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吐谷浑慕容智墓志浅析
A Brief Analysis of Murong Zhi Epitaph of Tuyuhun in the Tang Dynasty
DOI: 10.12677/ojhs.2025.131005, PDF, HTML, XML,   
作者: 伊梦瑶: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关键词: 唐朝吐谷浑慕容智墓志华夏认同Tang Dynasty Tuyuhun Murong Zhi Epitaph Identity of Huaxia
摘要: 2019年9月,甘肃武威发现一座唐朝墓葬,根据墓葬中出土的墓志可以明确墓主人为吐谷浑王族成员慕容智。自上世纪以来吐谷浑王族成员墓志陆续发现,吐谷浑史的研究已有许多重要成果,这一方新的墓志的发现为吐谷浑史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志文内容主要提供了两方面的信息,一方面对于吐谷浑历史的记述在一定程度上与史籍中的记载相呼应,表现出入唐初期的吐谷浑王族对于自己族群的认同感。另一方面是对志主慕容智亲缘关系与生平经历的记载,既完善了史籍记载的空缺,又为研究慕容氏子弟入侍宿卫问题提供了新的材料。根据志文记载慕容智死后归葬“大可汗陵”这一此前并无明确记载的坟茔,为研究吐谷浑王族的“凉州先茔”提供了新的方向。墓志体现了初附唐朝的吐谷浑人仍有一定的民族独立性,又表现出慕容氏家族华夏认同逐渐深化的因素。
Abstract: In September 2019, a Tang Dynasty tomb was discovered in Wuwei, Gansu Province. The owner can be identified as Murong Zhi who is a member of the Tuyuhun royal family, based on the epitaph unearthed in the tomb. Since the last century when many epitaphs of members of the Tuyuhun royal family,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Tuyuhun has seen many important results. The discovery of this new side of the tomb provides new material but raises new questions for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Tuyuhun. The epitaph is mainly provided by two kinds of information. On the one hand, the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Tuyuhun extremely educed with historical records, showing that the Tuyuhun princes of the early Tang dynasty had a sense of identity with their own community. On the other hand, this epitaph is the account of the kinship and life history of Murong Zhi, which supplies the blank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s and provides new material for the study of the entry of Murong’s descendant guarding in Changan Palace. According to the records, Murong Zhi was buried after his death in the “Great Khan Mausoleum”—A previously unrecorded grave, which provides a new direction for the study of the “ancestral home” of the Tuyuhun kings in Liangzhou. The epitaph show that the previously taken Tuyuhun still had a certain degree of national independence, and that the Murong family’s Chinese identity was gradually deepening.
文章引用:伊梦瑶. 唐代吐谷浑慕容智墓志浅析[J]. 历史学研究, 2025, 13(1): 27-34. https://doi.org/10.12677/ojhs.2025.131005

1. 引言

2019年9月,甘肃武威天祝藏族自治县岔山村的一座山顶上发现了一座墓葬,相比于十几公里之外已经被盗掘一空的青咀喇嘛湾墓葬,这座墓葬保存更为完好,出土了大量的随葬品。另外还有一方保存比较完好的墓志,该墓志揭示了这座墓葬的主人:吐谷浑王族成员慕容智,葬于天授二年(691) [1] (p. 15)。其时为武则天当政的武周时期,因此这方唐朝墓志的志盖文字为“大周故慕容府君墓志”。

吐谷浑自公元4世纪初作为慕容鲜卑的一支分离出来开始西迁到唐龙朔三年(663)灭于吐蕃之手这三百余年的时间里,在西北地区一直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由于史籍记载的不足,对于吐谷浑史的研究一直是基于吐谷浑与中原政权的关系而开展的。研究吐谷浑历史,有助于理解西北民族与周边政权的关系并且加深对青海地域文化的认识,从而更好地处理民族关系问题。

