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山其人及“无常观”缘起
“无常”是佛教的基本教义。在佛教的说法中,“无常”是指“万物流转不息”。“世间一切有为法”都是因缘和合而生,因缘所生的法,空无自性,缘聚而生,缘散而灭,遥流不住,诸行无常,正如人熟知的《金刚经》对于“无常”的描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1] 人生阶段的生、老、病、死,山河大地的成、住、坏、空,人心起念的生、住、异、灭,自然界时序更迭春、夏、秋、冬,对应的冷、暖、寒、暑也无一是常住不灭。内心、外境皆在一切法在时上刹那不住,念念生灭,过去的已灭,未来的未生,现在的即生即灭,正如《金刷经》所就:“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因为世无一是常住不变的,因此称为“无常”。
关于寒山子最早的记载出自《太平广记》卷五十五有《寒山子》一条。文云:“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或警励流俗。桐柏征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十余年,忽不复见。” [2] 再就是间丘胤的《寒山子诗集序》所记载关于寒山的传说,将寒山视为文殊菩萨的化身。这种传说还见于《释氏稽古略》(元释觉岸撰)卷三所引国清寺碑铭。《天台山方外志》记寒山“不言氏族”可以想见,寒山到天台山后刻意隐去其过去。
寒山诗中随处可见对于无常的感叹与其自身经历密切相关,虽然从历代典籍中很难连缀其生平,可通过其诗窥见一斑。
寻思少年日,游猎向平陵。国使职非愿,神仙未足称。
联翩骑白马,喝兔放苍鹰。不觉大流落,皤皤谁见矜 [3]。
此诗被多名学者考证为寒山的自叙诗,关于寒山身世最有影响力的考证莫过于严振非的《寒山子身世考》,他以《北史》《隋书》等大量史料和寒山所写诗歌的内容为佐证,相互印证,指出寒山乃隋皇室后裔杨瓒之子杨温。该诗寒山回忆少年青春时光,与众人结伴游猎,少年公子结伴骑着洁白骏马,擒苍鹰,在平陵上驰骋,杜甫《秋兴八首》有句“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当时富家豪族和外戚都居住在五陵附近,因此后世诗文常以五陵为富豪人家聚居长安之地。白居易《琵琶行》:“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五陵少年有着不凡出身,青春洋溢,风光无限,少年心性高傲,目空一切,对于国家使臣的职位全然不放在眼里,就连神仙的日子也觉得不足称道。“不觉大流落,皤皤谁见矜。”尾联一下从骄纵得意的少年气荡回一笔,如今已是皤皤老者,白首华发,无常之感顿生,如今的寒山已是流落之人。此时寒山感叹的无常是从自身出发,一是贫富无常,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二是少年与耄耋的岁月无常。
少小带经锄,本将兄共居。缘遭他辈责,剩被自妻疏。
抛绝红尘境,常游好阅书。谁能借斗水,活取辙中鱼 [3]。
不久寒山便家道中落,开始了耕读生活,并与哥哥同住,带经而锄,休息辄读诵,读书耕田,不假人手,却因寄人篱下,“缘遭他辈责,剩被自妻疏。”此句写遭人白眼之心酸,使寒山向隅之泣,形影相吊。贫富交替的无常,除了物质上悬殊之别,更有他人态度不加掩饰的差异,此处写尽人情冷暖,也必是作者切身体会,正如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4] “谁能借斗水,活取辙中鱼”尾联借用《庄子外物篇》“涸辙之鲋”的典故,求人不如求己,等待救援的鲋鱼犹如俎上鱼肉。