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鬼妈妈》是英国新一代幻想文学代表作家尼尔·盖曼在儿童文学领域的代表作,曾获2002年布莱姆·斯托克奖、2003年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2003年星云奖最佳中篇小说等多项荣誉。尼尔·盖曼擅长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创造奇异的幻想世界。他在《鬼妈妈》中以儿童视角虚构出一个门背后的世界,讲述小女孩考罗琳在其中经历了一场惊奇的冒险,内心世界得以成长的故事。目前国内学界对《鬼妈妈》的研究虽已取得一定成果,但多集中在影视改编及影视语言研究方面,因此小说文本还具有丰富的阐释空间。孤独是现代人普遍的心理状态,而儿童的孤独相较成人也更容易被遮蔽。尼尔·盖曼将笔触聚焦到现代社会儿童成长过程中所面临的严峻的心灵危机,并以他一贯的暗黑风格来表达文本的孤独主题。尼尔·盖曼运用怪诞的哥特式手法和碎片化的语言来营造故事的孤独氛围,使读者产生共鸣。作家还在文本中尝试找寻儿童走出孤独的可能方式,即幻想。幻想在这部暗黑童话中不仅是一种文学的手段,还是儿童抵御内心孤独的一种有效方法。本文从孤独书写的角度出发,分析《鬼妈妈》如何展现现代儿童的精神状态,探讨幻想在儿童成长过程中的现实意义,以期进一步挖掘文本蕴含的哲学意味和美学价值。
2. 孤独的形成原因
“孤独”起初属于医学的范畴,用来指称个体在日常交际与情感交流等方面所遭遇的功能性障碍。随着社会的日益发展,孤独现象越来越普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们的正常生活,因此对“孤独”的研究也逐渐扩展到心理学、哲学、文学等领域。
《鬼妈妈》中的小女孩考罗琳是现代社会里一个典型的精神孤儿。著名精神分析学家弗洛姆认为,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现代化程度的提高,人的个体化和独立性越来越强,然而人的孤独感以及焦虑和不安也在不断增强,现代人陷入了普遍的生存困境中。在现代文明观念的影响下,儿童虽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但是在新的社会环境里成长的儿童也难逃这种孤独困境的阴影。尼尔·盖曼在《鬼妈妈》里捕捉到了现代社会中儿童与成人之间的疏离状态,以及人们所遭遇的不同程度的生存危机,第十四扇门背后通往的是人们被压抑的心灵世界,充满了幽暗与恐惧。
拉康在他的欲望理论中将欲望分为需要、需求、欲望三个层次,而欲望永远处于始终匮乏的悖论状态,“欲望不能与主体的心理感受——满足之间产生相应关系,反而与焦虑之间形成对应关系。” [1] 考罗琳对她的父母有着强烈的依恋欲望,却无法从父母那儿得到满足,因而产生了包括孤独、恐惧在内的强烈的情感体验。作为儿童最初的生活场域,家庭是其童年时期所需承担的最重要社会关系之一,对其以后社会关系的建构也起着重要的引导作用。食物是家庭幸福的文化指向,罗兰·巴特认为“食物是一种交流系统,是意象的载体,是方法、形式和行为的统一” [2]。考罗琳家的冰箱总是储藏着单调乏味的速冻食物,冰箱里“只找到一个小得可怜的番茄,还有一块上面长着绿毛的奶酪。面包盒里也只有一点面包屑”( [3], p.17)。在饥饿与无聊的情况下,考罗琳第一次进入了门背后的世界,门背后的另一个妈妈准备了丰盛美味的午饭,这是考罗琳渴望已久的幸福家庭生活的象征。而回归现实以后,又是原先空荡的家,这令考罗琳的孤独感倍增。
另外,同家庭成员的关系也会影响儿童的心理成长。考罗琳的父母大多数时候都居家工作,但他们都是工作狂,几乎不理睬女儿的意见和感受,妈妈总是让考罗琳自己看书、画画、看电视、玩玩具,爸爸则经常头也不回地和考罗琳说话。成人仿佛原子和机器零部件被固定在繁忙的工作中,人与人之间的有机联系也丧失了,“所谓疏离,就是一种经验方式,在这种经验方式中,他体验到自己象个异乡人。” [4] 身处于冷漠家庭氛围的考罗琳便产生了这种“异乡人”的情感体验,虽然三个人同处于一个空间里,但彼此之间的心理距离却极为遥远。
