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介词“起”的演变探究
A Study of the Evolution of the Starting Preposition “Qi”
DOI: 10.12677/ML.2022.106178, PDF, HTML, XML, 下载: 180  浏览: 285 
作者: 李子菁: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天津
关键词: 语法化起点介词Qi Grammaticalization Starting Preposition
摘要: 本文以起点介词“起”作为研究对象,详细考察了介词“起”从兴起、到盛行再到衰微的全过程,发现自汉代始,“起 + 处所”由动宾结构逐渐向介宾结构过渡,六朝时期“起 + 时间”的结构出现表明“起”已虚化为介词,唐宋时期“起”用作起点介词的频率较高,但到了明清时期该用法逐渐式微,现在仅保留在口语和方言之中。在起点介词“起”的语法化过程中,语义基础、句法结构、认知因素和语用因素都起到了推动作用。
Abstract: This paper takes the starting preposition “Qi” as the research object, studies in detail the whole process of Preposition “Qi” from rise to prevalence to decline, combs the path of grammaticalization and explores the deep grammar law. The first chapter of this paper briefly introduces the reason, significance, background and current situation of this topic. The second chapter lists the preposition “Qi” leading to the starting materials such as time and place, and sorts out the chronological change of the starting point preposition “Qi”: “Qi” was mainly used as a predicate verb in the pre-Qin period. In the Han Dynasty, it often appeared in the adverbial position. “Qi + location” gradually changed from the verb-object structure to the preposition + object structure. The structure of “Qi + time” appeared in the Six Dynasties period, which showed that “Qi” was further grammaticalized.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Qi” was used frequently as a preposition for starting point.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e usage gradually declined, and now it is only retained in spoken language and dialects. Chapter 3 explains the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In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the starting point preposition “Qi”, the motives that play a promoting role are: semantic basis, syntactic position, cognitive factors and pragmatic frequency. The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reflects the two grammaticalization mechanisms of “reanalysis” and “analogization”. The fourth chapter examines the reasons why the starting point preposition “Qi” is gradually eliminated in the long-term competition process: one is the competition of similar prepositions; the second is that “Qi” is further reduced to auxiliary words. The fifth chapter summarizes and summarizes the main points of the paper after the argument.
文章引用:李子菁. 起点介词“起”的演变探究[J]. 现代语言学, 2022, 10(6): 1334-1339. https://doi.org/10.12677/ML.2022.106178

1. 引言

《日本汉语教科书汇刊(江户明治编)》是目前比较全面的日本汉语教育文献汇编,能再现当时的汉语面貌,是研究近代汉语的重要材料。在对该汇刊的语言进行考察时,我们发现“起”可以用作起点介词,而该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几乎消失。本文旨在对“起”用作起点介词的语法现象求本溯源,揭示它的发展脉络,并与同类介词进行比较,从而更深入地探讨汉语虚词的语法化过程。

2. 起点介词“起”的历时变化

《说文解字》将“起”解释为:“起,能立也。从走,巳声。”从造字角度而言,“起”是形声字,本义是立起。“起”在先秦古籍中频繁出现,主要用为表示实际动作的动作动词:

(1) 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尚书》

(2) 请业则起。——《礼记》

(3) 子墨子闻之,起于鲁。——《墨子》

(4) 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庄子》

(5) 夫钝兵挫鋭,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孙子》

(6) 兵起而胜敌,按兵而国富者王。——《商君书》

例(1)、(2)用的都是“起”的本义“立起”,“起”在本义的基础之上产生了许多引申义,如例(3)、(4)中的“起”表示从原位置移动到另一位置的趋势;例(5)、(6)中的“起”表示行为或状态的开始并持续。从认知角度来看,“起”最初表示由下而上的动作趋向,在空间域中扩大使用范围表示位移起点与移动趋势,再通过隐喻引申为动作状态的起始态和持续性,这样的词义引申路径基于“起”具有【+起点】、【+趋向】的语义特征,其本义和引申义所表示的动作、情态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从句法结构来看,“起”在先秦时期要么单独作谓语,要么与其它动词组合构成并列式连动结构作谓语。在先秦文献中还出现了少数“起 + 处所”在动词前作状语的结构,如:

