容和形式所蕴含的主题意义和美学效果，从而更好地指导其翻译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