除了家庭成员之间的疏离,考罗琳与家庭外部的成人也陷入了不可知的交流状态。在社交需要理论派的观点中,人生来就有社交的需求,而当此需求得不到满足时就会产生孤独的不愉快情绪。按照此观点,当儿童在成长的过程中需要关爱时却出现人际交往的缺陷,此时社会交往关系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孤独感也由此产生。考罗琳跟随父母搬到老房子里,来到陌生封闭的环境中,她渴望结交新朋友。然而在老房子里没有自己的同龄人,于是常常和成人邻居们在一起。但邻居们常常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说着考罗琳无法理解的话,还反复将“考罗琳”叫成“卡罗琳”,并无视考罗琳的纠正。考罗琳倍感无奈,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不正常的世界里。年幼的考罗琳的社交需求难以得到满足,儿童成长过程不断萌发的自我意识屡受打击,孤独感也油然而生。
3. 孤独的叙事表现
除了上述在内容层面的体现,《鬼妈妈》的孤独书写还表现在小说的叙事艺术上。作为一个极擅讲故事的艺术大师,尼尔·盖曼采用了怪诞的哥特式手法和碎片化的语言来表达孤独主题,从而展现出文本独特的艺术风格。
3.1. 哥特式手法的运用
哥特文学在西方文学史上具有强大的生命力。1764年英国作家贺拉斯·瓦尔浦出版了充满暴力、神秘、恐怖色彩的小说《奥特朗托城堡》,“哥特”一词第一次在文学领域使用,由此开创了西方哥特小说的先河,之后哥特小说在文学史掀起了多次热潮,并且融合进文学的长河,不断发生着流变。由于受到英美哥特文化的浸染,尼尔·盖曼常常会在自己的创作中融入哥特艺术,形成他独特的暗黑写作风格。在《鬼妈妈》中哥特式手法的运用对其孤独主题的书写起到了良好的表达效果。
阴森的城堡、古老的修道院或荒芜的教堂等幽闭建筑物常常是哥特小说展开叙事的场所。尼尔·盖曼在《鬼妈妈》里选择了一座偏僻的老房子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并将笔触伸到老房子的内部及角落,在门背后创造了一个与现实“完全相同”的镜像世界。迷宫似的门后世界是小女孩考罗琳内心深处的丰富欲望得不到满足而产生的孤独、恐惧与渴望等心理的具象化。这个世界充满光怪陆离,人与物都是变形的,空间也在不断变幻和扭曲,比如由蜘蛛变异而来的鬼妈妈、阴森恐怖的剧院、冰冷的镜中世界以及逐渐扁平的门后世界等,这种哥特风格的设计给读者造成强烈的心理冲击和别样的审美体验,让读者感受到考罗琳在孤独的精神状态下所产生的恐惧、焦灼与混乱等情绪。
哥特小说还常常会通过对自然环境的描写来渲染小说阴森诡异的恐怖气氛。《鬼妈妈》中便通过描写阴雨天、迷雾等自然天气来烘托小说惊悚压抑的氛围,激发起读者紧张、恐惧的心理感受,将读者迅速带入文本世界。整部小说几乎笼罩在重重迷雾当中。迷雾在这部小说中不仅仅是简单的天气设置,还是一种有意的情节安排以及对人物心理的隐喻。考罗琳并非偶然地进入门背后的世界,而是在之前便显示了预兆,斯宾克小姐和福塞伯小姐通过茶叶预言考罗琳即将遭遇危险,阁楼的老头也警告考罗琳“别穿过那道门”,考罗琳觉得“在迷雾中,这就像个幽灵世界”( [3], p.15),这样的安排不但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而且增强了故事的神秘感。另外,迷雾也暗喻了考罗琳的心理变化。当考罗琳身处另一个世界,内心为迷雾笼罩时,她只能看到窗外充满诡异色彩的紫色山丘;而当考罗琳战胜鬼妈妈,破除迷障回归现实世界以后,她“看到了树那边的绿色山坡……天空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像天空,这个世界也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像世界”( [3], p.108),从迷雾重重到阳光璀璨,考罗琳目光所见的自然景物的变化巧妙地暗示了她心灵世界的成长。
