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朱熹(1130~1200),字元晦、仲晦,号晦庵,祖籍徽州婺源,出生于福建南剑州尤溪。朱熹是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也是南宋重要的诗人之一。他学识渊博,思路开阔,文学修养很深,在南宋诗坛,朱熹其实是一位很有造诣与代表性的诗人,只是被其理学成就和名气所掩盖,其文学成就则隐而不彰,也使得后人对他的诗歌缺少应有的重视和研究。其实,早在南宋乾道元年(1179年),工部侍郎胡铨曾向朝廷推荐了十位诗人,其中就有年近五十、已享誉诗坛的朱熹。后人对朱熹的文学成就特别是诗歌成就,历来评价很高。元人陶安在《诗盟记》是如此评价:“朱子道德浑成,发言为诗,卓卓超绝。遗风余响,久而弥存。” [1] 近代诗人陈衍在《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中说:“道学先生唯朱子诗最工。” [2] 现代历史学家、教育家、儒学学者钱穆说:“朱子倘不入道学、儒学,亦当在文苑传中争一席地。” [3]
作为南宋最重要的理学家、教育家朱熹,一生的主要精力用于著述和讲学,但南宋的理学家大多能文,朱熹也不例外。他少喜文学,在中年以前曾下功夫练习作文,所以也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作品。傅璇琮主编的《全宋诗》收有朱熹诗1148首,其中数量最多的是山水诗,当在400首以上,超过其全部诗作的三分之一。这些山水诗散发出浓烈的山水情怀,是我们研究朱熹生平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本文试对朱熹山水诗的创作情况做一整体把握,分析其山水诗的基本内容和艺术成就。
2. 朱熹山水诗的创作
朱熹生性酷爱自然山水。《福建通志·列传》卷12《朱熹传》这样记叙朱熹的山水情怀:
“自号紫阳,箪瓢屡空。然天机活泼,常寄情于山水文字,南康志庐山,潭州志衡岳,建州志武夷、云谷,福州志石鼓、乌石,莫不流连题咏。相传每经行处,闻有佳深壑,虽迂途数里,必往游。携尊酒时饮一杯,竟日不倦。非徒泥塑人以为居敬者。”
朱熹一生在讲学著述之余,常常寄情山水,甚至寄情山水也成为他从事讲学著述的活动内容。在他“实历厘务差遣仅及五任,通计不满九考”的仕途生涯中,曾到过福建、江西、安徽、湖南、浙江等地。每到一处,也尽可能携友去游览山水。《广信府志》称朱熹在江西时“爱上饶南岩山水之胜,游寓其地,题咏甚多。” [4] 钱穆先生则是如此评述朱熹的游兴:“综观朱子一生,出则志在邦国,著述则意存千古,而其徜徉山水,俯仰溪云,则俨如一隐士。其视洙泗伊洛,又自成一风格,此亦可以窥见朱子性情之一面。” [5] 所到之处,决然免不了吟诗作赋,那些游历过的山水,为其带来了诗歌创作的灵感,一生创作了1148首诗。那么,其中山水诗有多少呢?“据王利民、陶文鹏统计,朱熹咏福建山水的诗超过了230首,咏江西山水的诗在80首上下,咏湖南山水的诗约50首左右,咏浙江山水的诗则屈指可数。计其名山之咏,有34首描绘武夷山,30首描绘庐山,21首描绘衡山。” [6] 据此可知,朱熹一生约创作了超过420首的山水诗。
李士金在《朱熹文学思想述论》中将朱熹诗歌创作之路分为四个阶段:“从19岁至27岁是第一阶段,从27岁同安县主簿任满后到49岁知南康军前为第二阶段,从49岁到53岁任两浙东路提举是第三阶段,从53岁九月罢归崇安到71岁去世为第四阶段。” [7] 笔者认为,山水诗是朱熹诗歌创作中数量最多、最具代表性的,其山水诗的创作情况也可以据此大致分为前后两期、四个阶段。前期从19至49岁知南康军之前,后期自知南康军至71岁逝世。
前期第一个阶段:从绍兴十八年(1148)至绍兴二十六年(1156)即朱熹19岁至27岁,主要活动在福建。期间,朱熹数次畅游建安、松溪、顺昌、政和等地,游历山水、广交朋友。他在任同安县主簿期间,经常来往于泉州、南安、安溪等地,写了《登罗汉峰》、《登面山亭》、《双髻峰》等山水诗,形成其山水诗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
