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一种观念:自然即艺术,艺术即自然。一种体验:在于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自身就是围绕我们的这个无限的,无法言说的自然。” [1] 这是阿道在《伊西斯面纱》的最后一句话。如同他惯常的方式(大量引用),文章末后,阿道表述了他的观点后,他又再次地引用了荷尔德林与尼采。荷尔德林说:“与万物同一,浑然忘我地回归自然”。尼采说:“超越你我,以宇宙的方式去感受。” [1] 可以看出,大量的“引用”经典哲学文本和如同劝导似的写作,是阿道特有的写作手法。而在这种方式中,阿道的立场则是精神修炼:“我会把精神修炼界定为一种自愿的、个人的实践,目标在于实现个体的一种转变,一种自身的转化。”所以阿道为了让“精神修炼”得以可能以至于“合法”,从而他对于经典文本的引用、组织与编排有着独特的视角与解读手段。如标题所示,对于阿道:所谓“迂回”:是“不直接给出崭新的解决方案,而是采用对古代哲学的这种‘返归’的方式,是让有来自‘另一个人’的精神修炼的描述,可以让人瞥见和暗示一种精神态度,可以让人听见一种召唤,而让读者有着相信或不相信的自由,也有行动或者不行动得自由。”此乃阿道对于自己的精神修炼般的哲学方式。所谓“综合”:则是阿道对于文本、对于写作的特有手法。这种手法具有两个特点,而两个特点又合二为一:其一是“混合的”(composite),其二是“综合的”(synthesis)。这是指阿道既混合了大量的经典文献,但却并没有在单一意义上只是通过某段具体文本表达某个单一的观点,而是通过这些引用,以一种如康德意义上的“综合判断”(synthesis judgment)从而综合地把古代传统文本引入了一个全新的方向,最终逐步地把“精神修炼”的核心观点展开,从而形成了一种异于“分析的”写作方式,(即:将一种早已在脑海里已有的“某具体的单一观点”加以证实与引据),而是通过大量的引用与考证,从精神修炼的立场出发,去通向一种哲学或艺术的生活方式。也可以说阿道的写作与解读文本的方式,似乎更像是一种“研究式”的解读与写作。是在经典文本里以最可能的“客观态度”加以研究中,指向了阿道的精神修炼与哲学的生活方式,而非一种伦理学意义上的“命令”,这得以让读者保持最大的自由度以探索文本本身。
2. 皮埃尔·阿道迂回与综合的阐释方式
在对于经典文本诠释上,阿道与利科(Paul Ricoeur)其实有着相近的立场却又在具体的实际操作中有所不同。相近的立场指的是两人都有去对解读文本的“主体”与文本本身的交流与指涉功能,也即“某人关于某物对某人说了什么”有着极大的关注。尽管这种关联并未在阿道著作那里有着明显具体的文本表达,但从阿道对于文本的诠释到他所指向的精神修炼就不得不让人想到利科的阐释学。所以这种比对并非要在一种比较哲学的意义上对二人进行诠释文本中的具体分析,而是在这种视野里,做如阿道一般的对于文本的解析。如他所说:“共通的话题被许多作者借用的。这丝毫不能证实什么。相反,当人们真正积累了确凿无疑的文本平行对照的材料时,就可以用客观的方式得出结论:在相关的作者之间存在一种关系。”而在此所做的则是两人共同对文本中“言者意义”上能有多大程度让其具有,并显示出其客观性。
对此,最终的实际操作上,利科是通过对语言、事件、文本与行动本身的分析,再到对于各种文本的诠释上。最终,文本得以指称关于生存的世界命题并扩大我们的存在视域,从而文本的意义最终导向对主体自身的客观理解。利科关注的是说话者的意向必定能通过言语传递出来,并获得客观的语义学实存,这也就是他所谓的“意向外化”的问题。而关于意向外化:在奥斯汀(Austin J.L.)那里,言语行为理论关注的是“如何以言行事”,也即考虑的是“说些什么可能是做些什么、在说些什么时我们正在做些什么或通过说些什么我们来做些什么” [2] 。比如“我愿意”,在结婚时并不是在陈述结婚,而是在进行结婚的行为。在此基础上,奥斯汀把言语细分为三种即话语行为、话语施事行为与话语施效行为(即说什么、在说中做什么与通过说而产生的效果)。利科则在奥斯汀的阐释中看到了如若将其外在化,那么“外在化意向使得通过文字进行的记录成为可能” [3] 。而在利科做出这种外在化的分析的同时,同时阿道也正是作为“如何使用”这种外在化的施行者,将其施行于对古代哲学文本中的诠释同时,来进行一种作为类似“劝导”般的行动。也就是说,利科所面向的问题在于“文本的表达是否可能”,而阿道的这种诠释方法是在此问题得到一种肯定的答案后,来做到如何将行动(哲学生活)与文本(哲学话语)既做了区分,又做为一种统一得以描述。
