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金森诗歌中空间上的“圆周”意象
The Circle Image on Spatial Reasoning in Dickinson’s Poem
DOI: 10.12677/WLS.2022.101001, PDF, HTML, XML, 下载: 368  浏览: 905  科研立项经费支持
作者: 丁怡萌: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关键词: 艾米莉•狄金森空间意象Emily Dickinson Circle Circumference Spatial Image
摘要: “圆周”circumference及其相关词在狄金森诗歌中出现频率很高,透露出诗人的宇宙观及认识论的基础。本文结合爱默生超验主义,关注狄金森如何将这一审美原则实现在诗中。本文将辨析区分“圆”与“周”,对其形态、意义做出考察。在通读狄金森诗歌的基础上,在空间上以天的上限和地的下限为界,建构出一个圆。圆内是19世纪中期的人所生存所认知的世界;圆外是人类视野之外的无限时空和未知领域。圆内外的边界就是“周”,将人类能感知的有限世界与人类无法感知的无限时空分离开来。“周”的形态如光晕般模糊,且在不断变化,不断扩大之中。“周”的意义在于能阐明内与外、上与下间的辩证关系,能弥合有限与无限。本文尝试以空间上的“圆周”意象为线索,阐明贯穿狄金森诗歌背后的思想特征。
Abstract: The word “circumference” and the related words appear frequently in Emily Dickinson’s poems, revealing the basis of the poet’s perspective on cosmology and epistemology. Based on Emerson’s transcendentalism, this paper focuses on how Dickinson implements this aesthetic principle in her poems. This article will distinguish the form and meaning of “circle” and “circumference” based on Dickinson’s poems. This paper draws a spatial circle with the upper limit of sky and the lower limit deep under the ground. Inside the circle is the known knowledge of human’s cognition by mid-19th century; outside the circle is infinite time and space beyond human touch. The boundary that divides the inner and outer part of the circle is called “circumference”, which separates the finite world which humans can perceive from the infinite that humans cannot. “Circumference” can be as vague as halo, constant changing, constantly enlarging. The meaning of “circumference” is to clarify the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 of inside vs. outside, above vs. below, to bridge the finite and infinite. This paper attempts to clarify the ideological features running through Dickinson’s poems with the clue of the “circle” image on a spatial term.
文章引用:丁怡萌. 狄金森诗歌中空间上的“圆周”意象[J]. 世界文学研究, 2022, 10(1): 1-10. https://doi.org/10.12677/WLS.2022.101001

1. 引言

艾米莉·狄金森被誉为“美国最重要的女诗人” [1]。将其诗歌中按照主题分类,可归为“自然、爱情、生死、宗教、美”等 [2]。但能否用一个概念将许多主题串联起来,解读狄金森众多诗歌背后一以贯之的思想呢?能否找到赋予她诗歌生命力的内在联系呢?狄金森诗歌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个意象是Circumference [3],评论者将其译为“周延”、“圆周”、“周际”、“周围”等 [4]。本文选取“圆周”译法。由圆周意象衍生出的主题在狄金森诗歌中经常出现,比如终极意义“死亡与永恒”,诗歌的播撒与影响等,这似乎是解读狄金森晦涩诗歌的关键。

1862年7月2日,狄金森在致其精神导师希金森的编号为268的信中称“我的事业是圆周 [5] ”。从那时起,她诗中的“圆”意象就让希金森和文学评论者猜不透又为之着迷。狄金森将“圆周”这一抽象概念转化为一系列具体可感的事物,同一个意象以各种形态不断地反复地出现,必然有其不同寻常之处,它是诗人在表达过程中无意显露出的一个个深层意识的信息元,这种种意义的有机组合应该来自诗人形象思维的一致性,那么这个“圆周”意象能够反映出诗人什么样的内在思考呢?

