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让–雅克∙卢梭(1712~1778)是法国十八世纪杰出的思想家、作家,是18世纪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先驱,启蒙运动最卓越的代表人物之一。1794年,卢梭的遗骸被隆重迁入巴黎先贤祠,受到后代无比的敬仰。然而卢梭生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如此受人爱戴的一天。
1750年,三十八岁的卢梭参加法国第戎学院的有奖征文《论科学与艺术对道德的影响》获得头奖并因此成名。此后十三年中问世的三部作品使卢梭的名字家喻户晓,但是成名后的卢梭却饱受折磨、倍感孤独。“人生而自由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是卢梭离经叛道又备受争议的一生的真实写照。面对自己与时代的不相容,卢梭的理解是“这世界就是这样,正直和坦率在任何场合都是骇人听闻的罪过;在同时代人们的眼里,我只要不像他们那样虚伪奸诈那就是罪孽,我就是个凶狠残暴的人[1] ”。
从《忏悔录》等诸多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卢梭身上充满着一种感性泛滥的浪漫主义气质,尤其又处于备受非议的社会环境,卢梭就好似一枚精神的酵母,在痛苦的酝酿中不断地发酵、膨胀。虽然他曾大胆地喊出了“我愿做一个自由的、有道德的人,无视财富与非议而傲然自得,才是最伟大、最美好的人[2] ”。这一时代的最强音,但卢梭终究没有成为像萨特那样坚定的自由卫道士。来自社会的压力虽然没有使他奴颜婢膝,但却使他深陷入追求自由和幸福的困境。迁徙、隐居、不敢作为,悲伤使得这个敏感的男人变得格外的脆弱。他睁大了一双绝望的眼睛观看他生活的寂寞,想要超脱,却无法超脱。他多疑、偏激、到后期甚至发展成近乎有被害妄想症的精神病态。可想见,虽为伟人,卢梭也终究未能摆脱其身为人的局限性。在追求自由的种种探索中,他不断地受挫,而一直以来使他勉力支撑的解脱法却也更像是对命运的顺从和逃遁。
1776年,六十四岁的卢梭开始着手写《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一书,两年后的4月2日,卢梭完成了十篇漫步遐想的最后一篇,7月2日便在吉拉尔丹侯爵府第去世。虽然历史上从未停止过对卢梭思想矛盾性的争论,但笔者认为,作为卢梭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一书应该可以被视为卢梭思想的定型之作。故而本文中,笔者以此书为依据分析了卢梭欲求自由而不得的思想挣扎,并以此为契机,阐释了人类共同的精神困境——即便得到了自以为寻找的一切,依然得不到内心渴望但却说不清对象的自由和幸福。
2. 卢梭眼中的自由
古往今来,自由一直是人类苦苦思索的哲学命题。1789年8月26日颁布的法国人权宣言在第四条中规定:“自由就是指有权从事一切无害于他人的行为。因此,各人的自然权利的行使,只以保证社会上其他成员能享有同样权利为限制。此等限制仅得由法律规定之。”然而这样规定的自由却远远没有卢梭追求的那样彻底。卢梭渴望的自由是一种赤诚的自然状态,这样的自由人心中没有别的感受,“没有失去、没有享受、没有快乐、没有痛苦、没有欲望,也没有恐惧。唯一感到的是自身的存在,而且单凭这个感觉就能完全充实他的心灵[1] ”。要想实现这样的自由,需要依赖于人的两点本性,即自爱心和怜悯心。在漫步之六中,卢梭用通俗的语言阐述了他对自由的看法:“我从来就认为人的自由不在于随心所欲,而在于可以不做他不愿做的事;这就是我一直要求获得的、是我经常保存的那种自由[1] ”这句话的表述本身就甚为含糊,而当我们再来看卢梭在其政治哲学中对自由所下的定义时,便不难发现其中的矛盾性了。政治观点上,卢梭认为,人的自由包括自然自由、社会自由和道德自由三种形态。