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语言使用研究是社会语言学的重要课题,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随着民族交往日益密切和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的语言使用状况也悄然发生改变。汉语作为占据优势的语言,对少数民族的影响日益增加,少数民族语言的使用空间被压缩、掌握人数减少是目前存在的社会现象,这种现象在少数民族杂居区尤为明显。鹿厂镇铜矿村位于凉山州会理市城东南端,距县城27公里,距国道108线12公里,全村幅员面积15.7平方公里,海拔1500~1800米,辖五个村民小组、268户农户,1074人,其中汉族人口689人,占总人口数的64.2%;彝族385人,占总人口数的35.8%。该村村民主要由彝汉双语人、汉语单语人和彝语单语人构成,彝族和汉族的语言使用受到彼此影响,呈现出民族杂居村语言使用的典型特征,具有一定代表性。基于此,本文通过对该村的语言使用情况的调查分析,了解该村语言现状,并在此基础上分析其特点和影响因素。
2. 语言调查情况概述

Table 1. Basic information sheet of Yi interviewees in Tongkuang Village (N = 117)
表1. 铜矿村彝族受访者基本信息表(N = 117)
在田野调查过程中,笔者通过问卷调查法,辅之以访谈法和数据分析法,获得了大量的一手数据与资料。在进行问卷调查过程中,共发放问卷130份,回收到有效问卷125份,其中彝族受访者117人。样本中的数据分为性别、年龄、职业、文化程度四个方面进行分析统计,可以发现,该村男性占比47.01%,女性占比52.99%,性别比例中女性略高于男性;年龄结构中以中青年(20~50岁)为主,占比59.83%,符合年龄的正态分布特点;职业结构中以务农和务工为主,务农人数占比47.01%,务工人数占比25.64%;文化程度以小学和初中学历为主,共占比57.27%。具体数据详见表1。
3. 语言使用情况概述
语言使用情况指人们为了“生存、交际和发展对语言文字的使用状况”,即“人们使用语言文字的情况” [1] 。苏金智认为,语言使用状况调查包括调查人们掌握各种语言和文字的情况、使用这些语言文字的场所、对各种语言文字及其使用的态度 [2] 。因篇幅有限,此处仅探讨语言的听说能力,下面将对铜矿村彝族的语言掌握情况、不同场所语言的选择情况、语言态度情况进行阐述。
3.1. 语言掌握情况
听说能力是衡量语言掌握情况的重要标准,下面将分别对该村的彝语、四川话、普通话三种语言的听说能力进行考察并分析(见表2)。

Table 2. Information sheet of language listening and speaking ability of Yi people in Tongkuang Village
表2. 铜矿村彝族语言听说能力信息表
以上数据说明:第一,鹿厂镇铜矿村彝族能使用四川话的人数最多,完全或基本能听懂与完全或基本能说四川话的人数占比均大于95%,可说明四川话听说能力偏强,这是因为彝族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学习四川话以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第二,相较于四川话和普通话,彝语的听说能力偏弱,在语言竞争中不占优势。第三,完全听不懂彝语的人数占比28.21%,完全不会说彝语的人数占比36.76%,二者相差8.55%,这一差距的主要影响原因是彝语的输入环境优于彝语的输出环境,当地缺乏彝语口语锻炼的机会。
3.2. 不同场所的语言选择
对不同场合语言选择的调查有助于我们更客观地分析该村的语言使用情况。笔者将分别从彝族在家庭、集市、大型活动或节日中的语言使用比例来分析铜矿村彝族语言使用情况(见表3)。

Table 3. Information sheet of the choice of language in different places of Yi people in Tongkuang Village
表 3. 铜矿村彝族不同场所语言选择信息表
以上数据说明,该村的彝族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使用四川话进行交流。在彝族人口密度更大的场合,彝语的使用频率会增加,例如使用彝语的比例在家庭、大型活动或节日两种场合中就高于集市。数据中出现个别使用普通话的情况来自于一对母子,通过访谈我们得知,这位母亲十分重视普通话教育,有意营造普通话的使用环境,引导孩子在不同场合均使用普通话进行交流。
3.3. 语言态度
语言态度是指人们对所使用语言的基本看法或观点。不同民族,由于社会历史不同、社会条件和人们心理特征不同,语言观念也会有所不同。一个民族的语言观念,决定了他们对所使用语言的认识、对语言存在与发展的认识 [3] (p. 144)。接下来将从鹿厂镇铜矿村语言的功能态度和情感态度两方面进行描述并分析。