“抛绝红尘境”的直接原因是“他辈责”和“自妻疏”,遭人白眼的原因便是屡次科举不中,虽然寒山“博览诸经史”,却“未能得官职”,皆因“书判全非弱,嫌身不得官”。“个是何措大,时来省南院”。年可三十余,曾经四五选。囊里无青蚨,箧中有黄卷。行到食店前,不敢暂回面。寒山多次落选,最后无颜回乡,滞留京城,成为一个流浪书生。“前度是富儿,今度成贫士。”“浪行朱雀街,踏破皮鞋底。”由此可见,寒山先是饱尝家道中落带来的物质生活的落差,从“联翩骑白马”到“冬披破布衫”和人情冷暖从富贵的五陵少年到“嫂不以我为叔”,接着是屡次科举不中的煎熬和心酸,寒山一开始带着“国使职非愿”的骄傲和不屑,如今只能叹息“必也关天命”和“盖是书误己”。这种强大的落差感可能是构成寒山咏叹无常的独特背景。
2. 寒山在佛教“无常观”影响下的诗歌
2.1. “刹那无常”
寒山无常观最与众不同的一点就在于刹那无常,诗歌中对于无常的过渡很少见,上一句还是红颜未老,下一秒即刻化为白骨,即刻性和突发性,将本该有过渡阶段的长久变化放在历史长河中仿佛一瞬,把十几年甚至几年缩减为仿佛一刹那之短促时间,具有生住异灭的四相,变化无常。这一点和日本的无常观接近,正如鸭长明在《方丈记》序言中所说:“川水流淌不绝,但绝非源头之水。水中的水泡时而消失时而聚集,却不曾长久不变。世间的人们及其栖身之所,也如同水泡一样变化无常。” [5] 寒山感叹的刹那无常是基于对青春与美好审美下的感叹,正如弘法大师在《伊吕波》歌中表达了古代日本人的无常观:“刚绽放的美丽花儿顷刻间便凋谢了,人的一生也并非一成不变,跋涉无常的人生坎坷路,似梦似醉世事不可预知。”寒山在诗歌中反复感叹美好事物的迅速凋亡,无常流转,对于美丽的皮相,寒山似乎能直接看到美女数十年后憔悴枯老的模样。
玉堂挂珠帘,中有婵娟子。其貌胜神仙,容华若桃李。
东家春雾合,西舍秋风起。更过三十年,还成苷蔗滓 [3]。
在那富丽堂皇的别墅里,住着绝世美女。她们的容貌胜过天上的仙女,美丽的脸色像盛开的桃李鲜花。春去冬来,日月如梭,斗转星移,“东家春雾合,西舍秋风起”落花流水春去也,无须很久,曾经的酵香华美都成为酿过头的甘蔗梓了。“玉堂挂珠帘,中有婵娟子。其貌胜神仙,容华若桃李。东家春雾合,西舍秋风起。”极写美女貌美,神仙般的婵娟模样,“东家春雾合,西舍秋风起”东邻西舍泛指众人,时间变换迅速。“更过三十年,还成苷蔗滓”作者毫不留情面的用“甘蔗滓”指代上面的“婵娟子”,写尽无常。重视相,沉溺相,就要知道相的短暂性和虚假性。“胭脂画面娇千样,龙麝薰衣俏百般。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骷髅,胭脂,薰衣,芳草”,意象组合的对立性和画面感很强,昔时俏丽红颜,翻成灰烬;今日荒凉白骨,变作泥堆,巨大的反差将无常之感曝露无疑。
再如《城中峨眉女》
城中娥眉女,珠佩珂珊珊。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
长歌三月响,短舞万人看。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 [3]。
道理与《玉堂挂珠帘》一诗异曲同工,青楼美女,玉珠饰,金缕衣,花前月下,鹦鹉芙蓉,悠闲自在。一首流行曲子,百家传唱,献舞一支,万人空巷。这些美好的场景,让美女沉溺于此,仿佛觉得事本如此,年年不变。寒山的一句议论“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让全诗从逍遥自在的浮华生活的描绘瞬间跌落谷底,热闹风光又能持续多久?好花不常在,好景不长开。其中的感情和《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所言“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道理异曲同工。