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就表现为由自然自由到自由的丧失再到社会自由和道德自由归复的梯级发展过程。这三种自由涉及到人类社会的两种状态,即自然状态和社会状态。很明显,理性的卢梭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要实现社会自由必将以一定的牺牲和妥协为代价,然而感性的卢梭却一味地追求着自由的自然状态。这样的矛盾让我们看到了卢梭身为一个思想家的精神深度和高度,但同时也注定了他终生纠缠于自由之困境的命运。《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卢梭表示“我决定我的一生中选择感情这个东西”,但事实是卢梭同样无法摆脱理性对他过于浪漫的理想的残酷矫正。在这番感性和理性的交锋中,卢梭的纠结其实也正是人类所面临的纠结。有一句话似乎可以很好地概括自由与人之间这种矛盾的关系——它令他动了,它也令他痛了。在对自由的追求中,人们血泪交加,但苦难的阻挡却无法熄灭人们向往自由的源源热情。
3. 自由的困境及其表现
被感性占了上风的卢梭始终渴望作为一个自由人来认识世界,甚至由此建立起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国,但其时代的局限性和其性格的特殊性却使得他的人生处处充满了矛盾。
3.1. 矛盾的自我认知
这种矛盾首先表现在他对自我的认知偏差上。戴尔菲城神庙里唯一的碑铭上镌刻着一句箴言——“你要认识你自己”。卢梭也曾不无夸张地写道,这句话比伦理学家们的一切巨著都更为重要,更为深奥。但生活中的卢梭却不能够以一种理性客观的态度来审视自己,甚至到了后期,他也只能依靠自欺欺人的态度来寻求内心的平静。《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一开篇卢梭便提到了自己孑然一身的悲凉处境,他坚称自己是“最合群,最富爱心的人”,但“竟被众口一词地排斥在人类之外”。对此卢梭也禁不住反思“如今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与我形同路人,成了陌生人,成为对我没有意义的人。可是我,与他们和这一切脱离了关系的我,又成了怎样的人呢?这正是有待我去探索的[1] ”。
在探讨谎言和真诚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提到“我在隐善方面时常是比隐恶方面下更多的功夫。我天性就是这样……对于自身的恶习,我常常说得淋漓尽致,相反很少宣扬我善行的可爱之处,有时候完全隐去不说[1] ”然而在这段自白之后卢梭就写出了自己“守口如瓶”的两段经历,皆是表现自己的宽怀善良。书中卢梭再次提及早年偷窃并栽赃于女仆玛丽永的事件时,仍旧以“羞怯心”作为借口。他极力把自己描写成一个羞涩、内向、不谙世事的人儿,却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身上也具有着作恶的冲动。在这样反复的告白申诉和自我暗示中,他终于把自己也迷惑了,他成了他幻想中的至善之人。对卢梭种种的“忏悔”,持批驳态度的人向来嗤之以鼻,认为他刻意表现的真诚其实是最大的谎言,这种行为的可鄙之处就在于,他把自己的缺点也写成了可爱之处,塑造了一个“坦荡无欺”的圣人形象。
在漫步之八中,卢梭说“我很少为预见得到的痛苦担心,我只为此时此刻亲历的痛苦而难受,于是乎,我的痛苦就化解到微不足道的地步了[1] ”。然而在漫步之十中他写到“我唯一的痛苦就是担心好景不长……从那时起,我就考虑如何派遣这种担忧,同时寻找预防不测的办法[1] ”。卢梭以为自己是足够潇洒的,他甚至把这种潇洒当成是一种美德引以为傲,可是从书中这样前后矛盾的表达中,我们便不难看出他这种自我认知上的明显偏差了。