3.2. 语言的碎片化
尼尔·盖曼被《文学传记辞典》列为十大后现代作家之一,但作家本人并不赞同这种说法,认为自己是传统经典作家。实际上,在尼尔·盖曼的创作中,二者是相结合的。《鬼妈妈》运用传统儿童文学作品常常使用的线性叙事讲述小女孩考罗琳自我拯救的故事,但它在叙事语言方面又表现出后现代性的碎片化,突出了孤独这种情感体验的现代性特征。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是西方“碎片化”理论的主要代表。詹姆逊对碎片化的阐释始于对后现代主义文化的研究,他指出后现代主义文化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碎片化或非连续化,并用这些支离破碎的概念拆解了现代人碎片化、零散化的经验世界。碎片化叙事作为后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反映着后现代主义小说家认识世界的方式,人物对话在《鬼妈妈》中占有较大篇幅,因此理解人物的表层对话语言变成了理解其文本深层内涵的关键。“是啊,亲爱的。好了,我想你还需要一些发卡,对吧?”“不需要。”“那么,为了稳妥起见,就要六个吧。”( [3], p.17)类似的对话在小说中频频出现,这些对话内容往往短促、口语化、日常化,像是可有可无的信息碎片。语言是思想的载体,碎片化的叙事语言是尼尔·盖曼有意选择的结果。
一方面,《鬼妈妈》以儿童视角为叙事视角,剖析儿童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以及对亲情的渴望,表达了异化的现代人所陷入的孤独困境。儿童视角是“小说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的特征,小说的叙述调子、姿态、结构及心理意识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选定的儿童的叙事角度这样一种有意味的叙事策略” [5]。儿童的逻辑思维往往呈现出不连续性、跳跃性的特征,他们的表述能力稍弱于成人,因而儿童视角下的叙述带有碎片化特点。
另一方面,叙述者自身的孤独感也会导致语言的碎片化特点。人物的语言本身便是一堆象征着内心孤独的碎片符号,考罗琳总是无法得到成人有效的语言反馈,她的发声是沉默的,是被成人们忽视的。通过人物间的错位对话的累积,考罗琳的孤独状态也被描摹出来了。这种碎片化语言的运用将人物的孤独感受与叙述方式的压抑感融为一体,既制造了一种强烈的张力效果,又加剧了读者阅读过程中产生的孤独体验。
4. 在幻想中抵抗孤独
在人的成长过程中,孤独总是难以避免的,人们或早或晚都要面对这一人生课题。在许多经典的儿童幻想小说中主人公往往是孤独的形象,比如伊迪丝·内斯比特的《五个孩子和一个怪物》《凤凰与魔毯》等作品。“当现实令人不满的时候,梦想开始工作。在被挖掘的土地里,幻想无拘无束。” [6] 《鬼妈妈》中孤独的考罗琳便穿梭于现实与幻想之间,在想象幻想中寻求依恋,并在“冒险”过程中发现自我,了解自我,确认自我,最终获得了心灵的成长。
4.1. 幻想中找寻依恋
《鬼妈妈》中神秘诡异的门后世界可以视作一个因得不到父母陪伴而产生孤独、恐惧、焦虑情绪的小女孩的心象世界。关于儿童焦虑,卡伦·霍妮则在《神经症与人性的成长》一书中谈到,如果孩子感受不到父母给予的爱,就不会产生依恋,反而会导致不安全感与失落感。父母长期的忽视会使孩子滋生敌对心理,霍妮将其称之为“基本敌意”。但是儿童因对父母的天然依恋与身心的弱势地位会努力压制自己的敌意,这种压抑会使得“儿童不能形成‘我们’的归属感,而代之以深深的不安全感与莫名其妙的担心”。在她看来,在想象与幻想找寻现实中得不到的依恋是缓解儿童基本焦虑的方式之一。