(7) 百步一栊枞,起地高五丈三层,下广。——《墨子》

此处,“起”的语义不再强烈地指向主语,更多的是对谓语的修饰。“起地”可以解释成“离开地面”,也可以译成“从地面”,“起”出现了由动词向介词虚化的趋势。

到了汉代,“起 + 处所”常出现在其他动词短语前构成连动结构,如:

(8) 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史记》

(9) 引渭穿渠起长安,并南山下,至河三百余里。——《史记》

(10) 输将起海上而来,一钱之赋耳,十钱之费,弗轻能致也。——《新书》

在这一时期,“起”的动作性减弱,意义更加抽象,并且其常用作次要动词,再发展下去,“起”的句法功能就会变化,成为谓语的修饰成分。在汉代文献中还出现了“起…至…”结构,表现空间范围,该结构中的“起 + 处所”既可以分析为动宾结构,也可以分析成介宾结构。如:

(11) 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史记》

(12) 受诏别击楚军后,绝其饷道,起阳武至襄邑。——《史记》

到了六朝,“起”出现了引介时间起点的新用法,表明“起”的进一步虚化。在这一时期,“起”引介时间的结构主要有三种:①“起 + 时间名词 + 方位词(以来/以后、来/后等)”,如例13:

(13) 囚寻按传记,考合异同,采摭耳目所及,以作洞纪,起自庖牺,至于秦、汉,凡为三卷,当起黄武以来,别作一卷,事尚未成。——《三国志》

②“起……时(候)”,该结构中的嵌入成分是“时(候)”的修饰限定语,可以是名词,如例14,也可以是小句,如例15:

(14) 起汉顺帝时,御史中丞冯赦讨九江贼,督扬、徐二州军事。——《南齐书》

(15) 至于生平好服上药,起年十二时病虚耳。所撰服食方中,粗言之矣。——《宋书》

③“起……讫/尽/到……”,表示一段时间的范围,如:

(16) 起七月,尽十一月,弦望凡五,官历皆失——《后汉书》

(17) 今绍《汉书》作《天文志》,起王莽居摄元年,迄孝献帝建安二十五年,二百一十五载。——《后汉书》

(18) 今所记三辰七曜之变,起建元讫于隆昌,以续宋史。——《南齐书》

唐宋时期,“起”引介时空起点的用法基本没有改变,但使用频率明显增高。据统计,唐《梁书》中“起”作为起点介词的用法有4例,后晋《旧唐书》中有14例,北宋《旧五代史》中有17例,北宋《册府元龟》中有17例,尤其“起 + 时间”的结构在唐宋文献中很常见,如:

(19) 癸未,诏以太上皇旧恙愆和,亲侍药膳,起今月十六日已后,权不听政。——《旧唐书》

(20) 敕两京天下州府,起大中五年正月一日已后,三年内不得杀牛。——《旧唐书》

(21) 大中五年四月,刑部侍郎刘瑑等奉敕修《大中刑法总要格后敕》六十卷,起贞观二年六月二十日,至大中五年四月十三日,凡二百二十四年杂敕。——《旧唐书》

(22) 甲辰,诏曰:“准令,诸论田宅婚姻,起十一月一日至三月三十日止者。——《旧五代史》

(23) 余二十一人每月每人各分九贯文,仍起七月一日以后支给。——《旧五代史》

(24) 诏:“起今后诸色选人,年及七十者,宜注优散官;年少未历资考者,不得注拟县令。”——《旧五代史》

(25) 起今后应刺史下担什物,及除替后资送钱物,但不率敛官吏,科配百姓,一任各守州县旧例色目支给。——《旧五代史》

明清时期的文献中鲜有“起”作为起点介词的用法,只保留了“起初”、“起先”等固定词组,如:

(26) 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贾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红楼梦》

起点介词“起”在明清时期走向式微,但我们发现同一时期的《日本汉语教科书汇刊(江户明治编)》中还保留着起点介词“起”引介时空起点的用法,如:

(27) 起天宁寺逛完了出来不可以再逛别处么?

(28) 问您起哪儿来呀或是说路途遥远您觉乏不觉啊?