曾经与百科全书派并肩作战的卢梭,到了后期也因坚持己见而与狄德罗等人决裂。他向来是以自己的内心为出发点来观察这个世界,于是便不能理解理性主义者审视世界时那种冷冰冰的目光。他坚持于自己感性的认知结果,声称那就是他理智的思考。他拒绝接受那些使他在陷入绝望之际时徒增其苦难的见解,“良心”和“对自己理性的赞同”成了这个孤独者坚守阵地的精神堡垒。不愿以一种开放的态度接受其他学说,他甚至变得自欺欺人起来,“我就这样封闭于原有知识的狭隘圈子里,没有梭伦那样的福分,可以年事渐长而学习不辍[1] ”如果不那么苛刻,其实这样倔强而又不失可爱的坚持并非卢梭的错误,也正是这种感性才成就了一个非凡的卢梭。但是不得不说,卢梭对“认识你自己”这道命题,并未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人类对自身的探索就如同在迷宫绕行,我们用上半生寻找入口,用下半生寻找出口。有些人一辈子没有找到入口,始终徘徊于这座迷城之外,但卢梭找到了。可惜的是他最终也没能走出这座围城。
3.2. 矛盾的人世观
这种矛盾还表现在卢梭对世界和人的矛盾态度上。他赞美人性本善以及顺从自然、享受人生的欢乐。尽管深陷攻讦,却仍旧坚称自己是爱人类的,全然学不会憎恨。他有时极力描写人性淳朴之美好,有时却又恣意地贬斥人性之丑恶:“他们活跃、好动、野心勃勃。他们讨厌在别人身上看见自由,自己也不需要什么自由,只要能为所欲为,或者说凌驾于别人的意愿之上,他们一生都会强求自己做他们自己都反感的事,并为了发号施令而用尽一切下贱的手段[1] ”、“他们那奸诈的抚慰,夸张可笑的恭维或者居心叵测的谄媚,使我成为他们手中的玩偶……透过他们拙劣的伪装,我看到他们内心充满仇恨[1] ”。不单是对人性,卢梭对幸福的感受也相当矛盾。《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表示幸福欢快的词汇频频从卢梭弊端淌出,单是plaisir(欢乐,愉快)一词就出现了84次,但同时卢梭又写到“幸福是一种尘世里的人似乎享受不到的永久状态[1] ”、“表面上我很幸福,但仔细想想,其实没有一份感情经得起推敲,没有一种感情真的让我得到满足。无论对别人还是对我自己,我从来没有完全满意过。社交的喧嚣使我头昏脑胀,孤独寂寞让我烦恼,我不停地需要变换环境,可是无论到哪儿,我都感到不自在[1] ”。罗曼罗兰曾说,柔和的态度对于一颗被轻蔑的心,的确是很大的安慰。卢梭想要以柔和的态度去宽和世界,但被轻蔑的打击却让他变成了一只刺猬,时而在无人的角落孤独窝藏,时而压抑着满腹的愤懑牢骚一触即发。这种乐观和悲观的交替于是也成为了卢梭不得心灵之自由的枷锁。
3.3. 矛盾的出走心态
为了避开敌人的攻击,晚年的卢梭不断地迁徙。隐居的生活似乎给他带来了安逸和平静,但矛盾的是,他为孤独出走,却依旧消不去内心的焦躁。他以为“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结束。再也不能对我施恩,也不能对我迫害了。我在这世上无所期待,也无所畏惧;如今我这个可怜不幸的凡夫俗子竟然在苦难的深渊得带了安宁。居然像上帝那样超然物外[1] ”。但在梅尼蒙丹被狗撞倒的事故发生后,他却被挥之不去的揣测和疑惧折磨得惶惶不可终日:“……还有那么多模棱两可、吞吞吐吐的话,别人跟我谈及时带着一副可笑的神秘表情,所有这些谜团使我不安起来[1] ”。“我千百次猜测、担心、忧愁,推断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不像一个万念俱灰的人的冷静态度,而更像高烧引起的狂热[1] ”、“我满心伤悲,精神因苦恼而萎靡,想象力受到惊吓,头脑也被困扰我的种种可怕的谜团搅乱,我的智力渐渐衰退,在惶惑不安的岁月中丧失了活力……[1] ”。
多少次,在这种近似神经质的疑虑和动摇中,卢梭都走到了绝望的边缘。他一方面无法挽回被搅扰的安宁,一方面又不断地安慰自己,“轻微的不安触动不了我的心,就像一根羽毛飘落在河中,改变不了水流的方向……[1] ”。确实,这些打击并没有阻挡他自由的灵魂,可每一次现实或臆想的交锋中,外界的轻微举动都会被他悲观的神经无限放大,使他原本就不堪重负的精神雪上加霜。这些羽毛固不可改变水流的方向,但却一次次在卢梭悲凉的心湖中激起绵延扩大的涟漪……
