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研究伊壁鸠鲁的背景
博士论文全称是《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这篇论文仅仅被看作是一部更大著作的导论,在该著作里马克思将联系整个希腊思辨来详细地分析伊壁鸠鲁、斯多葛和怀疑论这三派哲学的相互关系,通过比较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和德谟克利特的哲学思想,“解决了一个在希腊哲学史上至今尚未解决的问题,”([1], p. 13)他打破以往哲学家对伊壁鸠鲁哲学的偏见,发现原子“偏斜”所蕴含的自我意识思想。尽管很多观点认为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仍未摆脱黑格尔的影响,属于唯心主义的范畴,但作为他的第一部正式的学术之作,里面已经包含了“天才的萌芽”。
马克思出生在特利尔城的一个犹太人家庭,父亲是政府的法律顾问,熟悉启蒙运动,极具浪漫主义精神。特利尔城在拿破仑时期属于法国统治范围,而法国作为启蒙思想的发源地之一,其自由民主的理念深刻影响着特利尔城的居民。当英法等国在进行启蒙运动时,德国的资本主义经济刚刚发展,处于落后阶段,而特利尔城在此之前受到法国的统治,经过资本主义和启蒙运动的洗礼,经济上是商业贸易,文化上具有自由民主的气息,可以说相比德国其他地区较为先进。而当时的德国一方面在经济上主要依赖于传统农业,文化上封建专制的统治者企图通过政教合一的方式统治德国,正是因为特利尔城这种对于德国来说的超前发展阶段,使得特利尔城在经济文化上都与德国处于格格不入的状态,德国政府后来甚至限制特利尔城的商业发展,更是将特利尔城的人民置于艰难的处境中。特利尔城的这种尴尬紧张的氛围自然而然地会影响到马克思那颗敏感的心,他能更深刻地了解德国当时的社会状况。
身为德国犹太人的马克思所生活的先天环境使他具有一颗敏锐的心。犹太人在欧洲的历史长河中一直处于不被尊重甚至被排斥的地位,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宗教上,犹太人经常与欧洲大陆的其他民族剑拔弩张的敌对状态,而犹太人要生存就必须融入当地的社会,因此,马克思的父亲不得不为了谋得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放弃犹太教改信基督教,实际上这种向德国主流文化妥协的做法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犹太人被当作“异乡人”的事实,犹太人因为历史原因本就不被社会主流文化认可,另一方面有没有真正属于犹太人的“桃花源”,这种状况导致犹太人常常感觉没有心灵的归属感和认同感,马克思表现尤甚,首先是他从根本上质疑宗教的合法性,认为宗教不过是人思想的产物,这就同自己最原初的文化相分离;其次他深受启蒙精神和浪漫主义熏陶,崇尚自由和强调人的主体性促使他必须以批判的方式“旁观”整个德国社会,保持独立。
马克思的自由主义思想可追溯至他少年时期,他出生并成长的特利尔城长期受到法国的影响,被法国的自由主义思想所浸润,不仅如此,特利尔城还是最早出现法国空想社会主义的德国城市之一。因此,德国社会也出现了自由主义运动,首要表现是大学生运动协会提倡改革现状,实现政治自由,但很快便遭到统治当局的压制而逐渐没落,但在19世纪30年代,受到英法等国革命浪潮的影响,德国再次掀起自由民主运动,比如汉巴赫大会提初的自由、民主、博爱等口号,“青年德意志”和“青年黑格尔派”分别在文学和哲学领域提出他们的自由思想。青年马克思就参加了当时的大学生运动协会,并与“青年黑格尔派”成员关系密切,因此,马克思的自由主义思想深受当时社会浪潮和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他对自由主义有着深刻的理解。
