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文学阐释和理解是需要读者发挥想象力和创造性的,阅读就像在文本中旅行,作者会对既定文本有期待,也会随着情节不断发展而对期待有修正。波普尔在《自然律令与理论体系》中写道:“在科学发生以前及以后的进程中,人们都有一种可称之为‘期待视野’的意识,……它对新的认识活动具有参考框架的意义。没有它的存在与参与,新的实验与观察显示不出任何价值。”姚斯把这个概念借用过来,说明读者阅读作品的主动性,读者阅读作品时往往具有一种期待视野,当读者阅读的作品与自己的审美经验和期待视野一致的时候,读者反而会失去阅读这部作品的兴趣,但是,当读者阅读的作品超出了、校正了期待视野的时候,读者往往会兴高采烈,认为它提高了自己的审美水平,丰富了自己的审美经验,拓展了自己的“期待视野”,为自已建立了新的审美标准( [1]: p. 25)。
在审美经验与作品之间,有一个“美学距离”( [2]: p. 274)。格林在《接受美学研究概论》中说明,读者意见与作品一致,不存在接受问题,读者与作品保持距离,从旁观者角度边欣赏边领悟,美学接受成为可能,距离太大,难以接受。他认为这种美学距离应该保持适中距离,只有在适中距离中,才能谈得上顺利接受与抵制接受。
本文主要包括四部分,第一部分讨论了小说《蝴蝶梦》的叙述模式所蕴含的距离,主要分析内聚焦第一人称叙述模式,不可靠叙述和叙事视角的转换。第二部分分析了小说《蝴蝶梦》的情节结构,主要聚焦贯穿于全文的悬念手法,暗示和反转。第三部分剖析了小说中“吕蓓卡”的人物形象如何层层揭开,满足读者审视人性的期待,以及小说中的伏笔。第四部分解读作者的创作心理,试图实现读者与作者的交流。
2. 叙述模式
叙述者的叙述是否可靠会影响读者的立场观念。如果读者认为叙述者的叙述可靠,就会与叙述者感同身受,对叙述者产生认同感,毫不怀疑。反之,加入读者认为叙述者的叙述不可靠,就会与叙述者保持最大距离,持与叙述者相反的观点重新建构一个真实画面。小说《蝴蝶梦》中的“我”无法适应曼陀丽庄园的生活,举步维艰,小说总体都是她表达她所受到的排斥和隔阂感,读者对叙述者的无助和压抑感感同身受,距离缩短到最小,对“我”产生最大的同情。而有些读者则会主动与叙述者保持距离,会客观地看叙述者,甚至会发现她的一些缺陷,她以夫为纲,蔑视法律。
2.1. 内聚焦第一人称叙事模式
巴特强调,“故事的情节本身作者绝不能与故事的叙述者混为一谈”( [3]: p. 63)。叙述者是作者创作的一种构造,一个手段。小说《蝴蝶梦》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叙述者,也就是小说中的“我”,经历事件并观察事件,叙述自己的经历的同时抒发自己的感受,从而拉近了读者与小说的距离。文章由叙述者的梦境开始。我们了解到,叙述者没有自己的名字,她曾经给一位贵妇做过女伴,如今是曼陀丽第二任女主人,第二任德温特夫人,并常常能感受到已经去世的第一任德温特夫人的阴影。读者通过叙述者的叙述,了解到第一任德温特夫人的外貌形象、性格特点和生活作风。
另外,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从两个视角来讲述故事:一个是叙述自我的视角,另一个是经验自我的视角,分别对应成熟的“我”与幼稚的“我”,表达“我”在不同时期的观点和想法。小说第二章的“我”认为自己克服了自卑,和一开始胆怯的自己判若两人,这里的叙述视角是更有判断力的叙述自我,叙述自我比经验自我更成熟,因为她了解事情的真相,已经解决了年轻时的困惑和误解。
2.2. 不可靠叙述