随着吐谷浑王族墓志的发现而开展的吐谷浑史研究,在墓志释录与考证、吐谷浑王族子弟联姻、吐谷浑世系等问题上已有丰硕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史书记载简略的问题,但不可忽视已有研究仍存在某些方面的不足。例如吐谷浑王族子嗣入值宿卫问题。根据已发现的墓志对于志主生平的记载,可以发现许多吐谷浑王族子弟都有入侍宿卫的经历。吐谷浑内附唐朝之后,其子弟均得到了唐王朝的接纳,不仅得封藩王,且入侍宫禁,担任戎职,宿卫宫廷。根据慕容智志文可知,慕容智也有入朝宿卫的经历,这无疑为这一问题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而对于慕容氏子弟入侍宿卫问题,主要有夏鼐先生关于慕容忠入侍宿卫问题的考证[2] (p. 121),此外学界论述比较少。又如,吐谷浑华夏认同问题,吐谷浑最终消弭于历史长河之中,融入了中华民族,而对于这一问题的研究并不多,有濮仲远《祖居之地与华夏认同——以唐代吐谷浑慕容氏家族墓志为中心》[3]一文从历代墓志所见慕容氏祖居之地变迁这一角度进行论述,而吐谷浑华夏认同深化这一问题无疑还可以从更多的角度展开探讨。

2. 慕容智墓志释录与相关问题考释

2.1. 慕容智墓志释录

慕容智墓志包括志盖与志石两部分,志盖正面以篆体书写“大周故慕容府君墓志”,正面志文以楷书撰写,共20行,392字,其中四处与皇帝相关的词“皇猷”“主”“制”“宸”前面均留有空格。墓志左侧面纵刻两行目前无法释读的吐谷浑文,由与汉字类似的笔画构成[4] (p. 87)。本研究以正面可以释读的楷书志文为主。

为方便研究,现将慕容智墓志志文迻录如下[4] (pp. 87-88),并根据李宗俊[5]和周阿根[6]的相关研究进行了整理:

1. 大周故云麾将军、守左玉钤卫大将军、员外置、喜王慕

2. 容府君墓志铭并序 王讳智,字哲,阴山人,拔勤豆

3. 可汗第三子也。原夫圆穹写象,珠昴为夷落之墟;方

4. 礴凝形,玉塞列藩维之固。其有守中外,沐淳和,贵诗

5. 书,践仁义,则王家之生常矣;廓青海,净湟川,率荒陬,

6. 款正朔,则主家之积习矣。故能爪牙上国,跨蹑边亭,

7. 控长河以为防,居盘石而作固。灵源茂绪,可略言焉:

8. 祖丽杜吐浑可汗;父诺曷钵,尚大长公主,驸马都尉、

9. 跋勤豆可汗。王以龟组荣班,鱼轩懿戚。出总戎律,敷

10. 德化以调人;入奉皇猷,耿忠贞而事主。有制

11. 曰:慕容智,鲜山贵族,昂城豪望,材略有闻,宜加戎职,

12. 可左领军将军。俄加云麾将军,守左玉钤卫大将军。

13. 望重边亭,誉隆藩邸。西园清夜,敬爱忘疲;东阁芳晨,言

14. 谈莫倦。诚可长隆显秩,永奉宸居!岂谓齐桓之痾,

15. 先侵骨髓;晋景之瘵,已入膏肓。天授二年三月二日

16. 薨于灵府之官舍,春秋卌有二,即其年九月五日迁

17. 葬于大可汗陵,礼也。上悬乌兔,下临城阙,草露朝清,

18. 松风夜发。泣岘山之泪隋(堕),悲陇水之声咽。呜哀哉!乃

19. 为铭曰:丹乌迅速,白兔苍茫,两楹流奠,二竖缠殃。

20. 崩城恸哭,变竹悲伤,一铭翠琰,地久天长。

2.2. 墓志相关问题考释

志文中对于慕容智祖籍有这样的两处描述:“阴山人”和“鲜山贵族,昂城豪望”。这样的描述对应了吐谷浑历史中的三个重要地点:鲜卑山,阴山和昂城。首先是鲜卑山,也就是志文中的“鲜山”,位于今内蒙古东部科尔沁旗西哈古勒河附近[7] (pp. 174-175)。关于慕容鲜卑的来源,《晋书》中称其祖先为东胡,并附会为有熊氏苗裔,秦汉时期败于匈奴人,迁至鲜卑山,此后便以鲜卑为族名[8] (p. 2803)。

公元4世纪初,辽东慕容鲜卑中的一支在首领吐谷浑的带领下离开故地,开始西迁,阴山即为其西迁的第一站。对于吐谷浑人而言,阴山是吐谷浑部与辽东慕容鲜卑历史分野的开始。根据目前已发现的慕容氏家族成员墓志,慕容智及其兄长慕容忠,甚至下一代家族成员(如慕容宣昌等),均以阴山为祖籍。西晋永嘉末年(约313),吐谷浑离开阴山一带,南下过陇山,向南、向西逐渐扩张,征服游牧于今青海、甘南和四川西北地区的羌族与氐族部落,这一时期吐谷浑的势力范围包括“遂从上陇,止于枹罕。自枹罕暨甘松,南界昂城、龙涸,从洮水西南极白兰,数千里中”[9] (p. 3179)。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昂城发生了影响吐谷浑历史的一次重要事件。