首先,关于话语行为转变为命题的阐释方式。对于利科来说,奥斯汀的这三种方式划分,最重要的是文本与行动上的得以可能表达的转换,同时他认为这三种行为是“以递减的顺序外在化意向” [3] 。也即话语行为在句子里外化为命题。这种外化是“使得通过文字记录成为可能。”在这里,利科在奥斯汀的话语行为里看到了“描述行动的句子通过它特有的谓词(某种行动)以及它的两个变量(施动者和受动者)而得以识别。”也就是说,一句话作为一个“命题”,通过这种命题,句子实际上是“谓述了结构本身”,而这种表述也可以转移到其他的句子中,从而“意图”通过话语行为转变为命题,使得话语本身具有了某种意义上的物质性和可交流性。
尽管在言语行为和语言结构上,阿道并非是利科或奥斯汀的这种阐释方式,或者与两者没有某种一脉相承的关系。但在阿道的文本解读方式中,是有“话语行为转变为命题”这种表述的,他说:“人们用一种抽象的方式对一个理论性的提议的认同接受,正如一个数学命题,二加二等于四。这并不需要任何的介入,这是纯粹知性的接受……即人们领会到所认同的命题将改变我们的生活。”有些许不同的是,阿道在此意义的基础之上,把文本阐释做了一种与“哲学生活”也即精神修炼意义上的结合。有其两个特点:其一,阿道是极力以“文本的客观性”为核心,如他所说:“诠释者的全部工作都应旨在尽可能地探求把一些客观的事实定位。”又因为阐释是与阿道哲学中的“精神修炼”息息相关,所以精神修炼便如阿道的引用所说:“从认识哲学的角度来看,严肃的研究有一种神圣的价值。” [1] 同时,精神修炼是要以“普遍性”的角度来看世界,尽管这是困难的,但也如他所说:“客观性是一种美德,但它难以实践。必须摆脱个体的、激情的自我片面性,而提升到理性自我的普遍性的高度。”其二,这种形式(写作与诠释方式)和内容(精神修炼)的结合,是阿道表述自己哲学观点与哲学路径中很明显的特点。因为阿道就是将各种哲学文本进行一种“命题”化的转变,在不同哲学家的不同文本中,找到一个个的子命题,最后又集中在“精神修炼”的母命题中。
其次,在话语施事行为外化的阐释立场中。于奥斯汀,话语施事行为原本强调的是语言本身的“施事力量”,当说话者承诺或命名时,说话者不是在描述而是在“做”、在实施某事。那么这种施事意图如何外化呢?利科认为正是与某种确定意图对应的语法装置(如直陈式或命令式)和语言标记实现了这种传达,比如“我对您说关门”的命令式语气就指明了说话者的强烈意愿。在这个意义上,心理术语所表达的相信、渴望或欲望等意图都能获得一种语义学实存,能得以付诸言辞。即便是在文字中,话语施事行为依旧能被引号、叹号或问号等标记出来。这就意味着这种言语行为也能拥有一种公共结构,而不至于流为纯粹主观的心理意愿。就利科而言,在语言施事行为中,文字非但保留了某些语法程序,同时还额外地增加了某些补充性的区别标记,用以固定言说的心理意向。也正是以类似的方式,文字将意向外化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尽管这种推进脱离了许多正在言语时的条件,文本、作者、读者之间相互遮蔽,也即伽达默尔意义上“异化间隔”。但利科说:“一方面,就作者的意向而言,文字使得文本成为独立的,这样,文本的意指就能脱离原始语境以便在新的语境中被重新考察;另一方面,文字召唤阅读,通过阅读它获得无限可能的实现。” [3] 正是在文字的这种双重延展中,“文字”获得前所未有的解放。