晚年的卢梭寄情山水,一度将植物学当做他唯一的工作。他翻山越岭,深入幽谷丛林,图的就是尽量忘却人类。“我从这样的幻想中尝到了一种莫大的甜蜜……我可呵呵地到荒野寻找新的植物,这种快乐盖过了摆脱那些迫害我的人所带来的快乐;来到杳无人迹的地方,我更加纵情地呼吸,仿佛是到了不再受他们仇恨折磨的避难所[1] ”。可是在这样的隐居中卢梭果真就放下了社会对他的牵绊吗?他果真达到了如他表现出的那般平静祥和了吗?在漫步之七中,卢梭来到罗贝拉山庄附近采集标本,自以为找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隐秘处。但当他在这罕有人迹的峡谷中偶然发现了一座织袜厂时,内心复杂的骚动瞬间代替了艰难维持的平静。“真是难以形容,我最初的反应是返回人世的高兴,刚才我还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呢……”看吧,卢梭无论怎样逃遁,都逃不出自己对“社会性”的依赖。尽管那被他厌斥的社会加诸了他种种的不公,尽管他以为自己在自然母亲的怀抱中找到了安慰,但他始终无法扯断自己与尘世的纽带。他还有不舍,无论逃到天涯海角,无论怎样嘴硬,他的内心都还是跳跃着一丝重返社会的希望。这样不彻底的绝望和不现实的希望共存于卢梭的体内,怎能不把他引入自由的困境呢?
4. 卢梭的解脱法
卢梭自以为承受了整个时代的误解,那么在汹涌而来的非议中,卢梭是如何寻求解脱的呢?笔者认为卢梭的解脱法主要有以下四点。
第一,寄情山水。《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不仅是卢梭晚年的心灵独白,还是一部讴歌大自然的名著。在卢梭之前,历代法国人——特别是古典主义作家——之关注人的内心世界,对自然没有兴趣。是卢梭首先将湖光山色、乡村旷野引入了文学的殿堂。离开物欲横流的社会,卢梭走进田间、树林,徜徉于山水,以涤荡心中一切的杂念。“草地、河流、树林、孤寂、安宁……让我忘记了人们对我的迫害,忘记了他们对我的仇恨、蔑视、侮辱……使我在凡人从未遭遇过的最悲惨的命运中经常感到幸福[1] ”晚年的卢梭将植物学发展成为了一种嗜好,逃亡隐居的日子里他甚至着手编写了《圣皮埃尔岛植物志》。他想写尽岛上所有的植物,好打发自己的余生。投身植物学让卢梭获得了愉快的消遣,他甚至认为“这是个很明智的举动,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高尚的美德:这是一种不让我心中萌发任何报复或仇恨念头的办法……这也是我以自己的方式来报复迫害我的人:我不理睬他们,自得其乐,其实就是对他们最严厉的惩罚[1] ”。
第二,弃绝肉体,崇尚精神。卢梭的心灵在苦难的熔炼中获得了净化,他想要铲除自己一切的情感,只全身心地投入到与自己灵魂亲切温馨的交谈之中。因为“只有灵魂是唯一别人无法从我身上夺走的东西了。”他渴求了断一切世俗的患得患失,只把余生用于促进自己的精神生活。“对我来说,我的肉体只是一种累赘,一种障碍,我将尽可能早日摆脱它[1] ”。他反对世人把什么都与现实利益联系起来,“一切牵扯到我躯体需要的东西都使我悲哀,都使我精神堕落,只有在把肉体的利益完全抛弃之后,我才能寻到真正的精神乐趣[1] ”。
第三,寄希望于后世或者是上帝。尽管受伤,但卢梭对世人心存的一丝希望还是时而唤起他的千思万绪。当一次又一次的悲恸终于使他看到今生今世他的命运已经万劫不复的时候,他只能寄希望于后世了:“我希望以后会有比较优秀的一代人,通过仔细考察这一代人对我的评价以及他们对我的所做作为,会轻易地识破这一代领军人物玩弄的阴谋诡计,还能够以我的本来面目来看我[1] ”。卢梭相信自己的不幸并非偶然,他以为所有那些掌握国家大权的人,那些错误指导公众舆论的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统统都沆瀣一气地促了成共同的阴谋。敌人们如此惊人的合作让他不得不相信这种合作的彻底成功是“早就卸载神谕上面了[1] ”。这样的想法不仅没有使卢梭觉得残忍和心碎,反而给他带来了安慰,也帮助了他顺应天命。他认为“上帝是公正的;他要我受苦受难,他知道我是清白的。这就是我信念的源头;我的心灵、我的理智向我呐喊,说我的信念绝不会欺骗我。就让那些人、让命运去折腾吧,要学会毫无怨言地承受;所有一切终将回归到正轨,我的那一天也迟早会到来[1] ”。