前期第二阶段:从绍兴二十六(1156)至淳熙五年(1178),即朱熹27岁同安任满归来到49岁知南康军前,长达二十三年。这一阶段他主要家居崇安五夫里,讲学著述之余优游山水,常与门生学友畅游江西奉新县百丈山、建阳芦峰谷以及天湖、云谷等处,写下了《云谷二十六咏》、《武夷七咏》、《游密崦》、《百丈山六咏》等诗。期间在乾道三年(1167)曾远赴湖南,在东道主张栻引导下畅游南岳衡山,一边观赏风景,一边吟诗作赋,在祝融峰顶上,陶醉于绝壑层云之奇观:“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醉下祝融峰作》)生动刻画了诗人踌躇满志、尽兴而归的愉悦神情。从7日上山到16日下山,10天之内共作诗130余首,多为山水诗,诚所谓“经行到处诗”。后来合而刊之,辑成《南岳酬唱集》。这是他山水诗创作的第二个高峰期。
后期第一个阶段:自淳熙六年(1179)至淳熙九年(1182)即朱熹49岁出任南康军至53岁辞两浙东路提举回到崇安。南康军南临鄱阳湖,北靠庐山,朱熹极好寻幽访胜,流连胜景古迹,治政与作诗两不误,写有《白鹿洞赋》、《卧龙庵记》等80多首诗作。
后期第二阶段:自淳熙九年(1182)至庆元六年(1200),即朱熹53岁至71去世。淳熙九年九月,朱熹辞两浙东路提举,次年春便在武夷山五曲隐屏峰下,构筑武夷精舍,历半年而成,朱熹喜而作《武夷精舍》十二首,对武夷精舍建筑群中的堂、斋、馆、所及其周围的几处自然胜迹作了生动形象的描绘。次年,朱熹率门人弟子畅游武夷九曲,写下极富特色的《武夷棹歌十首》,成为朱熹山水诗的代表作。
朱熹在世七十一年,诗文创作期长达50多年,创作极为丰硕。清代李重华极其推崇朱熹的诗,认为朱熹在南宋诗坛上可说是一大家,堪与陆游相匹配:“南宋陆放翁堪与香山踵武,盖开浅直路径,其才气固自沛乎有余,人以范石湖配之,不知石湖较放翁,则更滑薄少味,同时求偶对,唯紫阳朱子可以当之,盖紫阳雅正明洁,断推南宋一大家”(《贞一斋诗话》) [8] 。
3. 朱熹山水诗的类型
山水诗是以自然山水为独立审美对象的一种诗歌体裁。朱熹存世的400多首山水诗,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我们大体上可以将其归纳为描写自然风光的审美游览型山水诗、探索根源事理的哲理启示型山水诗、拜访历史遗迹的咏史怀古型山水诗、融忧时伤世之情于山水之态中的时势政治型山水诗、寓怀才不遇之感于山水自然之中的述怀言志型山水诗等。
3.1. 审美游览型山水诗
此类山水诗以描摹山水形态、自然风光为主要内容,表达对山水自然的倾爱之情。朱熹喜爱自然山水,一泉一石,都能使他惬意。诚如其诗所云:“满意分携一杯酒,登山临水不能休”(《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送谢周辅入广》)。门人吴寿昌曾记载其师痴迷于水石草木:“先生每观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稍清阴处竟日目不瞬。” [9] 对山水的痴迷程度由此可见。
朱熹将他对自然山水的亲近、对祖国山河的热爱之情融入了他所创作的山水诗中。如《瀑布》:“巅崖出飞泉,百尺散风雨。空质丽晴晖,龙鸾共掀舞。”前两句写瀑布自其上喷涌而出,散沫喷雾,后两句写瀑布晶莹明澈,阳光照耀下如龙鸾掀翻飞舞。全诗语言清新,形象生动地刻画了瀑布形态,洋溢着对瀑布的无比喜爱之情。又如《观西山怀岳麓》:“风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年华供转徙,眼界得清新。试问西山雨,何如湘水春。悠然一长啸,妙绝两无伦。”此诗为乾道三年(1167)冬自长沙东归途经南昌观西山胜景时所作。开头四句,诗人把“风月”与“生平意”、“江湖”与“自身在”、“年华”与“供转徙”联系在一起,表现了自己一生喜爱遨游祖国美丽山河的性格特点。
3.2. 哲理启示型山水诗
在对自然山水的发现与描写中探求事物根源,给人以哲理启示,这本是宋诗的一大传统和优势,故有“宋诗主理”之说。苏轼就是在对庐山的观照中写下了这样脍炙人口的绝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上此山中。”(《题西林壁》)英国诗人柯勒律治说:“一个人,如果同时不是一个深沉的哲学家,他绝不会是个伟大的诗人。” [10] 这话固不尽然,但用在朱熹身上,倒很恰切。在诗人的感情世界里,即使是陶醉于山水的美妙,字里行间仍充满了灵动的理性。朱熹以道为万物之源,道为体,“用”从体出,为“体”所“用”,体用相通无间隔,所以朱熹以特有的理学家的感受和情趣描绘自然山水、一草一木,使这些本属平常的事物,具有丰富的理学内涵。如他写过《涉涧水作》一诗:“幽谷溅溅小水通,细穿涧水认行踪。回头自爱晴岚好,却立滩头数乱峰。”此诗表面上写诗人涉涧水的观感,但真正寓意是说做学问要细水长流,循序渐进,并常常回味思考。“回头”、“却立”都用来表示勤于思考的学习方法,“自爱晴岚”与“滩头数乱峰”指自有所得。诗中比喻生动,蕴含哲理,深刻动人。又如《仙霞岭》诗:“岭头云散丹梯耸,步到天街眼更明。”“步到天街眼更明”,不仅为人们登高望远的生活体验,也深含人生为学的哲理。朱熹善于在对自然的观察中进行深入的思考,正因为如此,他的山水诗始终流溢出迷人的理性光芒。