(29) 每年四月初八日佛的生日,所以开庙。起四月初一日到十五天天儿就开。

(30) 我和您咱们两人起春天到如今天天在一块儿。

这说明语言的传播需要时间,同一时期出版的日本汉语教科书无法与汉语的发展革新完全同步,此外日本汉语教科书基于明清时期的北方官话所编,反映了当时的口语面貌,这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书面语中消失的用法在口语中仍有生命力。现代汉语口语中仍保留了部分起点介词“起”的用法,如:“起小儿就淘气”,“起家里来”等,现在一些使用口语的文学作品中也能看到前置介词“起”的用法,如:

(31) 我刚起祖国回来。——《战线西移》

(32) 我起小就给大地主放牛放猪。——《家》

(33) 他起小就是一个苦孩子。”——《暴风骤雨》

在现代汉语北方方言中也存在着起点介词“起”的用法。如:“起北京到黑河顶三百多公里。”(东北官话)“起外头回来。”(北京官话)“起东庄到西庄有多远。”(中原官话)等。

3. 起点介词“起”的语法化过程

(一) “起”的语法化动因

1、语义基础

语法化的发生有语义特征上的动因。动词“起”所具有的语义特征如下:(1) 从原位置/状态开始;(2) 趋向新位置/状态。动词承担了指示时间信息的句法特征,我们可以将动词“起”看作包含时间信息的动作过程。介词“起”强调语义特征(1),将特征(2)发展为趋向义和起始义,脱落了与指示时间信息相关的句法特征。

2、句法位置

刘坚等(1995) [1] 写道:“句法位置的改变及其固定化通常表现为某个实词由在句子结构中的核心句法位置变成经常出现在某个适合于表示特定语法关系的句法位置上,从而引起其词义变化(抽象化→虚化),发展下去便虚化为专门表示这种语法关系或者语法功能的虚词。”一般而言,状语或补语的位置比较容易发生语法化,这是由于表示时态、语态、范围、程度等语法范畴的词常常出现于这两个位置,处在这两个位置上的词汇如果词义逐渐抽象、虚化,就很有可能发生语法化。

“起”最初是动作动词,通常在“主—谓—宾”结构中单独充当谓语,是句子的核心成分,表达的是实际的动作或状态。但从先秦到汉代,“起”出现在状语位置上的频率逐渐变高,变成了中心动词的修饰成分,这促进了“起”的进一步虚化。

3、认知因素

Heine等人(1991) [2] 将语法化看作认知域之间的转移,并把认知的几个基本域排成如下的等级序列:人 > 物 > 事 > 空间 > 时间 > 性质。上述等级序列符合人认识世界从具体到抽象这一客观规律,而“起”的虚化过程正是这一规律起作用的体现。

“起”最初表示由下而上的实际动作,投射到空间域中表示平面的位移起点与移动趋势。“起”由引介空间起点发展到引介时间起点是通过隐喻把人类对空间概念域的认识以及其中所包含的结构关系投射到了时间概念域,从而实现了“起”功能的拓展。

4、语用因素

在汉代以前,“起”主要用作谓语动词,义项丰富,较高的使用频率使“起”倾向于发生虚化,使“起”可以适用于更多语境,这也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而“起”由表实义的动词虚化为介引处所起点的介词,是因为它多次出现在状语这一特定句法位置上,当人们的认知逐渐接受了“起 + 处所”这一结构表达的语法意义后,“起”的介词用法得到保留。

(二) “起”的语法化机制

“起”的语法化过程体现了重新分析和类推这两种机制。Langacker (1977) [3] 把重新分析定义为:“在没有改变表层表达形式的条件下,一个可分析为(A, B), C的结构,经过重新分析后,变成了A, (B, C)。”在先秦时期,“起”表示实际的动作,在句中作谓语动词。但从先秦后期到六朝这一阶段,“起”既可以解释为动词也可以解释为介词,表示“起”开始语法化,如:

(8) 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史记》

例8中的表层结构“起临洮属之辽东”存在两种分析的可能:“起”作动词表“从…开始”,底层结构为偏正式的连动结构;“起”作介词表“自、从”,底层结构为介宾短语作状语。到了六朝之后,“起 + 时间”的结构出现,“起”只能分析为介词,则表明语法化的完成。