“《蝴蝶梦》更加注重强调这桩罪行对女主人公所产生的精神效果”( [4]: p. 25)。由于第一人称叙述者只能够提供给有限的信息给读者,而且由于叙述者作为小说人物的身份,她的信息通常是片面的,碎片化的,因此第一人称叙述者常常被称为不可靠叙述者。小说《蝴蝶梦》中,故事情节大多是从经验自我的叙述视角来开展的。故事中的“我”遵守小说人物的行为规范,对事态认知有限,所见所闻所感也有局限性。此外,又受自身偏见或理解能力的影响,所得到的信息也就局限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中了,这类不可靠叙述者的观点很可能与事情的真相相悖。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读者需要通过可靠叙述者了解故事情节,但是,有时作者会通过不可靠叙述者来刻意模糊情节,如此一来,“由人物的兴趣或偏见所导致的情节颠覆以及叙述方面的困难和盲点都成为小说情节的一部分”( [3]: p. 69)。
2.3. 叙事视角的转换
在小说《蝴蝶梦》中,吕蓓卡作为曼陀丽庄园第一任德温特夫人,才是解决疑问的关键,但是作者却选择了第二任德温特夫人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她与吕蓓卡素未谋面,对吕蓓卡知之甚少,而读者从第一人称“我”的角度出发,也对吕蓓卡充满了疑问与好奇。为弥补不可靠叙述的不足,作者转换叙事视点,以第三人称视角刻画吕蓓卡形象。其他人物的描述满足了“我”对吕蓓卡的好奇心。
3. 情节结构
读者的文学发现之旅无需墨守成规,而是要实现“从解释到发现”的跨越,发现情节结构背后的真相( [5]: p. 458)。悬念的设置满足读者探索的期待。悬念的重要特征就是预设出一种十分吸引人的事态,却不把它叙述出来。详细来说,就是突显不同寻常的情境并延缓揭露底细,使事态呈现出悬而未决的状态,从而吸引读者的关注。《蝴蝶梦》以其曲折的情节和细腻的情感描写成为达芙妮的成名作之一,达芙妮在《蝴蝶梦》中充分利用悬念手法的优势,设置了一系列反转情节,不仅成功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还极大地拓展了读者的期待视野。读者阅读《蝴蝶梦》时的期待心理使读者提升了审美能力,故事情节与读者先前的审美经验相互碰撞,读者不断修复期待视野,不断探寻真相,在心里留下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审美体验。
3.1. 扑朔迷离的死亡之局
在小说的第一章,读者通过范·霍伯太太和迈克西姆的对话中得知他的妻子在曼陀丽附近的海湾溺水身亡了,所有人都为迈克西姆感到惋惜。从迈克西姆姐姐和“我”的对话中,读者了解到迈克西姆曾去认尸,并一度精神崩溃。直到小说第十九章,吕蓓卡的尸体被潜水员在附近的海湾发现,迈克西姆向“我”吐露的事情的真相,读者才开始了解吕蓓卡死亡的真正原因。
其实,小说中迈克西姆的许多行为都暗示了事情的真相,吕蓓卡送给迈克西姆一本诗集,迈克西姆总读其中一首诗,因为这本诗集翻得很破旧,似乎总是自动在经常翻的那页打开。“我白天黑夜都在逃避他。我逃避他,穿过时光的拱门,年年岁岁。我心如乱麻,欲哭无泪。在潮涌般的嘲笑声中,我对他避之不及。”读者在了解真相之后,才知道迈克西姆在杀了吕蓓卡之后,因为担心真相败露而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在白天,弗里斯也听见迈克西姆在书房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正如诗中所描写的,吕蓓卡一直阴魂不散。文章中多次提到吕蓓卡的狂笑,就像是迈克西姆无法逃离的诅咒。迈克西姆之所以不愿意靠近海边的小屋,甚至对之深恶痛绝,是因为他之前在那儿开枪打死了吕蓓卡。
3.2. 正与反的对垒:迈克西姆定罪的反转
由于一艘船在曼陀丽附近的海湾搁浅,吕蓓卡的小船被潜水员打捞上来了,迈克西姆不得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他在得知吕蓓卡怀了别人的孩子之后,愤怒之余开枪打死了她,后将她的尸体拖进她的小船,凿穿船体使其沉入海底。读者从迈克西姆向“我”的坦白中了解到了吕蓓卡死亡的真相,但事实的真相果真如此吗?迈克西姆最终的结局又会如何?
