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随着人类文明的不断发展,服饰早已具备超越服装本身的功能性意义。衣着是我们的外貌,更是我们的审美、我们内心的表达、我们身份地位的体现。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其著作《流行体系——符号学与服饰符码》一书中沿承索绪尔的符号理论,将服饰作为一种符号体系进行研究,并从理性的角度对服饰的流行现象和变化趋势进行梳理。巴特在其理论体系中对这种服饰流行的修辞模式进行了三个层次的细分——服装诗学(能指意义下服饰的表现形式);流行的世事(所指意义下的服饰流行理念);流行的理性(符号下能指与意指的统一项) [1] 。正是在这一基础上,罗兰·巴特建立了时尚符号体系,并一直被后人沿用,在我们对时尚流行的理解、服装的设计、时尚体系的研究与发展上都做出了巨大贡献。然而,随着Web3.0时代的到来,虚拟服装和元宇宙的出现,贯穿人类近现代社会的时尚游戏中潜移默化的规则被打破了,当时尚开始出现“内爆”,“能指”与“所指”在服饰中的意义和关系是否还能维持不变呢?我们不妨以罗兰·巴特的时尚符号体系作为基点,从虚拟服装的发展、元宇宙的出现中探寻后现代社会中时尚符号的变化。毕竟时尚的发展从来不是单向行驶的线性运动,而是一团难以厘清逻辑的,纠缠着未来、过去的复杂运动 [2] 。
2. 时尚符号体系的构建与发展
时尚符号体系的构建根植于罗兰·巴特在《流行体系》中的叙述,他认为服装分为真实服装、意向服装与书写服装三种 [1] 。真实服装即为大众所认知的物理形式服装;意向服装是一种由摄影或绘画表达出来的肖像化的服装;而书写服装是一种语言书写的、最为抽象不稳定的服装形式。意向服装与书写服装由于其媒介的特性,有自己的组织形式和规则,两者广告画面或自身用语的改变会让阅读者和消费者产生不同的关联,然而其指向的真实服装并没有任何区别。巴特认为,时尚和流行正是通过这种对时装的描述由时尚杂志和广告商向大众传递。在这个意义上,羊绒衫可能与自我呵护的态度相联;花格子短裙可能与活力的夏日相联;荡领连衣裙可能与浪漫的约会相联。这样的描述让包括时尚杂志在内的时尚媒体成为了制造流行的机器,服装所指层面的指向意义被不断扩大,人们将服饰与更高的社会地位、更美好的生活愿景联系在了一起,使得服装衍生出了流行神话,时尚体系的架构得以形成。时尚媒体通过鼓吹身份特征,打造品牌意义,不断赋予服饰所指意义上的价值,制造流行神话。人们对服装的消费也不再是消费服装本身,而是消费它被制造出的所指意义上的价值,消费他们成为富人、跨越阶级的欲望。在这样的追逐与消费中,消费者自觉或不自觉地进入了这场名为“时尚”的游戏。
如上文所述,罗兰·巴特对时尚体系中时尚媒体对服饰的修辞模式进行了三个层次的细分:即服装诗学(能指)、流行的世事(所指)、流行的理性(能指与意指的统一)。能指层面的修辞是非常有限的,因为我们只能基于衣物本身的定位和功能加以比喻,所以能指层面的流行意指只能尽量通过模糊的渲染给予消费者更多想象空间;所指则因为时代和环境的不同以及每个人身份地位的不同拥有更加繁复的意义,并借由能指与意指的统一渐渐转化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流行理念——用服装彰显自己的社会身份和地位,用服装抛弃某一些群体、追逐另一些群体。
3. 虚拟时尚的诞生与时尚的内爆
3.1. 虚拟时尚的诞生
时尚本就依托大众媒介的诞生不断更新迭代,而Web3.0时代的到来以及服装3D软件技术上的突破为时装产品的虚拟化提供了可能。此外,疫情对实体时尚行业的影响以及游戏时装、元宇宙的诞生都大大催动了虚拟时尚的诞生。
本文将虚拟时尚狭义的理解为虚拟时装,将其界定为一种服装与数字技术相结合,以虚拟现实、数字平台等作为媒介,呈现出的虚拟化服装展现形式的统称。其起源于网络游戏中的虚拟角色外观,并出现一定的价值增长,时尚产业因此开始探索虚拟时尚所蕴含的商业价值。不仅将虚拟时装产品作为真实服装的三维虚拟模型,也将其作为产品进行销售 [3] 。2019年5月,The Fabricant首件加密虚拟时装高价成交,随着疫情对实体服装行业的影响,以及人们对元宇宙关注热度的不断上升,数字时尚开始逐渐转向可穿戴的三维虚拟时装。除原生虚拟时尚品牌外,包括Gucci、Balenciaga在内的一众奢侈品牌也陆续进入虚拟时尚领域,推出虚拟试装平台、虚拟秀场等等,虚拟时尚的呈现形式和销售模式都在不断地扩展中。如今,作为一个新兴发展领域,虚拟时尚的发展态势已经为未来的时尚产业发展创设了崭新的格局。
3.2. 时尚的内爆