考罗琳现实中的父母总是各忙各的,生活十分粗糙,家庭氛围冷淡压抑。考罗琳的依恋欲望处于匮乏状态,因此她企图在鬼妈妈的世界里寻求依恋。在考罗琳的幻想中,鬼妈妈与真妈妈性格完全相反,鬼妈妈擅长制作丰盛的美食,会一直待在家中微笑地等待考罗琳归家,还会陪考罗琳玩游戏,这让考罗琳短暂地感受到家庭温暖,欲望在幻想得到满足。
4.2. 幻想中确认自我
秘密对于儿童的心理成长有着重要作用,“少年内心的秘密可以成为促进成长的心理营养,甚至可以说在一定的年龄阶段,具有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是自我发现和确立的必要条件。” [7] 对于考罗琳而言,她在另一个世界的冒险本身便是一个秘密,她的爸爸妈妈完全不记得自己呆在雪景玻璃球里的事,而考罗琳也不向他们提起,因为这已成为她的秘密。在这个秘密里,考罗琳是其中的中心人物,她是拯救一家的小英雄,她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去战胜鬼妈妈,拯救了被困的父母、朋友以及自己。而这一过程也是一种自我认知的过程,私藏这份秘密能够让她的内心产生优越感,从而摆脱因孤独带来的失落感,并且确立自我独特性,获得自我价值的肯定,迎来新的自我。
在儿童的世界里,幻想不仅仅是一个秘密,推动儿童自身独特性的确立,还是发展自我意识的一种手段。尼尔·盖曼会让他笔下的儿童在幻想世界里通过一段奇异的冒险得到历练,慢慢发展自我意识,丰富精神与心灵,进而在回归现实后更新自我。“无论是在设想着被一点点魔法转变的我们本来熟悉的世界,还是徘徊在复杂的新世界,总之,当专注于幻想的伟大作品时,我们所最终回归的真实世界都会被更明确地定义,变得更截然不同,更倾向于被比较和质疑。” [8] 当考罗琳结束门背后的冒险经历,回归现实世界之后,生活似乎并无二致,但她变得快乐了,不再为之前的孤独与恐惧所困扰。因为她发现虽然自己渴望爱,但如果这爱不是来源于自己真正的父母的话,就毫无意义,她相信他们一家三口永远住在彼此的心里。另外,考罗琳还学会了向父母直接表达爱意,而不是一味地等待父母来爱她。儿童幻想小说常常“以一个‘追寻’的框架,让儿童(儿童似的人物)凭借其中的形形色色的经历或经验(成年人在其中很少具有影响力的角色)学习成长” [9]。在这场惊险的幻想体验中,考罗琳摆脱精神孤儿的状态,完成了人生必经的心灵冒险。
5. 结语
在现代社会,精神孤儿是一个普遍现象。尼尔·盖曼在《鬼妈妈》中对儿童孤独心理的书写,与现实生活中儿童的生存处境相吻合,拓展了小说的思想与情感深度。在书写儿童的孤独时,故事既表达出儿童群体中容易被忽视的深层心理感受以及作家个人独特的孤独体验,也彰显了作家本人对生命的态度。现实世界在尼尔·盖曼的笔下始终是不完美的,并不会因为小主人公的一次奇异冒险而改变,但它改变了儿童的心理现实,它鼓励孩子回归现实,学会改变自己,接纳现实,在一次次的选择中接受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在作者眼中,直面孤独,积极地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才是生命应有的一种状态。尼尔·盖曼运用自己独特的暗黑的写作风格,深度关注现代儿童内心的欲望、恐惧、孤独等一系列真实的感受与体验,让儿童读者在阅读过程形成共鸣,释放孤独造成的压力,也让成人读者去思考自己与儿童之间的关系,并审视自身的内心世界。本文对《鬼妈妈》孤独书写的探讨,既是对小说所包蕴的哲学意味和美学价值的进一步认识,也是对现代儿童主体性的重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