实际上,阿道有着与利科对文本阐释中近似的立场。在阿道重新出版的论文:《苏格拉底赞歌》中,就有着对去苏格拉底多个不同面向的解释,如阿道所言:“我们能找回并重构真实的苏格拉底吗?我想说的是,从某种意义上,这无关宏旨!” [4] 这也是他在原本的论文中所提及的“我并不是要试图揭露(uncover)和重建(reconstruct)历史上的苏格拉底,我要尝试的是阐述一种苏格拉底的形象。” [5] 他分别从怪物西勒诺斯(silenus),爱神厄洛斯(Eros)和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os)三个形象入手。这种解读首先这并非阿道本人的杜撰,但同时又具有阿道本身的立场与倾向,如他所说:“我将局限于其中的两个方面,苏格拉底在会饮中所描绘的人物,以及克尔凯郭尔与尼采所看到的形象” [5] 。而这种局限的约束本身,才是阿道自身立场的侧面展现。在阐释学的角度上,如利科那般,对文字本身所具有的“间隔”并不排斥,同时很好的利用了这种“间隔”,有如阿道对于古代哲学的阐释,连接与跨越古希腊、中世纪、现代的文本,这正是阿道借助各个文本本身的“间隔”而达到一种“迂回”的对于“精神修炼”的表达。
最后,阿道也正是因为不会对文本中的具体问题给出某种具体的“答案”与“回应”,而是将每个哲学家的问题阐明,同时以一种“模糊”的方式给予读者,对每一种具体的古代哲学文本的诠释,阿道大量的使用“似乎”、“或许”、“可能”等模棱两可的描述。这是在他想给读者塑造一个更自由的解读空间的同时,这不得不提及他对于自身的“定位”以及某种认识或某种“责任”,他说:“在等待今人需要的一个创造性天才出现的同时……对我来说,我尝试着成为‘时代之间的联系’”,如米什莱所说的,“这条生命链,从表面上看来死亡的过去之中提取活力,让元气朝向未来传递。”例如在《苏格拉底赞歌》中,从众多的原始文本出发,却又并非单纯的把各种关于苏格拉底的历史文本做一种罗列,而是以古代哲学为起点,以精神修炼为立场,甚至以艺术为方向,将苏格拉底、尼采、克尔凯郭尔、蒙多、马可奥勒留等哲学家从“历史人物”中提取成“生活在当下”、“俯视的目光”、“对生命与世界说是”的某种精神修炼下,去“践行哲学”的“榜样”。这种用模棱两可的态度去徐徐展开的“精神修炼”的生活方式,正是阿道独有的,迂回与综合的诠释文本的方法。
3. 皮埃尔·阿道文本诠释方式下的哲学路径
通过分析阿道的阐释方式,可以窥见到阿道通过这种独特的阐释方式最终所要表达的哲学,那便是:以精神修炼为立场,以古代哲学为起点,以艺术为指向的哲学路径与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表达。通过前文的分析:首先,阿道的文本诠释,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其中形式是指前文所分析的利科诠释学意义上的诠释立场与手段,而内容则是以艺术为指向,所进行的对古代哲学文本中的精神修炼的分析。其次,为何说阿道诠释文本,是以艺术为指向呢?其实阿道在这里并非要做一种艺术与哲学的某种融合,且他在访谈中明确说过“艺术可以成为哲学的强有力的辅助,但是,艺术永远不能成为生活本身、决定与存在的选择。”所以在这里所说阿道的诠释指向是以艺术为指向,但这种指向并不是以艺术为结果的解读方向,因为这个指向性更像是阿道这种独特诠释文本的“手段”,从而产生的哲学的、艺术的生活方式。并且因为阿道的文本诠释是融贯的,所以称其诠释手法下的哲学路径是以艺术为“指向”(direct)。
这一点,要从《伊西斯的面纱》里出发:在其书的最后一部分,通过大量的对艺术作品的分析,串联起了整个近代对于伊西斯(自然)的解读。他首先以尼科洛·特利波罗的雕塑《自然》与基歇尔的《地下世界》首页插图,描述作为阿尔忒弥斯与自然作为哺育形象的伊西斯;其次以布拉修斯《动物解剖》的插图与列文虎克的《解剖学或事物的内部》的插图来描述人类欲用科学揭开伊西斯面纱作为隐喻;又以鲁本斯的《美惠三女神打扮自然》与贺拉斯的《男孩窥视自然》暗示“我们不必害怕展示自然与实在” [1] ;接着以塞格纳的《自然理论导论》的插图、佩拉尔的《论自然及其法则的》的插图、卢克莱修《物性论》的插图和巴里亚斯的雕塑《自然在科学面前揭开了面纱》来描述启蒙主义战胜蒙昧主义的力量,从而表明近代哲学家和诗人对自然态度发生的转变。