本文以“圆周circumference”为切入点,探索狄金森诗歌主题背后所隐藏的理性脉络,试图以此建构一个完整有序的体系,发掘狄金森一生所关注的主题,爬梳出一条她的诗学体系。并以此分析她的宇宙观、宗教观、自然观、科学观、生死观、人性观,并以此探索狄金森的思想维度、心理结构和艺术世界。

2. 周际——圆内与圆外的边界

大部分文献并没有区分“圆”与“周”,而将两者混为一谈。狄金森诗歌中常出现“圆”Circle,这个词的形象是“○”,歌德说“圆如星体,起讫为一”。宇宙中天体星体都是圆,地球、太阳,及其运行的轨道也是圆,四季与昼夜循环、生命周期等也反映了圆的特征 [6]。狄诗中有许多“圆”的替换词,描述其形态的词有ball, circuit, cycle, disk, dew, diameter, eye, round, sphere;带有圆形特征的意象如carriage, crown, diadem, wholeness, moon, sun, pearl, wheel, zero等。爱默生说,“眼球是第一个圆,眼睛看到的地平线是第二个圆” [7]。人类所有认知的基础都是基于这两个最初的圆之上,是一切的前提,是人类自我的意识的发源,同时也是人类世界的局限。那么人的意识所能到达最远的地方又是什么呢?它由人的眼睛和认知所限制。在狄金森所生活的19世纪中期,火车刚刚发明出来,天空是人类不可及的领域,世界上第一架飞机是在1903年由莱特兄弟发明;进入20世纪以来,人类才将足迹踩在了月球上,并开始对外太空探索。这都是超前于狄金森所生活的时代的。狄金森第949首诗为生活的人们在空间上再画出一个圆,以当时的人所熟知的天(上限)、地(下限)为界,画出一个能为人类有限生命维系生存的空间。这首作为本文提领中心的诗歌如下:

Under the Light, yet under, 在光的下方,更下方,

Under the Grass and the Dirt, 低于凄草和松土,

Under the Beetle’s Cellar 低于甲虫的巢穴

Under the Clover’s Root, 低于苜蓿的根部,

Further than Arm could stretch手臂够不着

Were it Giant long, 它是那么无比得深,

Further than Sunshine could 超越阳光的照射

Were the Day Year long. 一日三秋长 (P. 949)

人在空间上的领域很有限,只有光之所在的地面。光是太阳所给予的,有光的地方是生命最为茂盛的地方,是人类和万物得以生长的源头,那么光的下方最深处,光的上方最高处都有什么?人类的想象力尽最大可能地驰骋于无法想象的空间,而“手臂却够不着”。

本节中“甲虫的巢穴和苜蓿的根部”依然是生命存在的地方,而始终所说的是比那些我们能够看到找到的地方更低的不可知的,无法触及的领域。这个边界在狄金森的诗歌中是经常出现的意象“深渊Abyss”,它是地面与下界的临界点,是探索那个低下不可知世界的唯一通道,也是一个谜团。其上界鸟儿所能够飞临的最高的地方,本诗下节为:

Over the Light, yet over, 在光的上方,更上方,

Over the Arc of the Bird— 高于鸟儿的飞弧——

Over the Comet’s chimney— 高于彗星的烟囱——

Over the Cubit’s Head, 高于腕尺1的头顶

Further than Guess can gallop 超越猜想的驰骋

Further than Riddle ride— 超越谜语的游弋——

Oh for a Disc to the Distance 哦,为一个圆盘横亘于

Between Ourselves and the Dead! 我们自己与死亡的距离! (P. 949)

西方传统中世间万物都是上帝的创造,《圣经·创世记1:1-3》记载“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上帝的光辉是一切意义的来源。太阳正是地球上所有光的来源,那光芒刺眼,很少有人能够去看太阳,除非他们所指的是一种表面现象的看,太阳的光不仅仅照亮人的眼睛,它能够点燃内心。

本诗将光能照耀的地方视为人所能认知的地方,并以光为界限画出一个圆,区分人所生存、认知的空间。诗人尽全力向着最高的地方触摸,生命可及的地方是小鸟的飞行,又尽全力朝向地底下最深处触摸,只有昆虫的巢穴和植物的根。这样的努力正是人类以及所有地球生物的局限,也画出了一个生命非常狭小的圈子。在人所能触及的最远处画出一个圆圈,这就是人类在空间上所占据的生存圈,从而引出人类在时间上所能处及到的最远处,即人有限的一生。