马克思从中学时代就对古希腊的自然哲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在中学的写作中提到“斯多葛派哲学”和柏拉图,尤其对伊壁鸠鲁的“快乐哲学”有所思考,表明马克思在中学时代就非常熟悉古希腊哲学。在大学期间,他大量阅读黑格尔,深刻思考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并运用辩证法解析伊壁鸠鲁的原子论。与此同时他也认识到黑格尔哲学只关注抽象的“精神”,忽视实践的缺点,青年黑格尔派不再执着于黑格尔的抽象观念论,而是关注现实问题,马克思经过一段时期的思考后,一方面开始从自己的浪漫主义抒情诗作中挣脱出来,表明自己从事的艺术或诗作并不能作为自己的志业,另一方面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哲学之中。
当时的德国政权为维护专制统治,严格审查各种书籍杂志,出派秘密警察监视进步人士,鉴于这种压抑又紧张的社会环境,青年黑格尔派看到了德国在政治制度上的腐朽落后,选择了迂回的批判道路——从宗教批判出发。一方面德国政府利用宗教压迫人,另一方面宗教长期以来与德国社会紧密相连,因此,宗教批判这种隐晦的反抗方式反而能够更彻底地完成解放,实现自由。马克思受到青年黑格尔派的的影响,在博士论文中批评了普鲁塔克等人对伊壁鸠鲁的批评。除此之外,青年黑格尔派对伊壁鸠鲁、斯多葛派等古希腊自然哲学有所研究,试图从中找寻批判专制政权的依据。关于如何解决政教合一的普鲁士国家和个人的关系,马克思同青年黑格尔派一样,强调人的自我意识的重要性,反对宗教等从精神和物质对人的统治,因此,他发现伊壁鸠鲁原子论所蕴含的自我意识,并从比较伊壁鸠鲁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出发谈论自我意识,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基于深刻的历史背景以及学术志趣。所以他说:“必须把这篇论文仅仅看作是一部更大著作的导论,在该著作里我将联系整个希腊思辨来详细地分析伊壁鸠鲁,斯多葛和怀疑论这三派哲学的相互关系。”([2], p. 13)但是基于种种原因,马克思在写完博士论文之后并未把那部伟大的著作付诸完成,这并不能说明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不值得研究,相反,马克思在这篇论文中所坚持的哲学观点却是他日后很多著作的出发点。他指出了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在自然哲学上的差别,并看到这两个唯物主义者最本质的差别,批判了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赞扬了伊壁鸠鲁在唯物主义基础上发挥人的能动作用的“自我意识”。
总之,马克思一方面看到资本主义的扩张带来的种种矛盾,另一方面民众的自我意识也逐渐觉醒。也试图通过研究伊比鸠鲁的原子论来发掘自由的自我意识和反宗教的思想,因此,与其说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是对两者原子论的比较,不如说是马克思为了突出伊比鸠鲁的原子论的革命性的一面,而故意与维护传统观念的德谟克利特做出明显的分析。
2. 能动的唯物主义
