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麦克尤恩对儿童或青少年问题的关注由来已久。1975年面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共收录了8个短篇故事,其中6个是关于儿童或青少年的,包括《家庭制造》、《夏日里的最后一天》、《蝴蝶》、《与橱中人的对话》、《化装》和《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其后,他又陆续发表了长篇小说《水泥花园》(1978)、《时间中的孩子》(1987)、《赎罪》(2001)和《儿童法案》(2014)等,探讨与儿童或青少年相关的话题。在麦克尤恩的早期作品中,那些违背伦常、没有道德感的青少年让读者感到诧异,他们的所作所为令人震惊。读完这些故事后,我们禁不住会发出一身叹息,“这些孩子到底怎么了?”
本文以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的《家庭制造》和麦克尤恩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水泥花园》为研究对象,重点分析其中的另类少年形象。这两个文本也曾吸引多位学者的关注,相应的分析也较为深刻。其中,有的学者采用文学伦理学的批评话语,探究作品中的伦理环境、伦理选择和伦理图旨;有的围绕“男性气质”、“游戏”这些关键词,分析故事叙述者对逻各斯中心主义或者父性权威的反抗;也有的围绕“水泥花园”这一意象,探究小说中蕴含的都市文化思想,或者分析传统共同体文化的衰落。在现有文献中,张和龙2003年的论文重点关注了《水泥花园》中青少年的欲望世界,剖析了青少年的性心理发展过程,并且指出这是“一部性心理走向迷误与畸变的‘反成长’小说” [1]。本文也将围绕青少年与性这两个关键词展开讨论,但与该文不同的是,本文将结合西方社会对儿童群体的认知和理解,借鉴米歇尔·福柯关于性“话语事实”的相关论述,把《家庭制造》和《水泥花园》并置起来进行分析,以进一步辨析这些另类少年在观念上、行为上走入误区的原因。
2. 卢梭笔下的纯真儿童与麦克尤恩作品中的另类少年
因为社会、文化和政治环境的不同,对于儿童(child)这个概念的解释也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对于多大算是儿童,各个国家也有不同的说法。1989年通过的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of the Child)把儿童认定为18岁以下的任何人 [2]。也就是说,按照实际年龄来定义的话,儿童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包含了18岁之前的各个不同年龄段,比如我们通常所说的青少年。在中国,12岁以上的孩子一般被称为少年。
近二十年来,儿童研究在西方学术界逐渐受到重视,相关的研究成果也越发丰硕。用《儿童研究导论》一书的主编玛丽·简·凯西里(Mary Jane Kehily)的话来说,“越来越多的文献说明了儿童作为一个概念范畴和一种社会占位的重要性,这些研究指向了一个以前一直被忽视、被边缘化的群体——儿童。” [3] 作为一个概念,儿童与其说是一种真实的存在状态,还不如说是成人的想象和建构之物。和西方话语体系中的诸多二元对立结构如自然天成与后天教养、野蛮与文明、情感与理智一样,儿童与成人也有类似的优劣之分。如学者列斯科所总结的那样,“把儿童与原始状态、儿童与被殖民的蛮族等同起来,不仅在公开的殖民话语中盛行,也在育儿手册、儿童文学、旅行写作、大众文化和涉及种族的科学论断中发挥着作用。” [4] 在坚持这一思维定式的人看来,儿童代表着成人的对立面:论知书明理,儿童还在起步阶段,需要接受教育;论生活技能,儿童能力欠缺,只能依赖成人。但奇怪的是,儿童又承载着成人对美好世界的期许,代表着成人世界中难觅踪迹的清纯,代表着远离城嚣的一方干净时空。