又如
君看叶里花,能得几时好。今日畏人攀,明朝待谁扫。
可怜娇艳情,年多转成老。将世比于花,红颜岂长保 [3]。
此诗将漫长的人生比作花期,相比《城中娥眉女》,《玉堂挂珠帘》尾句陡转直下的,看似不经意实则是早有铺垫的无常一笔,突如其来的瞬刻无常往往让读者措手不及,前面铺垫繁花似锦,后面则突然落笔“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君看叶里花》一诗则是一首彻底的哲理诗,一开始就饱含无常意味,如同《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正面的美人象征着贾家的辉煌,但这是‘假’,而背面的白骷髅代表着假背后的真,辉煌的背后是悲惨的结局,看似辉煌的贾家,其实真正的正在衰落,必定是悲惨的结局,真假作为镜子的两面对立统一为一个整体同时存在”,《君看叶里花》一同此理,在繁花似锦的顶盛之时寒山就已看到其衰败颓靡的未来。“今日畏人攀,明朝待谁扫”“今日”与“明朝”在寒山诗中被统一为一个时间线中,他不因花朵娇艳美丽而赞叹,也不因花朵衰败颓靡而感伤,在这首诗中,无常就是一种常态,而寒山以一种坐看云卷云舒的逍遥之态以花喻世,“将世比于花,红颜岂长保”寒山的无常观是高瞻远瞩的无常观,是对世事变化规律的探索,是“哀伤百年内,不免归山丘”的洞见和警示。
2.2. “分段无常”
分段无常是指阶段性的无常,比如一天内的不同时段“早中晚”、一年内的不同季节“春夏秋冬”,人一生的不同阶段“生老病死”。该类无常诗,以寒山描写自身经历出发,对诗歌投入强烈的情感
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昨来访亲友,大半入黄泉。
渐减如残烛,长流似逝川。今朝对孤影,不觉泪双悬 [3]。
回忆三十年寒山生活,原来相交的亲友,多半已入黄泉。而寒山则是“渐减如残烛,长流似逝川”一点点感受身体机能的消退老化,感受老去这一阶段的痛苦,垂垂老矣,岁月无多,如今孤单一人,不觉泪流满面,作者不但从自己身上感受到了个体生命终将走向湮灭的悲哀,也从众生的生老病死身上更深地体悟到了生命无可避免的结局与定数。“分段无常”相比“刹那无常”更重视岁月带给人经历的变化,人心境的变化,“刹那无常”更重视形态的迅速变化。人的生老病死属于阶段性的无常。
“无常”是贯穿寒山诗的思想与意境。无论哪个时期,无常观都或浓或淡地闪烁于他的诗魂深处。这也许是时乖运蹇、为人所轻的生涯中悲悟交集的一种生命体验。寒山面对无常的感慨,对生死的感叹接近一种近乎悲壮的态度,“昨吊徐五死,今送刘三葬。终日不得闲,为此心凄怆” [3],对待亲朋去世,生死之别,寒山的诗中时时流露出恻怆的态度,寒山对生命无常的感慨很多,例如,“驱马度荒城,荒城动客情。高低旧雉堞,大小古坟茔。” [3] “四时无止息,年去又年来。万物有代谢,九天无朽摧。东明又西暗,花落复花开。唯有黄泉客,冥冥去不回。” [3] “谁家长不死,死事旧来均。始忆八尺汉,俄成一聚尘。黄泉无晓日,青草有时春。行到伤心处,松风愁杀人。” [3] “昨朝犹二八,壮气胸襟士。如今七十过,力困形憔悴。恰似春日花,朝开夜落尔。” [3]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世界上所有人无论贫穷富贵,地位权势之别,最终都会变成一抔黄土。诗人看到:生命是卑微脆弱的,并对生命抱有最深沉的同理心,死亡却是不可避免的,无论是“骝马珊瑚鞭,驱驰洛阳道” [3] 的青春美少年,抑或“金羁逐侠客,玉馔集良朋”的壮志大丈夫,都必将走向“谁家长不死,死事旧来均” [3] 的最终归宿。“常闻汉武帝,爰及秦始皇。俱好神仙术,延年竟不长。金台既摧折,沙丘遂灭亡。茂陵与骊岳,今日草茫茫” [3]。他对妄图长生不死的汉武帝有不屑一顾的鄙夷和情恳意切的同情,看似诙谐谩骂的讥讽,实则是对生命无常的感叹。