昂城是羌地古城名,《宋书》称为昴城[10],在今天的四川西北地区。晋成帝咸和四年(329),吐谷浑长子吐延“为昴城羌酋姜聪所刺,剑犹在体,呼子叶延,语其大将绝拔渥曰:‘吾气绝,棺敛讫,便远去保白兰。白兰地既险远,又土俗懦弱,易为控御’”[11] (p. 2370)。《晋书》中也有吐延被刺后嘱托其将“善相叶延,速保白兰”[8] (p. 2538)的记载。这是对于吐谷浑在扩张途中与羌族争端的一次明确记载,显然此时吐谷浑人的力量不足以完全镇服羌族,这次事件之后,吐谷浑部在叶延带领下“保白兰”,以白兰地区为最初的大本营,叶延以其祖名为族名、国号,正式建立政权。

志文中对于慕容智其家的“积习生常”有这样的描述:“廓青海,净湟川,率荒陬,款正朔”,由此可见青海对于吐谷浑人的重要性。叶延时期,吐谷浑以今青海东部为起点,不断巩固扩张其势力范围(主要是向西发展),与羌人同处杂糅,此后吐谷浑王族与羌族之间的争权斗争持续了几代人,以吐谷浑王族的胜利告终。自叶延以后近百年的时间里,吐谷浑在今甘肃南部、青海东部地区扎根,北部先后同前凉、前秦、后凉、西秦、南凉、北凉等政权相邻,这些政权相互攻伐,一方面给了吐谷浑向北方扩张的机会,另一方面,实力差距的存在也使得吐谷浑北扩的脚步屡屡受阻。尽管多次遭遇北方政权的打击,但吐谷浑在此期间不断壮大,到西秦衰亡时(公元5世纪初),吐谷浑迎来了兴盛期。

公元5世纪末6世纪初,青海湟水流域成为为吐谷浑政权核心区域。其时吐谷浑首领为伏连筹,其时吐谷浑的势力深入至新疆鄯善、且末一带,其领域“东至叠川,西邻于阗,北接高昌,东北通秦岭,方千余里,盖古之流沙地焉”[12] (p. 810)。吐谷浑成为西北“上国”之后,“控长河以为防,居盘石而作固,”以黄河为边境防线,以向中原王朝朝贡与之保持良好关系。至隋朝初建,立国未稳,吐谷浑借机骚扰隋朝西北边境,隋文帝通过军事打击与和平交往密切了和吐谷浑的联系。大业五年(609),隋炀帝以西巡的名义再次发动了针对吐谷浑的军事行动,吐谷浑第一次被征服,青海地区设置西海、河源二郡,正式为统一的中原王朝管辖。隋朝灭亡之后,吐谷浑复兴。唐朝初年,一方面吐谷浑不断与唐交往并设立互市,另一方面又趁唐王朝未巩固之机侵扰边境。

回顾吐谷浑历史,可以看出吐谷浑人对于吐谷浑国在青海湟水流域最辉煌的历史有着极高的认同感,且历代吐谷浑王族都致力于经营这一区域,乃至吐谷浑入唐之后,慕容氏家族成员甚至赋予了“廓青海,净湟川,率荒陬,款正朔”一种使命感,这是延续几百年的吐谷浑政权给慕容氏家族留下的深刻烙印。

唐高宗龙朔三年(663),吐谷浑遭到了吐蕃的大举进攻,由于得到了吐谷浑叛逃至吐蕃的大臣素和贵的告密,禄东赞率领的吐蕃军队进攻顺利,诺曷钵和弘化公主等被迫逃亡至唐朝凉州。吐蕃占领了吐谷浑旧地,直接威胁到唐朝西域、河西和陇右地区。唐朝试图武力阻止吐蕃对吐谷浑的兼并,派薛仁贵率军出兵,欲夺回吐谷浑失地。薛仁贵败给禄东赞之子钦陵,吐谷浑试图借唐朝力量复国的希望彻底破灭。咸亨三年(672),唐朝迁诺曷钵部于灵州,为其置安乐州,并拜诺曷钵为刺史。直到安史之乱后,该地陷于吐蕃。