“光的更上方”与“光的更下方”对于当时的人来说是未知的。而区分圆内与圆外之间的这道边界就是圆周,死亡也处于这条划分内外的边界之上。“周”,其拉丁文词根Circum-是围绕,强调“一种环绕的感知the sense of encompassing”。这是出于圆内与圆外的空间,是圆内外的边界。那么“周”就是分割“圆”内外的一边界,它具有“复合视域”,所以Circumference是双重象征,同时代表“延展(extension)”与局限“(limit)”,与此双重性相关的理论是德里达的“框架”概念,既属内部又属外部,是狄诗中门扉、茧、坟墓等意象的理论基础。Circumference发生的地点并是诗歌论述的起点与终点。“周”在狄诗中有许多替换词,描述其形态的词如Arc, bell, Crescent等;具有“半圆”特征形象的词有Eclipse, firmaments, Aurora, horizon, Prism(lens), rainbow, Web, latitude(纬度、范围);间接引申的词有Physiognomy(面容),solstice (至);带有“周”的动作或介词有skirt, slant, circumvent包围,reach, endeavor, beyond , Twixt (在……之间),between, zone, demarcation (界线)。在狄金森的诗中,人性一直在寻求不断突破这个圈子的可能,彰显着人类有限的心灵所能触及的无限崇高的潜能,所以这个圈子越变越大,因为人知道的越来越多。狄金森超前于她的时代,努力地去触摸她所处时代不可及的领域,前瞻圆周之外的世界。而在这个向着未知的圆周处不断探寻中,也充满着危机:

Twixt Firmament above 苍穹之上与

And Firmament below 苍穹之下之间

The Billow of Circumference 圆周的波浪

Were sweeping him away—正扫过淹没着他

从第949首诗出发,下文将探索狄金森对圆周的上界与下界,以及这一边界上各包含哪些丰富的意象,都有哪些重要的含义。

3. 圆周上界:鸟儿的弧度

第949首诗写道“在光的上方,更上方/高于鸟儿的飞弧”。鸟儿在空中所画出的弧度是陆地上的生命能够触摸到天界的最高处。第798首诗中,狄金森再次将自己比做鸟儿,说出自己诗歌的意义,揣测“鸟”与“人(Men)”在面对圆周时,谁能获得更大的突破。

She staked her Feathers—Gained an Arc—她以羽毛作赌——赢取一道弧

Debated—Rose again—争辩——又起——

This time—Beyond the estimate这一次——超越对忌妒

Of Envy, or of Men—或人的,预知——

And now, among Circumference—此刻,在圆周之中——

Her steady Boat be seen 看到她平稳的小舟在波涛中挺进——

At home— among the Billows—As 如同——

The Bough where she was born—栖息于它一生熟稔的枝干—— (P. 798)

这其中押头韵的词是Boat, Billow, Bough, 都是小鸟所在的位置,在她的经历之内,却依然是Beyond人的能力和预知,人只有忌妒地看着天上鸟儿所“赢取的那道弧线Gained an Art”,这道狄氏圆周中一个必要的边界。

这又是涉及到女性题材的一首诗,描述了一只“雌性鸟儿She”。在男性中心主义占主导地位里,一方属于女性的天地,如同“波涛汹涌among the Billows”之上一叶“平稳的小船steady”,它“被看见Be seen”,但却不一定被男性看见,因为这是一个无限的自我隐私空间,在男性的掌控之外,是她。哪怕属于女性的“枝干bough”是“卑微Bow”的,这里狄金森再次玩了一个语言游戏,因为Bough与Bow是发音相同,而Bow译为鞠躬,所以,在此枝干含有低微卑贱之意。这枝干她的温暖的“家At home”,是圣殿与庇护所,是她一生熟稔的地方。作为鸟儿,在空中以自己的羽毛发誓“She staked her Feathers”,是以性命作赌注,充满生死危机,但她的信念却异常坚定。

又如第1575首诗描述蝙蝠在空中画出自己的弧线。西方文学传统中的蝙蝠象征鬼魅与恐怖,暗褐色皱着翅膀,好似废弃的文章,它虽然不像会唱歌的鸟儿,唇中无歌弥漫——,但却神秘地划出不可知的弧线:

His small umbrella, quaintly halved,他撑一把小伞—— 神秘半掩

Describing in the Air 描绘在空中

An Arc alike inscrutable— 一道不可知的弧线——

Elate philosopher 如欢欣的哲学家般 (P. 1575)

鸟在空中划出自己的弧度是一个小事件,而这弧度在天空中却具有远远大于鸟儿自身的跨度,如同诗人写出一首哪怕微不足道,却属于个人的诗,也是带有创造性,先锋性的。米勒指出“哪怕这首诗不引人注目,也是在男性主宰的社会中,女性以写诗为手段发出的微弱的呼声。作为诗人,狄金森只能在驾驭着自己的波涛,才能够在传统诗歌的形态中乘风破浪( [8], p.153)。”