地方法官判定吕蓓卡是自杀的,认为船底的洞也是吕蓓卡自杀的证据,迈克西姆化险为夷,读者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然而,吕蓓卡的表兄费弗尔出示了一张吕蓓卡死亡当天写的便条,内容足以证明吕蓓卡不是自杀,于是费弗尔与迈克西姆一行人在曼陀丽等待地方法官重新调查,“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到,雨不停地下,让人心烦”( [6]: p. 70),读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唯一的目击证人本却坚持说他在海边什么都没看到,看到这里,读者又松了一口气。最后,吕蓓卡的贴身仆人丹佛斯太太发现吕蓓卡死亡前最后访问的是一位叫做贝克的医生,于是一行人驾车赶到伦敦去寻找贝克医生,寻找事情真相。决定性的转折,贝克医生的档案记录吕蓓卡当时被确诊为癌症晚期,这样的发现既“证明”了吕蓓卡自杀的充分动机,又“洗脱”了迈克西姆谋杀的嫌疑。
4. 吕蓓卡的人物形象刻画
人性审视满足读者期待。小说《蝴蝶梦》的开篇,吕蓓卡就已经去世,读者对她形象的了解完全依靠众人的回忆,不断拼凑,读者的期待建构与重建主要集中与吕蓓卡身上,她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究竟是善良优雅,还是蛇蝎心肠?吕蓓卡的人物形象是贯穿全文的悬念。由天使到魔鬼,吕蓓卡的人物形象随着情节发展逐渐丰满、立体,读者原有的期待视野被破坏,被新的印象所取代,读者会逐渐从迷惑到豁然开朗,并被作者的写作手法折服。“期待视野的扩展促进了新的审美经验形成,融为期待视界的一部分”( [7]: p. 274)。在第三人称的描述中,吕蓓卡鹤立鸡群,锋芒毕露,读者自然会对吕蓓卡产生“钦慕式认同”( [8]: p. 206)。审美客体的完美超越了读者的期望,形象趋于理想化,从而激起读者“新奇感消退后存在”的惊讶( [8]: p. 206)。钦慕式审美认同是一种制造距离的行为,因为钦慕的审美情感是读者居于过远和过近的距离之间,需要采取中间态度。主人公吕蓓卡虽然在故事里并不存在,但通过第三人称的叙述,她音容宛在,虽死犹生,离读者并不遥远,满足了读者对美好事物的期待。“小说《蝴蝶梦》中对吕蓓卡生活的描写和其他人对吕蓓卡的评价看似时琐碎的刻画,却使读者与作品本身距离更近,大方坦率、直言无隐的表达能够唤起读者的共鸣”( [9]: p. 45)。
4.1. 吕蓓卡的形象逆转
小说《蝴蝶梦》中多次提到吕蓓卡的惊人的美貌和出众的交际能力。吕蓓卡作为曼陀丽的女主人,把曼陀丽庄园打理得远近闻名,她还善于交际,赢得了广泛的赞美与喜爱,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在贴身侍从丹佛斯太太的回忆里,吕蓓卡相貌出众,身形高挑,是曼陀丽庄园独一无二的女主人,甚至连憎恶吕蓓卡的迈克西姆都承认她的美丽大方,以及为人处世的圆滑和精明,庄园的仆人弗兰克也说吕蓓卡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读者会先入为主,认同吕蓓卡是最完美的女主人,当之无愧的女神。在丹佛斯太太眼中,迈克西姆无法接受吕蓓卡的去世,他无法入睡,甚至需要通过旅行来忘记丧妻之痛。甚至连迈可西姆的祖母都对吕蓓卡的去世念念不忘,一直对她难以忘怀。