吐谷浑内附唐朝之后,王室故地陷于吐蕃,慕容智前后几代慕容氏家族成员均归葬于凉州,此前慕容氏家族成员墓志多发现于青咀喇嘛湾,从这一部分墓志对于志主归葬地的描述来看,弘化公主《大周故西平公主墓志》称其葬于“凉州南阳晖谷冶城之山岗”[2] (p. 142),慕容忠《大周故青海王墓志铭》称其葬于“凉州城南之山岗”[2] (p. 143),慕容忠妻金城县主《大唐金城县主墓志铭》称其与慕容忠合葬于“凉州南阳晖谷北岗”[2] (p. 121),其后子弟葬所均称为“阳晖谷之原”、“州南之原”、“凉州先茔”等。因此长期以来相关研究均以“阳晖谷”一地为这一时期吐谷浑王族的归葬之地。但慕容智墓志对于其归葬地的描述为“大可汗陵”,这是前所未有的。同时,慕容智墓志出土于距青咀喇嘛湾15公里之外的岔山村,显然,“大可汗陵”并非“阳晖谷”,而是另一处凉州先茔。

据志文可知,慕容智葬于唐天授二年(691),葬于“阳晖谷”的慕容氏家族成员中,最早入葬的是弘化公主,也就是圣历二年(699)。在弘化公主墓志中有这样的描述:“吾王亦先时启殡,主乃别建陵垣;异周公合葬之仪,非诗人同穴之咏。”[2] (p. 142)显然,弘化公主是另起陵墓,而非与诺曷钵合葬。另外,根据墓志中的说法,弘化公主入葬的说法是“葬于”,其他人多用“归葬”、“迁奉”、“合葬”等字眼,这说明与弘化公主墓同出于青咀喇嘛湾的其他人是跟随弘化公主葬于此处,尚未发现的诺曷钵墓很有可能葬于慕容智墓所在的“大可汗陵”。慕容智因为去世较早,依照旧习葬于“大可汗陵”,弘化公主死后,并没有与其丈夫诺曷钵合葬,另辟新坟茔,也就是阳晖谷,在弘化公主之后去世的吐谷浑王族成员,便随其葬于阳晖谷。

3. 墓志所见吐谷浑王族世系与慕容智生平

3.1. 墓志所见吐谷浑王族世系

传世文献对于吐谷浑世系的记载非常之简单,甚至存在错漏。《旧唐书》记载:

垂拱四年,诺曷钵卒,子忠嗣。忠卒,子宣赵嗣。圣历三年,授宣赵左豹韬卫员外大将军,仍袭父乌地也拔勒豆可汗。宣赵卒,子曦皓嗣。曦皓卒,子兆嗣。及吐蕃陷我安乐州,其部众又东徙,散在朔方、河东之境[13] (pp. 5300-5301)。

随着上世纪以来吐谷浑王族成员墓志的陆续发现,诺曷钵以后的慕容氏家族世系逐渐被补全。根据慕容智志文对其亲缘关系的记载可以得知,慕容智是诺曷钵与弘化公主的嫡三子。结合此前学界对于诺曷钵世系的研究[14],可以明确慕容智同辈兄弟姐妹的身份:慕容忠,闼卢摸末,慕容智,慕容万,成月公主。其中慕容忠、成月公主均有墓志出土,有关宣王慕容万的记载见于弘化公主墓志,《新唐书》中记载了金明县主出适诺曷钵次子闼卢摸末的内容[15] (p. 6227)。

目前学界对于吐谷浑王族世系研究比较全面的是周伟洲先生《吐谷浑史》中列出的框架[16] (p. 196),以这一框架为基础,参考前人对于吐谷浑与唐联姻问题的研究,我们可以得出入唐之后以诺曷钵为第一代的吐谷浑王族世系如表1所示:

Table 1. Tuyuhun royal family lineage chart

1. 吐谷浑王族世系表

第一代

第二代

第三代

第四代

第五代

诺曷钵–弘化公主

慕容忠–金城县主

慕容宣超–姑臧县主

慕容曦光–武氏

慕容兆

慕容曦皓

慕容曦轮

慕容相–河南穆氏

慕容瓌

慕容仪

慕容宣昌

慕容宣彻–博陵崔氏

慕容威–武氏

闼卢摸末–金明县主

慕容智

慕容万

成月公主

对比史籍记载可知,首先慕容忠死后嗣位者“宣赵”应当是慕容宣超。其次是慕容宣超死后嗣位者是否为“曦皓”的问题,慕容曦皓墓志的记载中并无其袭封青海国王的经历,对其嗣子的介绍中也没有提及后来袭封青海国王的慕容兆。慕容曦光妻子武氏墓志中提及其嗣子为“右金吾卫、沁州安乐府果毅都尉兆”[17] (p. 138)即慕容兆。因此慕容宣超死后,嗣位者应当是慕容曦光,曦光与曦皓当为昆仲[2] (p. 128)。

3.2. 墓志所见慕容智生平

志文里称慕容智“祖丽杜吐浑可汗。父诺曷钵,尚大长公主,驸马都尉、跋勤豆可汗”。其中“祖丽杜吐浑可汗”是诺曷钵之父慕容顺[16] (p. 79)。等到慕容智父亲诺曷钵任吐谷浑可汗之时,吐谷浑国已经在走向衰落和灭亡。贞观八年(634),唐朝西北边境不断受到吐谷浑的侵扰,此时唐朝平定了北方东突厥的进犯,有了对吐谷浑用兵的余力,次年唐朝展开了对吐谷浑的军事行动。在战争中,原吐谷浑可汗伏允自缢而亡。伏允子慕容顺归降,唐朝封其为西平郡王、趉胡吕乌甘豆可汗,不过慕容顺继位不过十日就因内乱被部下杀害,唐朝立燕王诺曷钵为吐谷浑主。此时诺曷钵年幼,唐朝借机将吐谷浑置于势力范围之内,次年封诺曷钵为河源郡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15] (p. 6226),吐谷浑虽有独立之名,事实上已经成为唐朝属国。唐太宗为加强对吐谷浑的控制,又将唐朝宗室弘化公主嫁与诺曷钵,送予陪嫁极盛。慕容智墓志中“大长公主”即为弘化公主。

吐谷浑慕容氏家族自咸亨三年(672)迁至安乐州,至安史之乱后该地被吐蕃攻陷,前后共有80多年,在此期间,唐朝对于其家族待遇十分优厚,其家族子弟得以保留藩王封号,如慕容智封号为“喜王”,慕容万封号为“宣王”等。此外,他们还得以入侍宫禁,担任戎职,宿卫宫廷。一方面,唐王朝出于控制质子的目的吸引慕容氏子弟来到长安,另一方面,唐王朝势力强大,已失去青海故地的吐谷浑王族要获得朝廷持续的信任以保持荣华富贵,入侍宿卫不仅能达到这样的目的,还能帮助他们靠近唐朝上层。

诺曷钵之后的慕容氏子弟入侍宫禁现象非常普遍,根据已发现的墓志来看,慕容忠、慕容宣彻、慕容曦光、慕容曦皓、慕容神威、慕容兆等都在唐王朝中担任官职。慕容智墓志中有“王以龟组荣班,鱼轩懿戚。……入奉皇猷,耿忠贞而事主”这样的描述,说明慕容智也有入侍宫廷、担任戎职的经历。

志文记载慕容智先后所担任的职务为“左领军将军,俄加云麾将军,守左玉钤卫大将军。”根据《旧唐书》的相关记载,左右领军卫各设置有一名大将军与两名将军,其所负责的事务为“大朝会则被青甲铠,弓箭刀楯旗等,分为左右厢仪仗,次立威卫之下”[13] (pp. 1900-1901)。根据传世文献对于有唐一代职官设置的相关记载,结合夏鼐先生对于其兄长慕容忠于长安任职经历的考证[2] (p. 124),考虑到墓志所记录的慕容智年龄,其担任左领军将军之时应当是咸亨元年(670)到光宅元年(684)期间,这一时期的左领军卫大将军正是慕容忠。光宅元年,左右领军卫为左右玉钤卫,左右威卫改为左右豹韬卫,这时慕容忠调任左豹韬卫大将军,慕容智原地升职为左玉钤卫大将军,又加散阶云麾将军。