鸟儿所能飞翔到的最高边界,实际上是人的心灵所能达到的最高地方,那天边界以外是不可知的世界,诗人需要向更高处,向更外面高扬地翱翔,如果诗人在下面这条信念之中,自己测量自己,如同“将大脑一磅一磅地称量”,上界有多么高?人能触摸的极限是哪里,在下面一首诗中做出回应:“我们不知道我们有多么高/直到我们被要求站起/那么如果我们真诚地向往/我们身体的精神的高度,会触摸天空”(P.1176),那个上界之上的领域是什么,是多么高的天空呢?也许,那是上帝的面容,仍是我们无法触及的未知领域:

A Cap of Lead across the sky一顶端地引领掠过天空

Was tight and surly drawn 紧紧地,的确拉近

We could not find the mighty Face 我们看不到神圣的脸

The Figure was withdrawn—那身体撤回——

A Chill came up as from a shaft一阵寒流如同从剑轴般涌上(P. 1649)

这首诗正描写了人类面临未知领域的紧张、害怕,时刻准备着撤离。如果没有勇敢的引领,如何能航行大海、飞向天空、探索宇宙、审视上帝神圣的脸呢?如何冲破圆周的边界呢?

4. 圆周下界:深井更深处

人类生存圈的下方是泥土,是昆虫的巢穴和植物的根,那么人类如何伸长手臂,向着更下方探索呢?在狄金森的诗中有两个途径,一个是深井(well, pit, jar),一个是深渊(abyss)。它们是朝向地下那未知世界的通道,对于人的局限来说,有多少秘密弥漫在井中:

What mystery pervades a well!有多少神秘弥漫在那口井中!

The water lives so far— 水住得那么远——

A neighbor from another world好似另一个世界的邻居

Residing in a jar瓮居于坛子中

Whose limit none have ever seen小小的井口看似有限

But just his lid of glass—那玻璃盖子下的天地却有无人知晓

Like looking every time you please而你每次向下张望时

In an abyss’s face!如同看到深渊的脸!(P.1400)

一口井有多神秘,水光在远处微微,像大地清亮的眼睛,通向着永恒的深渊。井带着它表面的水,和它的玻璃盖子,对于普通的观察是可见的,“它的局限没有人能够看到”是一个自然的意象,只有通过这首诗,“井”暗示人的心灵。诗人和井边的小草从井口处向下看去,都看到了它们自身存在潜藏的深度。可是小草既不会害怕,也不会像诗人一样感到敬畏。无论是害怕还是恐惧都是意识的特权。可是在这首诗中,对不可知深度的恐惧占据主导地位,敬畏依然存在,可是带着它透明的理解和和具有想象力的深度,如大地的眼睛。Bliss与abyss是一对双关语如“Is Bliss then, such Abyss (P. 340)”,二者意思相反,保佑就是深渊。

这口井也许还是指人内心的秘密,如第460首诗“我知道井在哪里生长/不干涸的井——”,那答案是那口井在人的内心深处生长。

A Pit—but Heaven over it—一个深井——但是苍天在上

And Heaven beside, and Heaven abroad,苍天在侧,苍天在远房方,

And yet a Pit—With Heaven over it这样的一个深井,苍天笼盖其上

To stir would be to slip—移动一步会滑落——

To look would be to drop—看上一样会掉下——

To dream— to sap the Prop梦想——会损耗

That holds my chances up那撑起我机遇的依托

Ah! Pit! With Heaven over it!哦!深井!有苍天在上!

The depth is all my thought—那深度是我所有的思想

I dare not ask my feet—我不敢迈开脚步——

’Twould start us where we sit它会从我们就坐的地方开始推动我们

So straight you’d scarce suspect它笔直伸展使你很难相信

It was a Pit— with fathoms under it—这是一个深深的井——延伸数尺

Its Circuit just the same它的轮回也毫无二致

Seed— summer— tomb—种子——夏日——坟墓——

Whose Doom to whom?究竟是谁对谁的命中注定?(P. 1712)