哲学从一开始,就诞生于人与自然之间的纠缠之中,当人类由于惊奇开始试图解释世界,并寻求世界的本原的时候,就已经具有了不同于自然必然性的能动意识的存在。从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气、赫拉克利特的火,一直到爱利亚学派的原子,都是试图通过解释世界来认识世界从而能动地改变世界,这个时期的哲学是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即把某一单一物质看作世界的本源。这种关于世界本源的争论在不同的时期以不同的的形式被讨论着,在中世纪是神学,在近代是科学,由于科学的发展,技术理性过度干预属人的世界,其结果就是资本主义内部矛盾频发,人成为工具的奴隶,由此催生了人的自由主义思想。马克思从德国自由主义精神发展与日渐衰落的腐朽政权相矛盾的背景出发,在探讨人的主体精神时发现了伊壁鸠鲁的独特价值,即原子“偏斜”打破僵化的直线运动,能动地实现“自我”。
所谓原子,按照古希腊哲学家的普遍观点,就是物质一直被分割到不可分,得到的就被称为“原子”。德谟克利特从物理学的意义上认识原子,把原子规定为万物的起源,认为原子处于虚空之中,并在虚空中进行直线运动和碰撞。德谟克利特继承了古希腊的传统观点,把现象世界看作短暂的和虚幻的,唯有现象世界背后的本质世界是真实的,因此,只有作为本原的原子是真实的,感性的现象世界是人的主观臆断。这种对感性现象世界的不信任影响了德谟克利特对待世界的方式,首先造成了二律背反,一方面,“感性现象不是原子本身所固有的,它不是客观现象,而是主观的假象”([2], p. 14),另一方面,“感性现象是唯一真实的客体”,这就把“感性的实在变成主观的假象”。其次,他对感性知觉的质疑的结果是只从实证经验出发探究世界,“一方面求知欲使他不能平静, 另一方面对真实的即哲学的知识的不满足, 迫使他外出远行”([2], p. 13),最后仍然是无法解决他在哲学上的矛盾而弄瞎自己的双眼。
伊壁鸠鲁的出发点一开始就和德谟克利特不同,他从伦理原则出发探讨原子论,提出原子的“偏斜”运动。按照伊壁鸠鲁的观点,哲学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快乐和幸福,由于外在世界是不可控的,给人带来的只有焦虑不安,德谟克利特式的强调实证经验忽视主体感受的做法并不能真正带来幸福,因此要从人的内在出发探求世界,即强调人的自我感受的重要性,人的内在体验是可控的,通过调控性灵来获得宁静与幸福。伊壁鸠鲁轻视实证科学而强调心灵力量的做法使得他与德谟克利特的观点正好相反。他“没有探讨客体的实在根据的兴趣。问题只在于使那做出说明的主体得到安慰。由于一切可能的东西都被看作是符合抽象可能性质的可能的东西,于是很显然,存在的偶然就仅仅转化为思维的偶然”([3], p. 14)。伊壁鸠鲁只需要在观念上能够自圆其说就够了。
马克思之前的哲学家把伊壁鸠鲁的原子论仅仅看作是对德谟克利特原子论的抄袭,并且把伊壁鸠鲁的物理学和德谟克利特的物理学等同起来,比如西塞罗认为伊壁鸠鲁的“偏斜”是一种主观的臆想,莱布尼茨认为这种偏斜背后没有动力因,因此是一种幻想。马克思却认为两者的原子论有很大的差别,他看到了原子脱离直线而偏斜所包含的辩证因素,因为原子的偏斜是对直线下落的否定,即原子的自为对直线下落的机械决定论的否定。马克思批判了德谟克利特“‘只是坚持了物质的一面’,只是把矛盾一个方面客观化的唯物主义’,而非像伊壁鸠鲁那样,把‘矛盾两个方面客观化’,从而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说明了人的能动性。”([1], p. 86)。
伊壁鸠鲁的偏斜运动则体现了原子以自身为目的的形式原则,使得原子摆脱了机械的决定论,正是因为有了偏斜,原子不再只是僵硬的质料,具有了能动的形式,原子最终摆脱了传统原子论朴素唯物主义的空洞循环,而是能够进行自我否定,从而实现自身的真实的原子。因此马克思说 “在原子中未出现偏斜的规定之前,原子根本还没有完成”([4], p. 28)。“原子的概念中所包含的存在与本质、物质与形式之间的矛盾,表现在单个的原子本身内,因为单个的原子具有了质,由于质,原子就和它的概念相背离,但同时又在它自己的结构中获得完成。于是从具有了质的原子的排斥以及与排斥相联系的凝聚里,就产生出现象世界。”([5], p. 86)作为万物本源的原子只是抽象的,还没有进入现象界,因此也无法说明现象界,只有进入现象界的原子,才能组成万事万物。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思想分别体现了侧重经验观察的实证科学立场和侧重概念论证的思辨哲学立场。德谟克利特通过经验观察来探究真理,而伊壁鸠鲁认为通过自我意识的探究就能获得满足和幸福。