墓志对于慕容智任职于长安给予了极高评价,“诚可长隆显秩,永奉宸居”,不幸的是,慕容智因疾病返回灵州官舍,最终病逝。

4. 墓志所见吐谷浑华夏认同的深化

慕容智父亲诺曷钵一代,吐谷浑已经走向衰亡,咸亨三年(672)迁至安乐州以后,吐谷浑国复国希望基本断绝。诺曷钵以后,慕容氏家族或通过子弟入侍宫禁,或通过与唐联姻的方式,逐渐融入唐朝上层之中,慕容氏不再作为中原王朝的对立面而存在,其华夏认同不断深化。从已经发现的墓志中研究吐谷浑华夏认同问题,最直观地体现在墓志对于传主祖籍与归葬之地的记述中。

根据慕容氏家族成员已经发现的墓志来看,第一至第三代均以阴山为祖籍,第四代开始以昌黎为祖籍。在归葬之地方面,前文所言弘化公主之后均归葬于凉州先茔阳晖谷,第四代开始除慕容曦光外归葬之地变为长安附近[18]

前文提到阴山对于吐谷浑人的特殊意义,作为吐谷浑部族西迁的第一站,阴山承载了吐谷浑人对于自己族群历史的认同,即便归附唐朝的吐谷浑王族早已远离阴山,他们还拥有祖先是“阴山人”的认同感。诺曷钵及以后三代均归葬于凉州,慕容氏故地青海此时陷于吐蕃,从地缘上来看,葬于青咀喇嘛湾附近山岗,可能是因为这里距青海最近,有遥望青海故乡之意。显然,从诺曷钵开始之后第二、三代家族成员均保留了较强的民族认同感,虽然他们已经不是独立的民族政权,归附于中原王朝,但是他们仍视他乡为故乡,以寄托对吐谷浑历史的认同感。

从第四代开始的祖籍与归葬之地的变化则反映出吐谷浑的民族认同已经不合时宜,慕容氏家族需要寻求其在唐朝社会的立足点,因此他们一方面攀附昌黎郡望,将自己家族谱系连接回曾经分野的慕容鲜卑一支之下,昌黎慕容氏内迁中原时间更早,吐谷浑慕容氏以攀附昌黎郡望的方式融入华夏,这也有利于其家族存续壮大。同时,随着慕容氏子弟入侍宫禁者变多,慕容氏在长安也逐渐有了一定根基,这体现在长安高阳原逐渐成为慕容氏新的家族坟茔上。长安作为中原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吐谷浑人趋向王朝中心区域,在思想、文化、礼仪等方方面面汉化的同时,对华夏心理上的归属感也在变强。

在整体把握入唐之后的吐谷浑王室汉化过程基础之上,再理解慕容智志文中所体现的自我认同与华夏认同的矛盾就不难了。慕容智墓志中有相当篇幅是对吐谷浑族群历史的回顾,并且对于曾经吐谷浑政权的认同感极强。同时,其人生大部分时间在入朝为官,但死后又千里迢迢归葬于凉州的“大可汗陵”,这些都表现出其自我认同为“吐谷浑人”而非“大唐人”。

而从另一方面来看,慕容智生活的时期,其家族已有汉化趋势,一方面其父开始吐谷浑归附唐朝,另一方面其母是唐朝第一位与吐谷浑和亲的公主。弘化公主的到来毫无疑问使吐谷浑开始接受唐朝的礼仪、文化、制度等。慕容智名智字哲,这是非常符合汉人名字习惯的命名方式,相比于其兄长慕容忠有名无字,慕容宣昌名为煞鬼[2] (p. 145),慕容智显然汉化程度更深。在慕容智志文中描述慕容智“贵诗书,践仁义”,并称这是“王家之生常矣”,在其戎职生涯中有“敷德化以调人”之语,这是吐谷浑王族成员接受中原儒家文化及礼仪影响的突出表现。对于慕容智入侍宫禁的评价“入奉皇猷,耿忠贞而事主”中,在代表皇权的“皇猷”“主”之前均有表示尊敬的留白,认可唐朝皇帝为统治者,这种“忠贞”可以看作对于华夏认同最浅层的表现,即便这一“忠贞”可能是迫于内附唐朝而不得不表现出来的。隋朝时期,隋文帝以军事力量镇压吐谷浑,后以和亲方式与其和平交往。炀帝时期,武力征服吐谷浑,以首领伏允之子慕容顺留于长安为质。到隋朝衰亡,李渊以许慕容顺遣还为条件,换取伏允出兵协助[13] (p. 5298)。对比隋朝入质长安的慕容顺和唐朝入侍宿卫的慕容智,此时吐谷浑人对于中原王朝的态度已然大不同于以往了。