人的生命,或者更进一步,人的意识,诗人的意识,看上去植根于感觉现实的两个维度之间——天堂与深井。可是这是首的结尾处,第三个维度渐渐显现出来,一个对与自然暗示的认识,自然有着它稳定性和循环性的重现,如同人的存在和终极的在生命的不安全中寻求的安全,还有刺穿意识后所进入的向上的维度与向下的维度。“种子–夏天–坟墓”对应着“出生–成熟–死亡”,而在这稳定的循环之下,感到现实实质上是一个“深井”,一个“不可知的存在形式”的王国,这仍然是不能够驱逐的。这就是最终神秘的结束语的谜底所在。

诗人对社会现实有着一份超越普通公民的敏感,用自己诗意的目光去辨析现实,甚至可以洞穿其本质与真谛。她对现实生活以外的那个更远的深渊有一定的了解,提示了社会的不安全潜藏在人的意识和自然之中,灵魂中有“地窖Cellars (P. 1225)”,“洞穴Caverns”和“回廊Corridors (P. 777)”,还有“隐秘的货物Subterranean Freight (P. 1225)”,在大自然不可知的存在中像人类的心灵,不能被局限在我们普通意识中过于简化的固定模式中。

那么如果一个生命垂直地掉入那紫色的深井,又意味着什么呢?是放弃了生命?是死亡?还是永恒?井作为圆周是下界的极限,那么从井垂直向下,它的再下方就意味着对神圣生命的放弃,意味着死亡,从而以此为起点进入永恒。

A hallowed thing— to drop a life将一个生命掉入那紫色的井——

Into the purple well—是件神圣的事

Too plummetless—that it return—它太不垂直——只好回来

Eternity— until—直到——永久—— (P.271)

The grass does not appear afraid小草似乎并不害怕

I often wonder he我常常想

Can stand so close and look so bold小草能够那么勇敢地站在

At what is awe to me.我所敬畏害怕的井边。(P. 875)

提到的上界是鸟儿在空中所划出的弧线,也是狄金森所处时代在天空中所能够触及最高处,再向上的空间便是不可知的崇高。她所处时代的生活范围对下界的探知低至井中,井中的水是通往下界的边界,在向下的空间便如同不可知的深渊。上界与下界在天地间所划出的范围就是人生活的范围,就是生命存在的范围,这个空间上的范围成了圆的内部。天穹之外,深渊之下,都是不可知的无限,而鸟儿在空中划出的弧线,与井中的水构成了一道边界,区分了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圆周Circumference”就是这道边界。格雷宾将“圆周”这一概念解读为“确认人类的有限能力所能触及的最高境界 [3] ”。在圆周之内生命可以存在,而圆周之外没有生命可以生存的条件,于是,这个圆周也意味着死亡。在生命being和上帝Being之间的这条边界,就是生与死的界线( [9], p. 276)。

5. 光晕——“周”的形态

首先,“周”的形态是什么样的呢?它有没有一条清晰的刻度区分着圆周内外?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它是什么形态呢?空间上的光之“晕”是可以用来形容“周”这条并不清晰的边界。

“光晕”是本雅明美学思想的中心概念之一,“光晕(aurora)”源于aura,拉丁语意为曙光女神,引申为破晓。“破晓”和“黄昏”的区别在于对太阳起落的趋势判断,“黄昏”是太阳隐退而“破晓”是光明重现,因此“光晕”同时是死亡和新生的象征。破晓时都能在东方看到一颗星,随太阳的升起逐渐显现,这颗星最终淹没在太阳的光芒万丈中,这就是启明星;而傍晚时分,则有长庚星出现在西方,预示着黑暗的来临。原来,启明星与长庚星是同一颗星,即金星,曙光女神原来也是黑暗魔女。本雅明阐释道,日食来临,太阳完全被遮蔽,“晕”就会彻底显现出来,但只有一瞬,很快太阳又会逐渐显露,光晕随之消逝。“晕”的加强意味死亡的临近,光晕最强恰恰就在彻底死亡的一瞬,光晕的消褪则意味着新生的来临,象征希望和救赎( [10], p. 214~218)。

狄金森的“圆周”与本雅明的“光晕”之相似处在于两者同时具有开始和死亡的双重含义,“晕”在空间中播散,在时间中绵衍。德语Aura,是指教堂圣像画中环绕在圣人头部的一抹“光晕”,意味着“神圣”;本雅明用“光晕”描述艺术品的珍贵神秘和受人膜拜的特性。