最终以《守护天使揭开自然女神胸像的面纱》、大量歌德与席勒的作品分析,同时和菲斯利为伊拉斯谟·达尔文的诗《自然神庙或社会起源》所创作的卷首版画来描述:“揭开伊西斯的面纱,逐渐失去了发现自然的秘密这层含义,而是让位于面对神秘的错愕。” [1] 在这里,阿道通过这种以艺术作品用来“比喻”描述手段,同时用一种非常直观的方式:这是让读者从理性与感性上都有所触动的方式,从而描绘出了整个近代对“自然”的观念。因此所谓“以艺术为指向”并非仅仅是在书写形式上:用艺术作品进行哲学上的比喻,(上文也提及过,阿道的书写形式和内容是完全结合在一起的),在内容上,除了阿道多次提及“艺术的生活”和多次引用文学家、诗人、画家等艺术层面对于世界的感知;更为重要的是,哲学是人的哲学,是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同样把艺术理解为是一种体验,一种观念,也即是人的艺术,同样是自然的艺术。所以阿道的诠释手段、书写方式和哲学路径,最终是把古代哲学的文本给予读者除了理性上对于古代哲学的认知;同样给予了一种相当于艺术的知觉,也是一种艺术的追求:这是把哲学,哲学文本,哲学家,哲学的生活方式用诠释解读的手法共同塑造成了一种人们共同所追求的某种幸福,以至于给予人某种安慰。
4. 皮埃尔·阿道文本诠释方式的启示
阿道对于文本的诠释方式是罕见的,他在“误读”与“创作性解读”中不断探索,一方面得益于阿道的扎实的哲学素养与深厚的史学功底,另一方面阿道真正的“以身作则”,从而做到了“贤哲”(sage)典范。从诠释学上,他认为是可区分为两种解读方法:其一是进行客观的校勘和考证工作(科学地编订古代作者,如奥勒留的文本)以及阐释工作(解释和评注《沉思录》,把它看作文字形式的沉思这一特殊的文学体裁,看作理论教诲在沉思修习中的转化,并在古代世界的历史和知识背景中进行阐释);其二是“去神话色彩”[démythologisation,最初由布尔特曼(Rudolf Bultmann)用于《新约》解经领域]的方法,也即厘清、恢复、重现一个意义的“内核”,使之完全脱离历史的局限,抛开古代学说在某些方面的迂腐和晦涩,并由此永远在当代人眼中具有活力和价值。
在阿道的学术生涯中,翻译和评注是其工作的重点。在他看来,文本解释须建立在无可挑剔的语文学基础工作(首要的是校勘的质量)和翻译修习(他称之为精神修习的一种)之上,并应当追求某种形式的客观性。客观性的主要依据是语文学和语言学(即理解词义)、回归历史语境、重视文学体裁及其对哲学作者的影响。他认为应该时刻注意,古代哲学作品的创作目的不是灌输(informer)知识和传授思想体系,而是培育(former)读者或听众并引发他们身上的一种转变,即调整思想和灵魂的姿态(disposition)。
5. 结语
在如今以各种花哨的、“新的”哲学概念、哲学体系、哲学学术化写作为核心的当下,阿道对于古代哲学的重视,以及对于古代哲学的诠释方式弥足珍贵,他的诠释尽管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也有很多模糊的地方,但他特有的文本诠释利用迂回的方式给了我们解读自由的“间隔”;利用综合的方式给予了我们接近艺术的体验和感受。然而对于阿道来说,不论是何种诠释,哪种体系,最终也是如他所说:“当我们想诠释一部古代哲学作品时,需要首先尽力地追随作者的思维运动、其思维的蜿蜒曲折,也就是说,最终需要追随哲学家面向弟子所实践的辩证的或精神的修炼。”尽管这种修炼,这种哲人的生活方式与形象甚至近乎于“神话”。但这种神话本身就接近于艺术。那种给予人的那种对于世界,对于自然,用对于内心的体验与安慰一样,是值得的。因为“我们不能为了像哲人一样生活,而人人写一本《纯粹理性批判》。但是,像一个哲人那样生活,也意味着用一种严格的技术方式来反思……哲学生活是一种永不终结的探求。”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