在慕容智墓志中体现出的吐谷浑人对自身的族群认同与内附唐朝后的华夏认同的矛盾方面,最集中的体现是在墓志铭的载体之上。首先,作为吐谷浑人,慕容智死后效仿汉人葬俗撰写墓志显然是受到了中原文化的影响。其次,在请人以中原文字(楷书)撰写墓志的同时,墓志侧面又有以吐谷浑文撰写的文字。这样独特的墓志恰恰反映了特定时代下慕容智这一代人独特的文化风貌。

在慕容智之后,慕容氏家族的华夏认同随着时代变化而走向不断深化的道路。综合对比慕容氏家族成员墓志,唐王室与吐谷浑和亲的宗室女子身份在下降,授予其家族子弟的官职品阶也在下降,这反映出吐谷浑投靠唐朝之后地位逐渐下降的事实[19]。面对这种情况,慕容氏家族只能尽力融入世家大族来抬高身价,比如前文所提籍贯与归葬之地的变化,又如慕容氏子弟迎娶唐宗室女子、外戚或者门第较高的世家之女,慕容宣超娶姑臧县主、慕容曦光与慕容威均娶武氏女子、以及慕容宣彻娶博陵崔氏女等。吐谷浑也将王室之女嫁与地位较高的显赫之家。从慕容仪墓志可知,其出适之人绝非普通,自身官居三品,且子嗣多有官爵[20]。同时,慕容氏子弟不再单纯依靠门荫换取官位,而是凭借自身能力博取政治前途,慕容曦光依靠军功担任朔方军节度副使,慕容瓌长子慕容汤通过参与科举,获进士及第出身等[21]。这些均能体现吐谷浑慕容氏主动融入华夏社会的过程。

5. 结语

墓志铭不仅记录志主家室与生平,为其歌功颂德,其中也凝聚着家族的历史记忆。慕容智墓志的发现,不仅展现了慕容智本人的生平,也作为新的材料为吐谷浑史及吐谷浑墓志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可能。慕容智墓志中,展现了初附唐朝的吐谷浑人仍有一定的民族独立性,对慕容智生平的研究,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其家族,作为吐谷浑慕容氏家族系列墓志中的一环,为研究慕容氏祖居之地变迁提供新的证据与材料,大可汗陵的出现,成为研究吐谷浑归葬之地的新角度。

同时,关于本文所提内容,还有以下两点需要说明:第一,关于“大可汗陵”,这在所有吐谷浑墓志以及史料中属于初次出现,大可汗陵是阳晖谷之前的慕容氏先茔这一结论需要更多的证据支撑。第二,吐谷浑的华夏认同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吐谷浑初期的华夏认同是建立在低于汉文化这样不平等的基础上进行的,只有当对华夏的认同不再被夸耀时,慕容氏家族的华夏认同才算真正完成[3] (p.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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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唐)房玄龄, 等, 撰. 晋书[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4.
[9] (唐)李延寿, 撰. 北史[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4.
[10] 《魏书》《北史》及慕容智墓志中“昂城”写法系“昴城”误识[Z].
[11] (梁)沈约, 撰. 宋书[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4.
[12] (唐)姚思廉, 撰. 梁书[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3.
[13] (后晋)刘昫, 等, 撰. 旧唐书[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5.
[14] 李浩. 新見唐代吐谷渾公主墓誌的初步整理研究[J]. 中华文史论丛, 2018(3): 1-26+397-398.
[15] (宋)欧阳修, 宋祁, 撰. 新唐书[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5.
[16] 周伟洲. 吐谷浑史[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21.
[17] 李鸿宾. 慕容曦光夫妇墓志铭反映的若干问题[M]//杜文玉. 《唐史论丛》第14辑. 西安: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2: 136-157.
[18] 其中成月公主于兴圣寺为尼, 葬于明堂县少陵原, 慕容仪外嫁, 葬于金城郡(兰州) [Z].
[19] 杜林渊. 从出土墓志谈唐与吐谷浑的和亲关系[J]. 考古, 2002(8): 74-80.
[20] 孙杰. 青海吐谷浑王族后裔慕容仪墓志考释[J]. 开封教育学院学报, 2019, 39(4): 3-5.
[21] 陈玮. 新出唐吐谷浑王族慕容环墓志研究[J]. 中国边疆史地研究, 2014, 24(4): 62-71+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