Figure 1. Prediction of language development prospects
图1. 语言发展前景预测
3.3.1. 功能态度
从上述图1~3可以看出,第一,在语言发展前景的预测方面,铜矿村彝族认为汉语未来使用人数会减少的比例很小,但认为彝语使用人数会减少的比例接近一半,说明当地彝族对本民族语言的发展前景不持乐观态度。第二,在语言有用程度评价方面,认为彝语非常有用或比较有用的比例和汉语相比不占优势。相反,认为彝语一般或不太有用的比例占比最高,甚至有人认为彝语没有用,可见铜矿村彝族对于彝语功能价值的认可度较低。第三,在语言社会影响评价方面,总数为117的样本当中,有41个人认为彝语不具有较大的社会影响,占比35.04%,仅8.55%的人认为汉语不具有较大的影响,二者差距较大,据此可以推断出彝语的活力正呈下降趋势。
3.3.2. 情感态度
当彝族人被询问是否愿意保护彝语文化时,91.45%的人表现出强烈的保护意愿。对于坚持使用彝语,仅50%的人表示肯定,余下50%的人表示无所谓甚至并不认同。在家庭内部,当家庭成员不会说彝语时,仅52.14%的人表示反对;在家庭外部,当身边的人在外地学习或工作几年后回到本地,不再愿意说彝语,仅47.86%的人会感到别扭或反感。由此可见,当落实到具体的语言使用情况,当地人的态度又和之前表现出的强烈保护意愿大不一致。
4. 语言使用情况特点
其一,汉语方言、普通话掌握程度较高。数据分析显示,95%以上的彝族能够熟练使用四川话,且在家庭、集市和节日活动中都以四川话作为主要交际语言,50%左右的彝族能够使用普通话。该现象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便利的交通网络促进了人口流动,繁荣的社会经济带来了多语交流的需要,一系列的语言文字政策推动了汉语使用空间的拓展,多元一体的民族关系实现了新型语言观念的构建。以上因素形成合力,推动了汉语方言、普通话影响的纵深发展。
其二,鹿厂镇铜矿村彝语虽然仍具有相当活力,但发展受限。从语言使用情况上看,彝语代代相传,仍保持一定的生命力。数据分析显示,超过半数的人能够听懂彝语,有近20%的人能使用一些简单的彝语,并且在少数民族密度较高的地方,彝族人使用彝语的意愿会大大增强,由此可见,彝语目前仍具活力。但在受到占据优势地位的汉语和社会经济快速发展等因素的综合影响,为了更好地和社会接轨、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彝语不再成为多种场合下使用的第一语言。例如调查数据中存在母亲从小培养孩子在各种场合均使用普通话这一现象。彝语的使用场合和空间范围受到限制,语言的输出环境得不到较好的保障,语言输入和语言输出的不对等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彝语的传承和发展。从短期的情况来看,彝语对于铜矿村彝族仍具有不可取代的作用,但是从长期来看,彝语的发展潜伏着代际传承危机。
其三,彝语的情感认同高于功能认同,语言态度在不同情况下呈现出一定的矛盾性。调查数据显示,被调查者们在被问到是否愿意保护本民族语言的时候,他们往往表示出极强的民族文化保护心理,其中超过90%的人表示比较或者非常愿意保护彝族文化,没有人表示不太愿意或不愿意。在被问及“何种语言更好听”、“对学校实行双语教学是否支持”、“在听到彝语时是否会感到亲切”等问题时,毫无例外,被调查者们都表现出对彝语的喜爱和支持。由此可见,被调查者们对本民族语言具有较高的情感认同。但是铜矿村彝族对于彝语的发展前景又呈现出较为悲观的态度。在“语言未来的使用人数”、“语言有用程度评价”等方面,被调查者都认为四川话处于优势地位,而对彝语的使用和未来发展并不看好。他们一方面愿意保护民族文化,另一方面又从其自身和外界接触中清楚地感受到彝语活力正在下降,这种情感和现实的反差,恰恰流露出了他们对民族语言保护的矛盾心理。
其四,在某种程度上,被调查者对于具体语言情况的态度看法和保护彝语的整体意愿相左。例如有90%以上的彝族都曾表示出对彝语的强烈保护意愿,但面对周围人不再使用彝语的情况,却有近五成的人表示无所谓甚至是赞同,这种矛盾现象的出现无疑会对彝语的发展不利。
5. 语言使用情况影响因素
郭熙先生提出:“人们的语言态度存在差异,即使是同一语言使用者内部也不统一。而这些差异是各种社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例如,社会发展、文化背景、年龄、性别、社会群体的紧密程度等等都会影响到语言态度” [4] (p. 75)。
5.1. 使用者因素
Spearman相关系数可以表示相关关系的强弱情况,p < 0.05表示有统计学差异,p < 0.01表示有显著统计学差异。对数据进行处理,可以得出村民的语言使用情况是否与其年龄、文化程度、外出经历有必然的联系(见表4)。