马克思运用黑格尔的辩证法,分析了伊壁鸠鲁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差别,“直线运动、偏斜运动这种既发生在同一实体,又发生在不同实体的二律背反现象,只有用概念辩证法中的他在中的自身同一,既是他物又是自身,才能解释”。([4], p. 110)因此。“马克思不是把德谟克利特的唯物主义变成唯心主义而是把其机械粗俗的唯物主义变成能动的科学的唯物主义,把只是承认万物差别的唯物主义,特别是把只是证明人是物质世界一部分的自然哲学变成论证作为物质的人具有对世界能动性的社会历史哲学。”([5], p. 110)。
3. 关于自由的观点
马克思之前的哲学家一般都是从物理学的角度出发去理解伊壁鸠鲁,因此一直认为“偏斜”是没有根据的臆想,而马克思的独特之处在于发现了伊壁鸠鲁“偏斜”学说在伦理学上的价值。“伊壁鸠鲁正是通过把握原子的本质进而把握了人的本质,从而解决了人的能动性等一切问题,把原子论从物理学领域引进到人类领域,从自然的层次进入到社会层次。”([5], p. 111)。
德谟克利特处于希腊自由精神活跃的时代,“相信外部世界发展的合理性,怀着对外部知识的无限渴望,永远不满足于已经获得知识。”[5]而伊壁鸠鲁处于自由的希腊精神衰落时期,外界的残酷现实迫使人们向内探索,获取精神上的宁静。因此“原子偏离直线并不是特殊的、偶然出现在伊比鸠鲁物理学中的规定。相反,偏斜所表现的规律贯穿于整个伊壁鸠鲁哲学。”([2], p. 14)。
伊壁鸠鲁的时代背景促使他走向自我意识的探索,他的自然哲学是与伦理学相一致的,甚至可以说是为伦理学服务的,伊壁鸠鲁继承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学说,并提出突破必然性的直线运动的偏斜运动,这被一些学者看作是对德谟克利特的抄袭,甚至认为偏斜运动不符合物理学而显得荒唐。但马克思认为,伊壁鸠鲁提出偏斜运动并非出于物理学的考量,而是出于伦理学的需要,正是自我意识的萌发促使伊壁鸠鲁提出了摆脱必然性约束的偏斜学说。“伊壁鸠鲁(尤其是他)、斯多葛派和怀疑论者,我曾专门研究过,但与其说出于哲学的兴趣,不如说出于政治的兴趣。”([4], p. 14)他渴求通过研究伊壁鸠鲁的原子论来进一步阐明自己的政治思想,表达关于自由的理想。而伊壁鸠鲁的这种意旨正好契合马克思当时的现实背景。
德谟克利特认为原子在虚空中运动,只有直线下落和相互排斥两种运动方式,而伊壁鸠鲁认为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即偏斜运动。马克思认为点的运动成为线,因此在直线下落过程中的运动是没有独立性的点,而在不断运动的中,它们相当于不存在。德谟克利特把必然性当作出发点,得出的结果只能是命定的法则,因此遵循法则才能幸福,而伊壁鸠鲁把偶然性当作出发点,既然外在的世界是没有规律的,那就只能从自我出发去解决人与世界的关系,得出的结果是向内探求才能幸福。原子的偏斜正是向内探求的结果,即自我意识产生的结果。但是,仅有偏斜,即只有自我意识仍然无法深刻地认识世界。对于马克思而言,自由就是对必然性的认识和对客观世界的改造,因此“卢克莱修说得对,如果原子不偏斜,就不会有原子的冲击,原子的碰撞,因而世界永远也不会创造出来。”[6]因此,原子不但要具有偏斜,还要有碰撞,才能与外在联系。在这里,马克思已经认识到,所谓的自由,就是要打破自然必然性的束缚,产生“偏斜”,才会有创造新世界的可能。他进一步说,“但是要使作为人的人成为他自己的唯一真实的客体,他就必须在他自身中打破他的相对的定在,欲望的力量和纯粹自然的力量。”[5] (p. 89)而德谟克里特的原子由于只能做直线运动,原子被种种必然性所束缚,只能遵循既定的规则,听从于必然性的安排。