第四,一定程度上讲,晚年的卢梭选择了对命运的臣服以麻痹自己,换取内心的解脱。早在年轻的时候,他就把四十之年当做一个界限,“在此以前可以有各种抱负,力求闻达;我抱定主意,一旦到了这个岁,无论在什么状况里,都不再为摆脱现状而苦苦挣扎。我将顺其自然地度过余生,再也不为未来操心[1] ”。果然,困境中的卢梭开始反省的时候就深深地感到,“我曾经想方设法解释我遭遇的一切,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些解释都是荒唐的。我因此明白了:我既然我从了解、也无法解释这一切的原因、手段、方式,那么它们对我也就没有任何意义;我应当把我命运的所有细节看成是纯粹命中注定的举动,根本不必去揣测什么方向、意图、道德动机之类的东西,我只要服从就行了,因为思考和反抗都无济于事;我在这世上唯一该做的就是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完全被动的人,绝不该把仅剩的那点用来承受命运的勇气去徒劳地反抗命运[1] ”。卢梭终究没有成为那种为了自由和幸福不惜粉身碎骨的斗士,他更像是一颗沙粒,在苦涩的浸泡和波浪的侵蚀中,完成了病蚌成珠的蜕变。
5. 结语
莫拉斯认为,浪漫主义的要义是依照一己的世界观来看待世界,看出世界有太对的缺陷而希求依照自我的形象来重塑世界。卢梭之困的全部根源,就在他绵延四溢的感性将他整个地湮灭,并最终成为他束缚自我的牢笼。这种感性使得人类自身的诸多矛盾在他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于是难怪卢梭的痛苦,似乎总要比常人的痛苦要剧烈深沉得多。
习惯了浪漫演绎的卢梭完全不习惯按照谨慎的法则去思考,“这种法则对我而言是如此陌生,我感到自己根本不想得到它。如果拿它作为我的向导,简直就像驾着一叶既没有舵也没有罗盘的小舟,在风雨交加的大海上,寻找一座几乎无法接近的灯塔,而这灯塔又不会把我领向任何港湾[1] ”。
卢梭的智慧就在于他尽管备受折磨但起码能够认识自己的问题所在。在漫步之八中他就曾反思过,“我是一个无论如何摆脱不了自己感官制约的人,从来不懂得如何抵抗感官印象的作用[1] ”、“我一生中唯一的痛苦来自感官对我心灵的这种影响……然而我很少能避开某些感觉得到的伤害,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哪怕瞥见一个手势、一道阴森的目光,或者听见一句恶毒的话,碰到一个心怀敌意的人,都足以使我惊慌失措……[1] ”。
卢梭的失败并不仅仅来源于他个性的缺陷,也许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折射和暗喻。它透露着人类自身暧昧模糊的存在,透露着人纠结于其中而不可摆脱的困境。真理,将无可挽回的处在五光十色之中,处在艰难的悖论之中,无从救赎。卢梭的存在本身,显示了人类固有的伦理困境。那是一个模糊而无法解释的世界,不具备善与恶、黑与白,虚幻与现实,希望与绝望的清晰界限。在卢梭那里,任何的评判都因感性的蒙蔽而失去了固有的确定性。他的存在显示出,我们在庸碌而琐屑的日常生活里,一直想要自我麻醉、自我宽恕,原来不过是一场多么肤浅的自欺欺人,多么虚伪华丽的表演。一个人的成长和全人类的成长一样,要付出伦理的自我审视的代价,其结果绝不会轻松。卢梭可能来不及明白,他自始至终期待追寻的初始纯真,完美无缺的道德救赎,他所阐释与实践的反抗压迫的教义,他苦心孤诣塑造起来的为真理受难的圣哲形象,包涵了多么残酷的矛盾和自我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