天使型儿童就是这样一种对儿童形象的浪漫想象。这种美好构想在法国思想家卢梭的著作《爱弥儿》中得到了详细的阐释。卢梭重视儿童的成长环境,呼吁父母把孩子送到乡村去生活,因为“城市是坑陷人类的渊薮”,而乡村可以让儿童“自然地获得新生,并可以恢复他们在人口过多的地方的污浊空气中失去的精力” [5]。卢梭提倡“消极教育”的理念,坚信“本性的最初的冲动始终是正确的,因为在人的心灵中根本没有什么生来就有的邪恶” [5]。如果要保护儿童的纯真,使他们不受邪恶的影响,卢梭认为,那一定要让儿童“远远地离开道德败坏的城市,远离绚烂的但更具诱惑,也更具腐蚀性的城市生活” [5]。遵循着这种卢梭称之为“自然的方法”的教育原则,到了12岁时,这样的儿童将会像书中的爱弥儿一样“聪明、活泼、无忧无虑,完全沉浸在当下的生活之中,活力充沛,富有生命力” [5]。简言之,这样的孩子是一个不断长大的可爱天使。在这个清纯、美好、天真的孩子身上,似乎找不到一丝性意识。但事实上,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把纯真认定为儿童的主要特征并加以高调宣扬,这只是成人在否认儿童存在性意识这一事实。” [6]
在麦克尤恩的早期作品中,有好几个与爱弥儿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仅颠覆了成人对儿童的美好想象,而且违背了社会伦常,挑战了道德规范。从表面上看,他们都是很普通很正常的少年,来自普通的英国家庭。《家庭制造》的主人公是家长和老师眼中“一个很有希望的学生” [7],几年之后进了艺术学院上大学;《水泥花园》中的朱莉是一个时尚、漂亮的姑娘,是中学的短跑冠军,而她的弟弟杰克则是一个爱看漫画书,喜欢闲逛的普通少年。与卢梭笔下“无性的、天真的、纯洁的” [8] 少年爱弥儿不同的是,他们不仅有着活跃的性意识,而且因为没有得到恰当的引导和教育,走上了背离社会规范的歧途。
短篇故事《家庭制造》中的叙述者是一个被“城市生活”所“腐蚀”的少年。他12岁时已经开始抽烟、抽大麻、从超市偷威士忌、看恐怖电影。至于火烤别人养的长尾鹦鹉,从书店偷书卖钱,混迹于工人聚会的咖啡厅,听各种低俗的谈话,讨论如何赚快钱,更是不在话下。在这个孩子身上,朝阳般天使少年的形象碎了一地。如果说这个少年的三观不正、蔑视长辈和行为不端表明社会的价值观可能出了问题,那他对待性的态度及后来强暴年仅10岁的亲妹妹这一行为更无异于一面显露真相的镜子,“映照出社会和意识形态的变化” [9]。同时,他那种匪夷所思的性观念,也揭示出不恰当的性话语对青少年的影响。
麦克尤恩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水泥花园》同样聚焦青少年的道德失范问题。和《家庭制造》中的叙述者不同,这个故事中的杰克和其姐姐朱莉并没有什么恶习。他们是城市里随处可见的中学生,是成人眼里中规中矩的孩子。而且和前一个故事中的蓄意性侵不同,姐弟之间的乱伦是自然发生的。因此,这个故事比前一个更加令人震惊,也更能引发对青少年性教育问题的思考。可以说,这部小说对“当时成为热点话题的儿童道德问题和把儿童理想化的文学传统做出了回应” [10]。在失去父母监管的状态下,朱莉姐弟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复制了原先的家庭生活。在他们身上,性意识似乎以不可控制的方式肆意发散,使他们只对自身感兴趣,“对家庭之外的、对大多数读者所处文化中的社会规则和规范漠不关心” [11]。从头到尾,小说中没有一处地方显示朱莉姐弟是无恶不作的坏孩子,他们的行为也没有构成对他人的伤害,但他们对于道德规范的漠视令人触目惊心。
与传统的儿童文学作品不同,《家庭制造》和《水泥花园》聚焦青少年的性意识这个话题。作品中另类少年的越界行为让读者诧异,也让读者不得不去思考青少年的道德问题,尤其是他们对性的认知和态度。恰如米歇尔·福柯所言,在思考这个问题时,“重要的(至少是最重要的)不是去了解我们是否对性说是或否,我们是否宣布禁忌或许可,我们是否肯定它的重要性,或者我们是否否定它的结果,我们是否改变我们用来指称性的词语,而是要考虑我们谈论性的事实、谁在谈论性、我们谈论性的地点和观点、煽动我们谈论性并且积累和传播性话语的各种机构,一句话,就是要考虑全部的‘话语事实’和‘性话语实践’。” [12] 在麦克尤恩的这两个故事中,少年们为何会做出有悖伦常之事,究竟是什么样的“话语事实”和“性话语实践”渗入了他们的生活,影响了他们的决定?这是需要深究的问题。