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是人的延伸,并据此提出“外爆”理论,认为在纸质媒介产生之后,人的不同感官依托于文字被无限延伸、放大,最终呈现分裂离散的割裂状态,并提出在电子媒介出现之后,“外爆”会进一步转化为“内爆” [4] 。鲍德里亚沿用了“内爆”的理念,并对其进行了进一步说明,他认为“内爆”是电子媒介下界限、差异性被抹除的后现代性过程,是人对事物整体感、思维特性以及社会功能的聚合效应,这导致真实与虚拟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不清 [5] 。我们更依赖于用媒介制造出的信息符号去认知世界,媒介也开始通过这些信息符号构建出一个与现实世界具有强关联性,但是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的虚拟世界。
元宇宙与虚拟时尚的诞生恰恰佐证了这一观点,元宇宙的诞生就是现实世界拟象系统的进一步延伸,它从形式上实现了地理、媒介边界的消失,实现了真正意义上“人的延伸”,且无限接近麦克卢汉与鲍德里亚所忧虑的阶段——从技术上模拟意识的阶段 [4] 。
依托于虚拟技术存在的虚拟时装也是一种真实时装的拟象系统,它根植于真实却又缺乏实质,仅能在元宇宙中找到其存在意义。时尚符号生存的本质就在于其在社会中的不断流转,并通过这种流转提供个人与社会之间的连结与平衡。虚拟时装的存在打破了这种时尚符号的运行规律,因为在元宇宙的世界中,时尚虽然利用了赛博朋克和科幻作品中的动机,但是刨除了作品中富含的说教意义,仅仅留下了其中的美学形式——钢铁与肉体、霓虹与废墟、塑料与金属、现实与虚拟。并借由技术无限放大时尚的回收能力,将文化剥离意义地反复传递,只呈现给人们视觉的冲击和虚拟的狂欢,直至其“达到了一种仙境——丧失了一切参照的仙境与眩晕” [5] 。
4. 后现代时尚符号体系的转变
4.1. 能指对所指的僭越
后现代社会中时尚的“内爆”使得时尚符号掉落在能指链中,留下了刨除意义的美学形式,虚拟服饰的诞生使得真实社会中不可能出现的服装表现形式成为可能,元宇宙中时尚的呈现形式证明了这一论点。设计师Toni Maticevski与2021年与虚拟时装公司The Fabricant合作,发布了自己的虚拟时装The Animator Overcoat (图1),该时装从《黑客帝国》中汲取灵感,用液态金属和海胆一般的触手表达了美丑、物质、柔软与坚硬之间的碰撞与流动,无性别设计让男女皆可穿着。Tribute Brand则通过极具金属质感和夸张廓形的连衣裙(图2),让服装和穿着者都拥有未来机器人版的科幻和性感。在沉浸式游戏《Afterworld: The Age of Tomorrow (后世:明日世界)》(图3)中,BALENCIAGA直接以20年后幻想的末世世界为背景,为玩家提供不同的背景与服装,让玩家以身着该品牌秋冬系列成衣的方式展开在模式废土世界中的“英雄之旅”,该系列服装有来自于太空服灵感的外套、源自中世纪的盔甲和骑士靴、甚至现代的环卫工服装等,融入了各个时期、不同种族、不同风格的元素,将它们以解构——重构的方式重新拼贴。
Figure 1. The animator overcoat
图1. The animator overcoat
除此之外,服装表现的载体也开始出现新的形式,拥有自己人设、故事、性格的虚拟人借由虚拟土壤出现,与各个品牌的虚拟服饰达成合作。2021年,国内首个超写实数字人物AYAYI入职阿里,担任虚拟偶像、NFT艺术家、数字策展人等多个职位。她通过与明星合影、参加线下活动、获得社交平台点赞等方式在真实世界中创造了自己的社交属性,融入进我们的现实社会中。
Adam McBride认为,“时尚和元宇宙之间拥有天然的共性,元宇宙也必定会和未来的时尚走向深度融合。”这种融合恰恰阐释了后现代时尚的发展方向,在极致的内爆中,不同的文化符号借由虚拟服饰被不计成本地反复传递,使得符号的所指意义被反复消解,最终形成能指对所指、形式对意义的僭越,直至进入符号化的社会。年轻的Z世代通过五光十色的虚拟服饰和幻象表达自己的个性,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甚至将虚拟形象做成自己的标签,将服饰、自我、时尚,统统当作标新立异的符号。
4.2. 从意指到自指
能指对所指的僭越带来了从意指到自指的转变。当一个符号不再指向其他对象和意义,而是指向符号自身的表现形式,表现为一种自我参照和自我创造的趋势时,从意指到自指的转变就发生了。