所有光晕的产生源自太阳的有无,狄诗中充满圆形的太阳意象,是光明的源头与中心,比如“抖颤!当太阳/询问他自己的光辉/是否最明亮——”(P. 729)。德里达说:“中心在一切的中央,也可理解为,太阳在诗歌的中央。而中心并不属于全部的一部分,所以全部必定在别处有中心。于是,中心并不是中心。”这个中心是哪里呢?是太阳的光芒或者光晕,其光晕恰恰是太阳的不在场。狄金森认为“当优秀死去,太阳每一天的存在都多余,因为每天被提及那音节的信仰,只是为了不失望。”(P. 999)太阳所播散的光如同在一个更大的刻度上灯所播撒的光晕,阳光可以流动,其光与气息播撒在周边的“圆周”之中。灯是对太阳的模仿,处于中心,诗人模仿太阳,而她最在乎的是光晕,而不是处于圆中心的光本身。因为“光晕”是从中心向外的发散的辐射,而并非传统意义上有限的圆。

狄金森试图建构的世界里,没有处于“圆”中心的男性与传统的权威,只有诗播撒光芒,它将诗比作黑暗中微弱的灯,如豆的灯所播撒的一圈光晕就是圆周Circumference。这个生动的意象将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Circumference在狄氏诗歌中的意义和作用,如下:

The Poets light but Lamps— 诗人仅点亮灯盏

Themselves—go out—自身,却消失——

The Wicks they stimulate— 他们所激起的灯捻

If vital Light— 假如生命之光——

Inhere as do the Suns—如太阳般依附——

Each Age a Lens每个时代都是棱镜

Disseminating their将光晕播散到它们

Circumference—四周的延伸——(P. 883)

首句中“Lamps”与末句中“Circumference”建立了全诗的象征结构,使读者静静地感受灯光晕染的生命力量,狄金森将下列关键词大写,不仅在纸页上,更在读者心中将它们的喻意连接起来:“Lamps灯”有“Wicks灯芯”,从而能够像“Suns太阳”一样产生“Light光”,上阕诗歌描写的实质上是光在空间内播散所产生的影响,而下阙转而述说光在时间中的延伸。爱默生在《自然》中论述道:“太阳仅仅照亮成年人的眼睛,可它却一直透过孩子的眼睛照亮他的心灵。 [7] ”

如同雷电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音乐表达起伏敏锐的情感,灯盏带来的光穿透黑暗,与太阳带来的光普照万物,诗歌同样具有类似的影响力,在它周围播撒它的光晕。这光的意象,光的力量在狄氏诗歌中多有涉及,第1556首诗中赞扬“它是全世界的感知者/同时代的主导(Preceptor of the whole—/Coeval Cardinal—)”如果说诗本身是光的源头,即“内涵”。那么,“圆周”可被理解为在诗歌文字之外更深层更多层的含义,即诗的“外延”。诗本身就是这个“圆周”的中心。第233首诗也描述灯发散光的场景:

The Lamp burns sure—within—灯当然从中心——燃烧——

Tho’Serfs—supply the Oil—侍者——勤将油添续——

It matters not the busy Wick—忙碌的灯芯也无济——

At her phosphoric toil!自陷磷的艰难囹圄!(P. 233)

这首诗中的侍者如诗人,将油添续为灯的继续照亮,而位于火焰中心的灯芯如诗,却身陷囹圄,它为了带来光明,燃烧了自己,如同照亮周围之后,侍者走了,诗人也走了。灯芯是文字本身,文字以外的意义,像黑暗中如豆的灯所播撒的一圈光晕,是终究是有限的,很难界定这光晕的边界是什么。光晕虽无法触及到黑暗,但是难道那黑暗就真的是漆黑一片吗?黑暗中所能看到的影子,就是那光的作用,虽然它已经在一圈光晕之外,但是如果没有那遥远处微弱的灯光,必然是真正的一团漆黑。

爱默生眼中,这样的光能够刺透甚至穿越无限的空间,狄金森将“透镜Lens”作为感知的媒介,它虽扩展了视野的深度与广度,但还通过聚焦点局限了这视觉的阈限。于是,在这个拓宽了的却最终有限的空间中,它终究是聚拢的,有限的。这就是说,如果诗歌仅仅是局限在她所处的空间之内,那么诗歌的生命就会依赖于解析诗歌的过程和其有限的背景,如此,Circumference可以来命名这间中有限的状态。据德里达“播撒”的含义,“每个文本都不是孤立的存在,文本这种‘复数’特点导致文本意义的不断游移、播撒、流转、扩散和增殖。意义就像播种时四处分撒的种子一样,没有任何中心,而且不断变化 [11]。”