3. 《家庭制造》中强暴妹妹的“自豪”少年
在《性经验史》一书中,福柯曾这样总结西方社会对待性的态度:“从来没有一个社会会比我们的社会更羞羞答答的,也从来没有哪些权力机构这样小心翼翼地假装不知道它们禁止的对象,好像它们不愿与它有任何共同之处。” [12] 从表面上看,性是禁忌、是雷区,是被限制、被管控的对象,是不可以公开谈论的话题。关于儿童的性意识问题,就更是如此。在20世纪后半期的英国,有不少成人认为,把“儿童”和“性”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显然是不合适的,如当时的公众人物维多利亚·吉利克(Victoria Gillick)女士就认为,社会不应该让“儿童有更多途径获得性知识和相关建议”,认为这是对儿童纯真形象的玷污;不仅如此,她还“公开抱怨或批评各种性教育材料,称其中一本是‘国家资助的色情读物’” [8]。假装儿童是无性人、与性话题无关,这种自欺欺人式的认识,“这种擦除儿童性意识的做法,不论是在日常实践中,还是在理论层面上,都带来了破坏性的后果。” [13] 一方面,对于性常识的无知容易让一些青少年盲目模仿成人行为,对他们自己的身体和心理造成破坏性影响。另一方面,青少年的施暴对象一般是比他们更年幼的儿童,对后者的伤害也更为严重。
因为对与儿童/青少年相关的性话题噤若寒蝉,避而远之,所以原本正常的性教育被从地上转到地下,染上了神秘色彩。虽然说性话题在正式场合是禁忌,但在周围的环境里,并没有停止过相关的讨论,这就让尚在发育期的青少年感到既好奇又刺激。在故事中,叙述者和大他一岁的朋友雷蒙德经常去芬斯伯里公园戏院旁边的一个咖啡馆,听工人们闲聊,从“乱七八糟的大杂烩、陈词滥调、双关语、含沙射影、套话、口号、道听途说和夸大其辞” [7] 中学习各式性知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不求甚解的听着,在心里将这些逸闻记下并归档,以备将来之需,从性行为及性倒错史的表述来说,这其实就是一部性学大全。” [7] 这些道听途说、东拼西凑的东西看似齐全,但在这个“自成一体的性教育中,缺少的恰恰是知识” [14],缺的是健康的性知识。于是,为了弄清性的真相,他竟然在妹妹身上做实验,上演了一出拙劣的家庭悲剧。
叙述者之所以会做出侵害妹妹的事情,并不是因为他对妹妹的身体有着强烈的欲望,而是为了满足被他人认可的心理感受。在他的理解中,比别人多一些体验,他就能获得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彰显自己的资本。在这个性被“标准化和商品化” [14] 的圈子里,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愫荡然无存,性沦落为男女交合时的各种姿势、各种方位和各种动作,沦落为“一先令,露露·史密斯就给看” [7] 这样的交易。对于尚未进入成人世界的少年而言,能够抢同龄人之先进入“性”这间“密室”,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对妹妹施暴之前,对自己的处子之身耿耿于怀:“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童真,这令我憎恶。我知道这是大宅中的最后一间密室,我知道它肯定是最奢华的一间,陈设比任何一间都更精巧,而诱惑也更致命,而我从来没尝试、干过和搞定的这一事实简直是一种诅咒,是信天翁一样臭的糗事。” [7] 迫不及待地想扔掉“诅咒”一般的童贞,不顾一切地想获取性经验,而这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能在与别人谈论性事时像过来人一样昂首挺胸。进一步说,他行为的动力“来自社会和同伴的压力” [15],动机是为了获得他人的认可与羡慕。