小说《蝴蝶梦》第十八章,随着吕蓓卡尸体浮出水面,吕蓓卡的真实形象也展现出来。从丹佛斯太太和“我”的对话中,读者得知,吕蓓卡鄙弃所有的男人,只把男女之间的情爱当成一场游戏,她把男人当作猎物一样嘲笑和戏弄。她引诱过的男人包括自己丈夫的姐夫,家中的男仆,甚至自己的表哥。从迈克西姆对“我”的坦白中,读者得知,吕蓓卡经常用恶毒的话语诅咒别人,她把马抽得鲜血直渗,坐在蒙特卡洛的山丘放肆狂笑,将鲜花撕成碎片……她根本就是魔鬼的化身。在小说结局,读者发现吕蓓卡甚至在得知自己因患癌症而将不久于世时都要设下圈套惹怒迈克西姆,让他变成杀人犯。
4.2. 暗示和伏笔
“熟识在读者心中作为阅读经验积累,形成他在阅读新作品时与新作品在心理上的一种隐秘关系,读者会不知不觉地带着由过去作品所形成的阅读眼光来看新作品”( [10]: p. 203)。虽然读者要读到小说结尾才知道事情真相,但达芙妮早已埋下诸多伏笔。读者会发现迈克西姆在蒙特卡洛对曼陀丽和吕蓓卡闭口不谈。当范·霍珀太太对曼陀丽和吕蓓卡赞不绝口时,迈克西姆皱着眉头抽烟,沉默表示他并不愿继续吕蓓卡的话题。所有这些都表明,曼陀丽一定发生过令人不愿回想的事情,迈克西姆和吕蓓卡之间一定有着不堪回首的往事。当“我”和弗兰克谈到吕蓓卡时,他说他们中没有人愿意回忆过去。读者看到这里一定迫切希望通过进一步阅读了解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另外,小说《蝴蝶梦》中作者多次描写曼陀丽杜鹃花非比寻常,红得吓人,“我们被杜鹃花淹没,它们有某种令人震惊和困惑的力量。我只看到一片屠宰场般的猩红”( [6]: p. 70)。在某种程度上,曼陀丽猩红得杜鹃花象征着第一任女主人吕蓓卡——血腥、残酷。此外,小说中住在海边的白痴本也提供了许多暗示,他总是提到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的字眼,眼神和体态都透露着恐惧和不安。读者回顾,才恍然大悟,是因为本曾在海边小屋撞见吕蓓卡与其表兄费弗尔苟且,他受到过吕蓓卡的威胁。
5. 结语
一方面,作者用距离显示女性绝望的处境;另一方面,达芙妮·杜穆里埃也在小说《蝴蝶梦》中展示了女性对自由的渴望和对新生的向往。在男权社会的制约下,作者不能直白表明自己的思想立场,与社会相抗衡,因此作者为了迎合了大众的思想,得到大众的认可,用“我”作为小说的叙述者来讲述故事,“我”乖巧、信任丈夫、顺从丈夫、甚至无条件地帮助丈夫,完全符合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而人口中魔鬼般的女人吕蓓卡则反映了作者提倡的追求进步、自由、平等的新时代女性”( [11]: p. 31)。
“文学文本乃半成品,只能在阅读中实现自己,文本说教,读者建构”( [12]: p. 141)。这说明文学文本独立于阅读而存在,只有经过读者阅读才能化为具体。本文讨论了小说《蝴蝶梦》的叙述手法所蕴含的距离,读者可以选择缩短与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距离,与其感同身受,或认为其是不可靠叙述,选择站在对立面观察故事。贯穿于全文的悬念手法使吕蓓卡的去世变得扑朔迷离,小说结尾多次反转也不断扩展了读者的期待视野,而回顾全文,种种暗示皆已呈现。小说中吕蓓卡的人物形象不断拼凑,层层揭开,伏笔却早已揭示了吕蓓卡的真实面目。最后,作者达芙妮其实是戴着镣铐跳舞,用社会传统女性作为叙述者,迎合社会主流文化,而通篇关于吕蓓卡的描写都表面作者倡导新时代自由女性追求平等和进步,试图实现与读者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