Table 4. Analysis table of correlation coefficients
表4. 相关系数分析表
注:*p < 0.05,**p < 0.01。
通过上表可知,年龄、文化程度、外出经历这三个因素同“能否使用彝语、认为哪种语言最好听”、“是否愿意保护彝族语言文化”、“是否愿意保护彝族语言文化”、“当地学校彝汉双语教学的态度”等语言使用问题之间的p值呈现出0.01的显著相关性,只有极个别呈现出0.05的相关性,表明一个人的年龄、文化程度、外出经历等因素会影响他的语言使用选择。不同年龄对同一语言现象有着不同的认识,年轻人更加开放包容,老年人则较为保守;文化程度越高,在受教育过程中,越能了解到不同文化,接触更加多元的语言环境,因而对语言的认识更加全面开放;外出经历会促进不同民族文化的交流与融合,进而对人们的语言使用情况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但是由于语言使用情况是使用者和社会情况等多种复杂因素综合影响的结果,因而还有必要对社会因素进行分析。
5.2. 社会因素
首先,在交通上,德会高速于2022年9月底全线贯通、G108国道贯穿鹿厂镇、宜攀高速也从鹿厂镇辖区穿过,辖区内公路相互交织。便利的交通网络一方面让本地人走出去,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使他们潜移默化受到多种语言的影响,对彝语有了更全面清晰的认识。另一方面,也让外地人走进来,汉语方言、普通话对彝语影响程度不断增强,当地彝族能使用汉语方言和普通话的人数不断增多。
其次,在社会经济上,铜矿村作为国家级农业标准化石榴示范园区,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石榴收购商家,语言沟通难题随之出现。为了交流方便,当地果农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学习汉语,汉语的理解沟通能力逐步提升。与此同时,鹿厂镇2017年以来开始大力发展特色乡村旅游业,以观光赏花、石榴采摘和彝族文化体验为特色的新型旅游模式的形成,使得当地人口流动增强,不同民族文化交融、语言相通。一方面,越来越多彝族人民自觉学习和使用汉语,汉语使用人数增多。另一方面,以彝语为载体的民族文化体验模式,例如婚俗表演、彝语歌舞表演等等,在吸引不同民族的人们远道而来的同时,也为当地彝语文化的弘扬提供了渠道,使得彝语社会影响面扩大,一定程度上为彝语发展注入了活力。
再次,相关语言政策的实行,有利于彝语的保护和汉语的推广。凉山州彝族自治州设立了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形成并推广《彝文规范方案》,一定程度上规范了彝语的使用,为彝语传承提供支持。同时,国家通过印制推普宣传画、组织编写普通话宣传教材等措施普及普通话,为各民族的交往、交流和交融搭建桥梁。此外,国家还开办了许多使用少数民族语言文字进行教学的各类型学校,并给予其一定的经费补贴。在各民族学院和其他高等院校开设彝语专业,培养高素质的彝汉双语人才,为彝语的传承保护和汉语的推广提供了教育保障,从而帮助彝语走出代际传承的困境。
最后,会理解放后,当地实行民族区域自治,少数民族当家作主,各族人民之间关系亲密和谐,促成了新型民族关系的形成。彝族与汉族交往增多,当地人民语言观念改变,开始主动接触、了解与学习汉语,汉语的影响力日益扩大。1958年,在“全民大办钢铁”高潮中,会理县(现会理市)成立工业指挥部,抽调来自于成都、内江、南充等地职工、社员1.6万人 [5] (p. 488),受人口迁移影响,使用汉语方言的人大批涌入当地,语言环境逐渐多元。
综上所述,使用者因素与社会因素形成合力,共同影响鹿厂镇彝族语言使用情况。
6. 结语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关乎一个民族的长远发展。保护民族语言在我国的现代化进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在语言使用、语言传承以及多民族和谐发展问题上,语言使用情况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加强汉语的推广普及与促进民族语言的传承保护应该并驾齐驱,才能更好地推动构建多语和谐的语言生态环境,进而实现更高层次的民族团结。
本项研究以凉山州会理市鹿厂镇铜矿村为研究对象,经调查发现,该村彝族村民汉语方言、普通话掌握程度较高,彝语虽然仍具有一定活力,但发展受限。同时,彝族村民对于彝语的情感认同高于功能认同,语言态度在不同情况下呈现出一定的矛盾性。此外,还具有对于具体语言情况的态度看法和保护彝语的整体意愿相左的特点。造成该村语言使用情况呈现上述特征的主要影响因素包括使用者和社会两方面。使用者层面主要是受到年龄、文化程度、外出经历等因素影响;社会层面则是受到交通、社会经济、语言政策、历史等因素影响。本研究的不足之处在于调查范围较为局限,仅调查了会理市鹿厂镇彝族村民的语言使用情况,更加深入的研究将留待将来。
致谢
感谢吴坤湖老师对本项目的指导,感谢四川农业大学对本项目的支持!
基金项目
四川农业大学本科生科研兴趣项目(项目编号:2023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