另外两个重要的大写单词是“Poets诗人”和“时代Age”,分别是光的发出者和接受者。虽则诗人点燃了灯,创造了诗,可光的强度,光的活力,和诗的影响却是由后来每一个时代来决定的。无论在什么年代,诗歌只要被重新读起,就会重新充满新的生命,它的意义并不会被某一个时代所局限,每一个时代都像棱镜,不同时代的人会通过他自己的透镜做出不同的诠释。好的诗歌不仅有单一的内涵,更需要有从不同角度进行解释的外延,这就是“时光充当棱镜”所起的作用。这暗示她的诗歌穿过一个又一个时代,成为不朽,“Lens”中那可以播散圆周的圆形聚焦点与圆形的“太阳Sun”相对应,太阳穿越时光照耀着,而这棱镜迎着光,通过有限的视野,将光播散到时间中的无限。

格蕾宾在文中指出,“狄金森的诗歌中始终有这两种动力要素,一个是‘圆周’,即如前所述向内聚拢的有限,另一个是‘播撒Disseminating’,意味着向无限扩张的动力,可以是空间意义上的蔓延,也可以是时间意义上的繁衍。二者之间向内与向外的张力构成狄金森圆周诗歌的特征,也是她认识论的基础( [3], p. 7)”。她将自己的诗置于人类有限视域的极限,不断向外推动扩展这个边缘,试图在自己象征秩序的诗歌语言内,向那不可知的崇高与无限扩展。第611首诗呼应883首诗,却是对光的颠覆。对于诗的爱,如同于棱镜,不需要光,不需要上帝。因为没有光,为什么要棱镜?只要有爱,黑暗也无妨。

I see thee better—in the Dark— 我看你清晰——于黑暗里——

I donot need a Light— 无需灯盏——

The Love of Thee—a Prism be—你的爱——一把棱镜——

Excelling Violet—胜于紫罗兰——

I see thee Better for years我看你情绪于那些

That hunch themselves between—将它们自己堆积的岁月——

The Miner’s Lamp—sufficient be—矿人的灯——足可以——

To nullify the Mine—使得矿井废弃——

And in the Grave—I see Thee best—墓穴里——我看你最清晰——

Its little Panels be 它的小陪审团

Aglow—All ruddy—with the Light采烈——赤红一片——那灯

I held so high, for Thee—我为你,高悬——

What need of Day—to Those whose Dark— 何需白昼——

hath so—surpassing Sun— 对于那些已经超越太阳的黑暗——

It deem it be—Continually—它认为——它将继续——

At the Meridian? 留在鼎峰之时? (P. 611)

这首诗在黑暗中探询和摸索,似乎填补了883首诗中没有黑暗的空白,于是,再次从时间和空间的维度,即“堆积的岁月”和“墓穴”的意象重述她的诗,可以成为“矿工的灯”,使得黑暗消失化为零,如同太阳般照亮。那黑暗依然存在于我们的表面态度与回应之下。

本文从空间角度考察狄金森诗歌中的圆周,与本人从时间角度探讨圆周概念相呼应 [12]。如果说狄金森诗歌中的“圆周”是“对人类亲历崇高境界的能力之有限认同。( [13], p. 30~34)”,那么诗人虽终生隐居于麻省小镇的家中,其上千首诗歌却证明她极强的精神力量,供后人整理、编撰、研究、探索 [14]。这精神可超越一个极大圆周的外在界限而翱翔,追求无限与永恒。葡萄牙最伟大的诗人卡蒙斯(Luís de Camões 1524~1580)的名句:“陆止于此,海始于斯(Onde a terra acaba e o mar comeca)”在狄金森的诗中有悠远的回响,此处也许就是狄金森诗歌中空间上的圆周。

基金项目

本文为北京市教育委员会社科计划一般项目“高校女性教育的调查及发展策略研究”(编号:SM20190028002)阶段性成果。

NOTES

1注:腕尺是古时一种量度,自肘至中指端之长,约十八到二十二英寸。

参考文献

[1] Porter, D. (1981) Dickinson: The Modern Idiom. Harvard UP, Cambridge.
https://doi.org/10.4159/harvard.9780674436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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