真实世界的时尚通过表现(representation)将真实世界再现,让时尚符号具有其所指意义,达到能指与意指的统一,建立时尚符号特定的价值体系和流转规律;元宇宙则在参考现实参照物的同时脱离“真实”参照物的桎梏,迈向“超真实”的环境构建,在这样的超真实环境中,时尚的表现(representation)逐渐让位于“呈现”(presentation)。如上文所述的虚拟数字服装,已经拥有现实生活中无法表现的面料、材质、形式等等,甚至不再拥有性别限制,不论是构建时尚符号的场景还是时尚符号本身,都已经不再是客观的存在,它们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色彩纷呈的新美学形式超越了客观,甚至超越了“拟真”,达到了一种“自我指涉”的能指符的拟象,符号的意义就在于符号本身,拟象之外无真实 [6] 。
现代社会的时尚具有极强的渗透作用,作为时尚表现形式的一部分,时装借由身体演绎时尚,时尚也借助时装潜移默化地规训身体。罗兰·巴特认为时尚符号体系正将抽象的、完美的身体演变为日常生活中的实际身体,致使消费社会中的每一位女性都为成为一名“完美模特”而努力,直至自身成为消费社会中消费品的一部分 [1] 。而在后现代的时尚演变中,元宇宙的出现使得“我是谁”这一哲学问题面临了新的挑战。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虚拟社会的构建,“内爆”使得每个人的自我认知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甚至产生多元自我认知 [7] 。一个现实生活中矮小瘦弱的男性在元宇宙中的形象可能高大威猛,穿着时髦前卫;可能成为女性,穿着他在现实生活中碍于社会关系、社会评价无法穿着的短裙、高跟鞋;甚至可能成为一个戴着墨镜穿着HIP-POP服饰的小猫。在这样被意义构建的世界中,大量符号化、标签化的人格藉由现实生活中人的欲望被创造出来,通过现实性和非现实性共同的拼凑,形成了新的自我认知和群体认同。在这种“意指”消失的抽象中,市场中一般商品所具有的价值同样发生了背离,这对于长期处于男性凝视下的女性身体可称得上是一种解放——时尚的表现形式在各个层面上都不再受约定俗成的社会限制,它在满是符号的秩序中自由地浮动、嬉戏,让时尚符号体系成为仅具有纯粹自指意义的符码游戏 [8] 。
5. 结语
后现代主义的定义在理论界一直有较大分歧,与其说是一种哲学,后现代主义更像是一种存在状态,一种嘲弄权威、拥抱开放的心态。事实上,时尚的发展一直受到后现代思潮的影响,从“嬉皮士”“哥特风”到“朋克运动”等等亚文化的出现,再到商业时尚对亚文化的汲取和收编,时尚符号不断变化,而人们也不断依靠时尚符号完成身份与地位的构建与僭越 [9] 。在Web3.0时代,虚拟时尚成为未来时尚重要发展趋势的当下,时尚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后现代化转变,这是一种从纤维(服装材料的基本元素)到比特(信息的最小单位)的本质变化,即使仍有传统时尚品牌试图在虚拟时尚中维持原有的时尚符号表达方式,也无法阻止全新时尚形式的诞生。事实上,当前虚拟时尚的发展与虚拟时尚公司的创建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作为网络原住民的Z世代们比起追逐时尚符号所指的现实社会中的身份、地位,更加注重虚拟服装中夸张的结构、新奇的表达,以及对自身个性的诠释,这种对于现实生活中时尚符号指涉物的忽视,势必带来符号体系中能指对所指的僭越,并通向意指到自指的转变。
鲍德里亚认为这种转变会带来符号的无限繁殖,并导致真实的遮蔽,元宇宙的诞生看似绚丽多彩,实则引导人们进入了虚假的符号世界。他悲观地认为当超真实取代真实,人类将无法分清自己所处的世界是否是拟象,从而一步步走向毁灭。然而,即使时尚符号的转变无可避免,笔者仍对时尚的未来与元宇宙的诞生持有乐观态度。新兴技术让时尚拥有了更多的表现形式,虚拟时尚帮助我们在原有的衣橱外增添了更能表达自我的虚拟衣橱,甚至拥有虚拟身份。新的服装展示方式、试衣方式、商业模式也将围绕虚拟时尚的发展而成熟,只要充分调动我们的主观能动性,不耽于虚拟世界,我们或许会拥有穿梭于现实与虚拟中,两全其美的时尚。
注释
①图1来源:The Fabricant and Toni Maticevski create unisex “digi-couture” (https://www.dezeen.com/)
②图2来源:2022~2023设计趋势ISUX报告·NFT虚拟时装篇——Tencent ISUX Design
③图3来源:Balenciaga Fall 2021 Ready-to-Wear Collection|Vogue
NOTES
*通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