“在德谟克利特看来,必然性是命运,是法律,是天意,是世界的创造者。物质的抗击、运动和撞击就是这个必然性的实体。”[7]而伊壁鸠鲁说:“被某些人当作万物的主宰的必然性,是不存在的,宁肯说有些事物是偶然地,另一些事物则取决于我们的任意性。”[8]与此相关,德谟克利特持机械和宿命论的决定论,而伊壁鸠鲁则强调摆脱决定论的偶然性与自由。
4. 社会与个人的关系
德谟克利特拥护城邦政治,反对寡头统治,相信社会凝聚力,而伊壁鸠鲁的原子论是个体独立思想,面对当时希腊的没落,他选择忍受现实,回归个人的内心世界寻求宁静。“在伊壁鸠鲁那里,原子论体现了平等观念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倾向。”[9]在伊壁鸠鲁那里,是原子式的互相排斥造成了社会共同体,即出于安全的考虑才联合起来的。马克思赞成伊壁鸠鲁原子论中体现的自我意识思想,但是这种原子式的孤立个人只会使人陷入拒绝外界的个人主义,过于强调个体,忽视外界环境的作用。
马克思反对孤立的个人,认为只有人与人发生关系,才能认识到他人,并从他人身上看到自己,继而摆脱抽象的个人,成为具体的生活的人,才是现实的人。也就是说,“只有当同他发生关系的另一个人不是一个不同于他的存在,而他本身,即使还不是精神,也是一个个别的人时,这个人才不再是自然的产物。”([4], p. 28)因此,伊壁鸠鲁的原子只有偏斜还不能说原子完全的自我实现,只有发生了碰撞,即原子否定了作为物质的原子和作为观念的原子,通过否定的否定,才算是完成了原子的自我实现。马克思后来在政治经济学和国家学手中,都发挥了这一观点,因为政治经济学正是通过每个人的需要和劳动而发生联系与碰撞,在马克思看来,“需要和手段,作为实在的定在,就成为一种为他人的存在,而他人的需要和劳动就是大家彼此满足的条件。但需要和手段的性质成为一种抽象时,抽象也就成为个人之间相互关系的规定,这种普遍性,作为被承认的东西,就是一个环节,它使孤立的和抽象的需要以及满足的手段与方法成为具体的、即社会的。”[10]。
而在国家学说中,马克思发挥了契约论的观点,他正是在伊壁鸠鲁的原子论中看到了契约论的思想。伊壁鸠鲁的原子本身处于虚空之中,因为排斥而有了物质因素,所以,抽象的个人只有经历了冲突,有了约定,然后有了国家。
5. 关于宗教的观点
哲学发展到青年马克思时代,经过启蒙运动的洗礼,进入了现代社会,理性为整个社会所提倡。马克思站在现代社会的立场上,深刻地了解宗教的愚昧和落后,康德曾认为启蒙就是“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性。”[11]在博士论文中的附录中,马克思通过评普鲁塔克对伊壁鸠鲁神学的论战,反对了普鲁塔克的宗教观,他试图揭示宗教的本质不过是奴役人的东西,同时也对哲学与宗教的关系做了说明,虽然这篇附录篇幅不长,却内涵丰富,初步表明了青年马克思对待哲学与神学,宗教与人类社会的态度和看法,有助于更好地理解马克思后来的哲学思想。
黑格尔试图调和宗教与哲学的关系,用哲学解释宗教,认为哲学与宗教在内容上是一致的,都是真理的客观化,只是表现的形式有所不同。但这遭到了青年黑格尔派的反对,他们既反对用哲学解释宗教,又反对把宗教置于哲学之上的做法,大卫·斯特劳斯在《耶稣传》中直接批判宗教,认为宗教与哲学并非完全统一,而布鲁诺·鲍威尔则在《旧约启示录》中认为《圣经》讲述的是历史,在这个历史中自我意识逐渐显露。青年黑格尔派对于宗教的批判,以及在对宗教的批判过程中对自我意识的强调,影响了马克思。