类推将重新分析所产生的语法格式推广。“起”作为介词的用法最初只在空间范畴,而类推通过消除这一用法的限制,将其扩展到时间范畴,使“起”也能引介时间起点。

4. 起点介词“起”的式微及原因

(一) 同类介词的竞争

与起点介词“起”同类的单音节介词还有“从、打、自、由”,“打”现在只用于口语,“由”的使用频率较低,我们重点对比考察的是“从、自”。

“从”的本义是“跟从”,在春秋战国时期发展出引介时空的介词用法,到了汉代,“从”用作介词已十分频繁。邢相文(2007) [4] 对《史记》里的介词“从”作了统计,表时间起点的有11个,表处所起点的有219个。从六朝开始,“从”在竞争中始终处于优势地位。“自”是书面语中最早表示起始义的介词之一,但六朝以后,“自”的使用频率降低,刘瑞红(2008) [5] 统计了《世说新语》里介词“自”的频次,表时间起点的仅5次,表处所起点的仅9次,“自”也逐渐被“从”取代,主要出现于书面语。人们在表达时常遵循经济原则使用熟悉的或更普遍的语法形式,因此在引介时空起点时,人们倾向于选择“从”和“自”。

此外,与“起”相比,“从”使用的范围更广,可以搭配抽象概念、大部分单音节词、介引运行的起点、经由、终点等;“自”作为最早形成的起点介词之一,形成了许多固定搭配,还凭借其浓郁的文言色彩在书面语中发挥着不可取代的作用。“起”自身没有发展出新的用法,所有功能都只是“从、自”功能的一部分,根据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往往是功能丰富的一项占优势,所以“起”在竞争中被淘汰。

(二) “起”的进一步虚化

沈家煊(1994) [6] 提出语法化的“单向循环原则”,即语法化的方向是由实词变为虚词,再由虚词变为更虚的成分(如词缀)。“起”由动词演变为起点介词,再在此基础上继续虚化为粘附性更高的助词。

唐宋时期是起点介词“起”使用最普遍的阶段,使用频率高促进了它的进一步虚化。因此在宋代出现了“起”字放在动词后,表示动作的开始并将持续进行的用法,如:

(34) 且自那动处说起。——《朱子语类》

(35) 须是要谨行谨言,从细处做起。——《朱子语类》

以“起”作为起始义助词的用法在明清时期的文献中更是不胜枚举,如:

(36) 合堂诸众,一派音乐响起。——《红楼梦》

(37) “你瞧了晓得就是,外头千万不要提起!”——《儿女英雄传》

这种现象说明起点介词“起”发生了单向的进一步虚化,起始义助词“起”逐渐形成并普遍使用,而旧形式——介词的使用频率下降,逐渐消失。

5. 总结

本文从共时和历时角度对起点介词“起”进行了粗疏的研究,初步得出了如下结论:“起”的本义是立起,在先秦时期主要用作谓语动词,到了汉代“起”常出现在状语位置,“起 + 处所”开始由动宾结构向介宾结构过渡,六朝时期“起 + 时间”的结构出现表明“起”的进一步虚化,唐宋时期“起”用作起点介词的频率较高,到了明清时期,由于同类介词的竞争和“起”的进一步虚化,该用法逐渐式微,现在仅保留在口语和方言之中。在起点介词“起”的语法化过程中,语义基础、句法结构、认知因素和语用因素都起到了推动作用,而类推和重新分析是该语法化过程所体现的两种主要机制。

参考文献

[1] 刘坚, 曹广顺, 吴福祥. 论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J]. 中国语文, 1995(3): 161-169.
[2] Heine, B., Claudi, U. and Hinnemeyer, F. (1991) Grammaticalization: A Conceptual Framework.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Chicago, IL.
[3] Langacker, R.W. (1977) Syntactic Reanalysis. Mechanisms of Syntactic Change,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Austin, Texas.
https://doi.org /10.7560/750357-005
[4] 邢相文. 现代汉语起点介词研究[D]: [硕士学位论文]. 延边: 延边大学, 2007.
[5] 刘瑞红. 介词“自”和“从”历时比较简析[J]. 北京教育学院学报, 2008, 22(2): 49-52.
[6] 沈家煊. “语法化”研究综观[J]. 外语教学与研究, 1994(4): 17-24+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