垂柳暗如烟,飞花飘似霞。夫居离妇州,妇住思夫县。
各在天一涯,何时得相见?寄语明月楼,莫贮双飞燕。
昨夜梦还家,见妇机中织。驻梭如有思,擎梭似无力。
呼之回面视,况复不相识。应是别多年,鬓毛非旧色 [3]。
寒山回忆出家前俗家生活的诗歌,语气平缓温柔,情深意笃,与批驳世俗劣根诙谐直白的口吻大相径庭。忆念往昔,感慨最深的莫过于“今时不同往日”,“应是别多年,鬓毛非旧色。”新与旧,过去与未来,在多年时光的消磨下,达成了统一,出家前的俗世生活也构成了寒山感叹自身岁月无常的主要底色,在这些诗歌中或多或少的坦露着个体独特的悲欢之感。
桃花欲经夏,风月催不待。访觅汉时人,能无一个在。
朝朝花迁落,岁岁人移改。今日扬尘处,昔时为大海 [3]。
“桃花欲经夏,风月催不待”桃花想开到夏天,可惜岁月不待,季节轮转加上其本身特制,使得花无常开日。“访觅汉时人,能无一个在”上句是讲,花无常开日,这句就是讲“人无再少年。”所有的人,无论之前有怎样的错综复杂的欲望纠缠,
不到百年,所有的便会随着时光尘归尘土归土。“朝朝花迁落,岁岁人移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即使相似的花也终究不是原先那朵,每年都有人变更不息。每天都有凋零的花,每年都有轮转变更的人。“今日扬尘处,昔时为大海。”不仅以恬淡笔触描绘出人世沧海可成桑田的变数,更传达出对于人生的超然接纳之心。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句诗也成了他身前寂然无声与身后无限荣耀之巨大反差的预言。诗人将人的生命过程置于自然界的四时代谢规律之中,既咏叹生命的渺小与无常,大自然更替的规律性的诗歌还有“四时无止息,年去又年来。万物有代谢,九天无朽摧。冬明西又暗,花落复花开。唯有黄泉客,冥冥去不回。”
3. 总结
寒山诗体现了个体生命的超越,如日本吉川幸次郎所称赞的,寒山诗境所表现的是一种人类心灵所能达到的彻底自由的解放,这是寒山漫游经历、禅学体验和审美追求的结果。寒山的无常诗歌中可以看出,有一部分关于“无常”观的诗歌还是一种略带悲哀的喟叹,也笼罩着一层微暗的感情色彩,是寒山在其自身的经历背景下对无常的感叹。到了后期,寒山关于无常的诗歌,是一片无色无影的大澄明,不参杂感情的,对于无常流转的平静接受,是“秋到任他林落叶,春来从你树开花”的坦然和宁静,不至于看到“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景就生悲凉之感,见“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的春光就生欣喜之情,达到外界的种种动荡无常变化都无法打破人内心平静的状态。寒山的无常观是渐进式的自我超越的过程,是寒山隐居实践中的自然体悟和思想升华。寒山对生死从一开始的感慨,执于身体的长生到顺其而然的看破生死,从精神上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认识到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达到了生命的自我完善。寒山的超越是寒山隐居过程中“自渡”修行的体现,从生死境界中解脱是寒山活在当下的隐居状态的思想前提。无常观,与从“孤独”的自洽、内心“仕隐”冲突的自洽、隐逸环境的自洽、从主观心念到客观环境,寒山从“不安”到“安”,“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寒山从差别中看到空性,是诗人对于儒释道思想的圆融自洽,也是寒山对于周围外物的自在和解,寒山完成内心和解的过程是其成为一代高僧的必经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