伊壁鸠鲁认为哲学的目的是使人幸福,要追求幸福则需要保持内心的宁静,但是对于天的信仰除了增加人的恐惧之外,无助于任何内心的宁静,因此要获得幸福和快乐,就要反对对神的信仰。“伊壁鸠鲁便责备那些相信人还需要天的支持的人。他认为天所赖以支持的那个阿特拉斯本身,在于人的无知和迷信”[12]。普鲁塔克站在崇拜神的传统立场上,在《论信从伊壁鸠鲁不可能有幸福的生活》中,一边批判伊壁鸠鲁的快乐论是低级趣味,一边指责伊壁鸠鲁摆脱信仰的观点只会对人有害。他认为人由于恐惧神而具有对神的信仰,正是这种恐惧约束着人的行为,使人具有德性,因此人才能幸福生活。马克思批判了普鲁塔克这种信仰神的观点,他认为既然神使人恐惧,那么神对人来说就是坏的。信仰神只会使人失去自我意识的独立性,而神不过是人意识的产物,“天体的系统是现实理性之最初的、朴素的和为自然所规定的存在。希腊人的自我意识在精神的领域内也占有同样的地位。它是精神的太阳系。因此希腊哲学家在天体崇拜之中崇拜了他们自己的精神。”[13]。
自我意识从本质上就是与宗教不相容的,可以说是自我意识发明了宗教,为了满足对浩瀚深邃又不可捉摸的伟大世界的好奇心,人类穷极理性与感性兼具的精神世界,为浪漫又严酷的自然披上了神秘的外衣,从而诞生了宗教。然而正如事物一旦产生就具有其独立性,宗教的独立性在于它企图颠覆人的精神独立性,让所有人都臣服于那“戴着面纱的雕塑”。因此,当马克思强调自我意识时,就必然要反对非理性的宗教,对自我意识的强调就是摆脱蒙昧,恢复理性,达到自由。
宗教与哲学的恩怨已经持续了很久,甚至从哲学一出生,它就与宗教结下了恩怨的种子,苏格拉底因为不信神而被雅典判处死刑,中世纪的哲学则因为与宗教相冲突而一波三折,历经禁令与盘剥,难怪马克思把普罗米修斯——这位为拯救人类而反对宙斯的权威的盗火者——当作英雄,并给予极高的评价:“普罗米修斯是哲学历书上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老实说,我痛恨所有的神。”([4], p. 28)他要用哲学的剑砍向宗教的锁链,“哲学再度以普罗米修斯对众神的侍者海尔梅斯所说的话来回答他们:‘你好好听着,我绝不会用自己的痛苦去换取奴隶的服役:我宁肯被缚在崖石上,也不愿作宙斯的忠顺奴仆’。”([4], p. 29)从这里可以看出马克思反对宗教权威的决心,他宁愿做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也要用哲人的智谋和勇气反对传统的宗教和权威。
马克思把哲学当作拯救世界的事业,哲学的任务是为了人的解放,宗教的本质则是利用人的恐惧和盲目控制和约束人,“它反对不承认人的自我意识是最高神性的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不应该有任何神同人的自我意识相并列。”([4], p. 31)因此,当宗教扼制自我意识,企图用所谓的神灵统治人的思想和精神的时候,伊壁鸠鲁要求人回归人的心灵,追求精神的宁静,唯有如此,才能有幸福和快乐,几百年后,当宗教改革家呼吁大家摆脱教会,用自己的信仰的时候,未尝不是在呼吁归还人的自由。
6. 总结
马克思在其博士论文中打破了前人对于伊壁鸠鲁原子论的认知,他站在现代人的视角,看到了伊壁鸠鲁哲学中的自我意识思想,从原子的偏斜与碰撞发现了自由和唯物主义的萌芽,从追求内心的宁静反驳宗教权威。“人们认为黑格尔,费尔巴哈,再加上康德,谢林,费希特(这个名单还在被研究者们在无限地加长着)等是当时最重要的哲学家,所以他们就想当然和不顾一切地把马克思哲学与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前人哲学联系起来杜撰其来源,而很少有研究者想到伊壁鸠鲁哲学。”([1], p. 94)马克思对伊壁鸠鲁哲学的深入研究,表明他已经具有了能动的唯物主义思想,自由平等思想,他在之后的革命道路上也一直坚持着,并不断深化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