这就是为什么他虽然明白这次尝试“是已知的最凄凉的交配” [7],但他仍然渴望获得别人的注目——“我希望雷蒙德能看着我,我很高兴他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童贞,我希望漂亮的露露能看着我,事实上假如我的愿望能够实现,我会希望我所有的朋友,所有我认识的人,排着队走进卧室瞻仰我的光辉形象。” [7] 他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丝毫的羞愧,也没有因为伤害了妹妹而感到不安。相反,他为自己在性实践上的尝试感到“自豪”:“自豪我现在业已无可逆转地加入到人类社会的高级人群当中,他们深谙性事,并借此传宗接代。” [7] 有如此荒谬的念头却不自知,如何不堪的行径却深感得意,看来社会上不良价值观对他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
故事的标题是《家庭制造》(“Homemade”),但“其制造出的远不是那种又好又有用的产品” [9]。虽然说这个“产品”出自普通英国工薪家庭,但社会观念对他的影响远胜过父母长辈对他的教育。在家里或者在学校里,因为被打上了“直露、粗俗和荒唐”的标签,性成了禁忌话题,但是“多样的、交叉的和等级化的话语”一直在起作用 [12]。就像故事中说的那样,少年对性的了解更多来自咖啡馆里直言不讳甚至是粗鄙不堪的种种描述,来自只要一先令就让男人看自己身体的露露·史密斯,而不是针对青少年的性教育课程。在这种“更宽广的、更扭曲的社会力量” [15] 的左右下,叙述者把周围的世界看成是“施虐游戏的游乐场” [9],把强暴妹妹看成是可供炫耀的“自豪”行为,这不仅让人诧异、震惊,而且会刺痛读者,让他们对这个社会进行“令人不安的自我反思” [14]。
4. 《水泥花园》中的乱伦姐弟
儿童性观念的生成受到一系列因素的影响,是特定的历史时间段、特定文化空间中建构出来的结果。虽然很多成年人只愿意把儿童看成是无性人群,但是“儿童的性意识是活跃的” [6],是不容忽视的社会现实。当被压抑被管制的性意识突然间得到释放的时候,便很可能以扭曲变形的方式呈现出来。这便是小说《水泥花园》着重探讨的主题。
和《家庭制造》一样,这部小说中的少年也缺乏适当的性教育。在小说的一开始,14岁的少年杰克简要介绍了他和姐妹们玩的游戏。这是一种和身体有关的游戏。他和16岁的姐姐朱莉把12岁的妹妹苏的衣服脱光,假装他们俩是科学家,“检查一个来自外星系的标本” [16]。在检查过程中,他们抚摸苏刚刚开始发育的性器官。显然,在这个家里,做母亲的没有跟自己的女儿就性这个话题交换过看法。否则,苏就不会同意玩这个游戏,更不会允许姐姐和哥哥剥光她的衣服,观察并触碰她身体的隐私部位。同样,父亲也没有对一个刚刚进入性发育阶段的少年进行过性教育,否则杰克也不会在和父亲一起搅和水泥黄沙时,借口上厕所跑回自己的房间,手动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扔下父亲一个人干活。而他这么做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游戏时“朱莉的手伸进苏的两腿之间” [16] 的情形,并且在看到自己身体的喷出物之后,不仅“凑上前去找那些拖着摇曳的长尾巴的小东西”,而且“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16]。
对于朱莉姐弟三人来说,他们对性意识有朦朦胧胧的感觉,但他们知道,有些话题是不允许讨论的,尤其是在这个亲子沟通并不顺畅的家庭里。不论是对于父母还是对于孩子来说,“什么样的话语是被允许的,或者应该如何小心行事”,这些都是“支撑和渗透各种话语的总体战略不可分割的部分” [12]。换言之,在这个家庭中,对性话题保持缄默,这其实是整个社会观念在家庭层面的反映。如前所述,20世纪后半期的英国人不愿意把孩子和性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正如福柯指出的那样,“从来没有一个社会比今天的社会更加明确地反复强调对性的关注,从来没有一个社会比今天的社会在权力与快感之间建立更多的接触和循环的联系,从来没有一个社会比今天的社会拥有更多的中心,其中,激烈的快感与固执的权力相互激发,不断扩张自己的领地。” [12] 虽然成年人喜欢把孩子认定为纯真儿童,虽然性话语是家庭生活中不可言说的内容,但沉默并不代表这个部分不存在。当萌发的性意识与“固执的”父权相碰撞时,前者可能会迫于后者的威力暂时潜入地下。但当父权管控消失时,被挤压的性意识终究还是要显露出来。
对于青少年而言,走向性成熟的标志之一是离开父母。只有走出家庭,介入外面的生活,他们才能找到满足其自身性需求的各种条件。但是杰克的父母不允许孩子们带朋友回家。即使是6岁孩童汤姆的玩伴,也不可以进他们的家门。更有甚者,在小说一开始,父亲就忙着造水泥花园,在自家和外界之间标出一道界限。在他犯病之前,他还一度“打算建一道高墙把他自己的世界保护起来” [16]。可以说,这是一个与外部世界隔绝的家庭。一家人孤零零地住在一栋房子里,和外界几乎没什么密切联系,其结果便是,所有的家庭能量都集中在家庭内部,这也从一个角度预示了小说最后的结局。如学者黑德所言,“在情感上伤害孩子,同时切断家庭与外界的联系,父母造就了一个功能失调的家庭,在这个家庭中,情感需求和情感伤害变得不可分割。” [15] 因为无法和父母有效沟通,又不被鼓励和外界建立联系,杰克兄妹便转向彼此,建立家庭内部的情感壁垒。在父母短时间内相继去世之后,这种情况更为严重。可以说,除了尚不懂事的小弟弟汤姆,其他三个孩子在“空间、情感、心理三个层面都被严重孤立” [14]。生活在一个失去重心、令人窒息、封闭无援的世界中,他们三人结成了一个内向闭环式结构,在这一结构中,三人的情感释放对象也最终指向彼此。
从父母去世开始,杰克和朱莉就开始把彼此看成爱的伴侣。他们之间的依恋来源于他们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求。虽然说父母去世之后,朱莉也曾尝试着把23岁的男友德里克带回家,试着建立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但当她意识到德里克想搬进来同住的时候,朱莉便放弃了与外界保持沟通的念头。对她来说,守住这个家,确保姐弟四人不被拆散,这是最重要的。在一定的意义上,朱莉对外界的戒备和防范源于她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而这种不安全感则来自这个封闭的、亲子关系紧张的家庭。正如父亲用水泥来封闭野花杂草的生长路径一样,这个闭环式的成长环境也阻止了朱莉及其弟妹向外伸展的可能性,或者说变相激发了姐弟们向内释放自身性能量的欲望。
在一定的意义上,《水泥花园》可以说是一次思想实验,“高度概括了儿童对社会规范的漠视” [11]。通过把少年们放置在一个外在荒芜、内在封闭的环境中,麦克尤恩领着他的读者们观察、审视青少年的性意识发展走向。失去了成人的管控,被野性自然所包围,故事中的少年并没有循着自己的美好天性,变成卢梭书中的可爱天使。相反,他们和《蝇王》中独处荒岛的孩子们一样,变成了另类少年。只不过,《蝇王》中的孩子们以暴力决胜负,《水泥花园》中的少年们则在封闭内圈中把曾被“拒斥、阻碍和否定” [12] 的性能量释放出来,上演了一出姐弟乱伦的家庭剧。
5. 结语
在某种意义上,文学作品中的儿童形象是一个切入口,可以清晰地揭示一个社会的道德风貌和人文地形。通过多部关于儿童的小说,麦克尤恩道出了英国人在看待儿童问题上的一大误区——“成人更注重自己对儿童需求和能力的理解而不是儿童自己的声音” [10]。通过把那些成人很熟悉的行为和感情移植到儿童身上,他的作品以一种陌生化的方式“邀请读者思考那些被我们想当然加以接受的东西” [11]。与传统观念中把儿童看成是不染烟尘、与性绝缘的特殊群体不同,麦克尤恩的早期作品对成人建构出来的儿童形象进行了猛烈撞击。故事中的少年在探索性秘密的过程中走入了歧途,他们漠视或者践踏道德规范的行为让人诧异。虽然说麦克尤恩的早期作品是“让人不安的艺术” [14],但这些逾越禁忌的“反常规”故事让读者不得不去思考这些问题,而只有承认现实,我们才会着手改变这个世界。
基金项目
本文为2017年江苏省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伊恩·麦克尤恩小说中的都市边缘人研究”(项目编号:17WWB004)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