3.3. 咏史怀古型山水诗
这类诗不以纯粹写自然山水为主要内容,而是将隐藏于山川之中的历史遗迹作为媒介,着眼于个人境遇变化,借古人古事抒发自己的感慨。如乾道三年(1167)十一月冬,朱熹与林择之前往长沙访张栻,游定王台时作《登定王台》诗:“寂寞番君后,光华帝子来。千年余故国,万事只空台。日月东西见,湖山表里开。从知爽鸠乐,莫作雍门哀”。定王台在长沙城东,相传汉景帝子刘发被封为长沙定王时,为望其母唐姬墓而建。首联中的“番君”即吴苪,西汉建立后,立吴苪为长沙王,不久,吴苪奉令率兵赴闽平乱,途中病逝。此诗在时间上上溯数千年,空间上从眼前空台到日月、湖山,时空交汇,感慨万千。首联言当时叱咤风雨、声威显赫的番君竟然身后寂寞,与之对照的是汉景帝子刘发,封为长沙定王,焕发光彩,但千年沧桑巨变,人事代谢,惟今只剩一座空台了。又如《自东湖至列岫得二小诗》其一云:“孺子高风何处寻,东湖台观水云深。生刍一束人如玉,此日清凉万古心。”此诗亦写于乾道三年冬自长沙东归抵达南昌之时,诗人浏览东湖,见云水茫茫,不禁想起东汉时此地的高士徐孺子,虽时越千载,而风范犹存,令人怀念。
3.4. 时势政治型山水诗
朱熹的理学思想主要来源于儒学,仁人之心、忧思天下是他的重要思想,他的这种思想在诗中又集中表现为忧时伤世、忧国忧民的赤子情怀。宋代国事不振,朱熹所处的时代和他的政治立场,决定了他必将强烈的忧患意识和自觉的历史责任感寄托在山川景致之中。淳熙七年(1181),朱熹时任南康知军,上《庚子封事》,痛斥朝臣失职,劝勉孝宗正心术、立纪纲,可见其用世之心切。游览本是快意之事,却反而让他忧从中来。朱熹同情人民,关系民生,写入诗中,则是物胞民与的人文关怀。如《石廪峰次敬夫韵》一诗,充分表现了诗人恤民爱民的思想和济世及物的愿望:“七十二峰都插天,一峰石廪旧名传。家家有廪高如许,大好人间快活年”。诗人见石廪峰巍然壮观,于是突发奇想。他期望人间丰衣足食,百姓安居乐业,家家户户都有像石廪峰一样高耸入云的仓库,人人都能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又如《南安道中》云:“晓涧淙流急,秋山寒气深。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阴。烟火居民少,荒溪草露侵。悠悠秋稼晚,寥落岁寒心。”诗人采用白描手法,描绘了南安秋日的荒凉景色:涧水淙淙,秋风萧瑟,四野寥落。诗人通过这样一幅国弱民贫的衰落图景,抒发了他初涉仕途对国计民生的焦虑沉郁的心情。
3.5. 述怀言志型山水诗
朱熹在《答杨宋卿》说:“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11] 诗是诗人的生活感触、理想的集中表现,当理想与现实产生矛盾时,那种用世不能的失意情绪,自然会涌向诗文创作。朱熹的此类山水诗,集中传达他渴望积极入世却又仕途失意的感伤矛盾情怀。朱熹作为一名士人,甚至自许为国士,他迫切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无奈事与愿违,蹉跎岁月。《留安溪三日按事未竞》诗云:“县郭四依山,清流下如驶。居民烟火少,市列无行次。岚阴常在午,阳景犹氛翳。向夕悲风多,游子不遑寐。我来亦何事,吏桀古所记。奉檄正淹留,何当语归计。”朱熹在任同安县主簿期间,一次曾受上级之命赴安溪视事,但受到吏的百般刁难,三天都还没办成事,由此他有感而发,写了这首诗。此诗以写景为主,结合叙事抒情,最后两句表明自己要当一名忠于朝廷勤政爱民的好官吏,不应萌发辞官的念头,从中可看出朱熹这时正处于想奋发有为,做一名有所建树的好官吏可又不满现实、淡于功名的思想矛盾中。又如《云关》:“白云去复还,黄尘到难入。只有涧水身,出关流更急。”诗人运用拟人手法,把飞泉、涧水比作不畏险阻、自强不息、勇于冲决恶势力和洁身自好、不愿与世沉浮的隐者,用以抒发自己当时不愿同流合污,但同时诗人又想出山入世的矛盾心情。
4. 朱熹山水诗的艺术成就
如前所述,朱熹的山水诗不仅数量众多、类型丰富,他还以审美自觉的方式将感情寄托在山水中,形成了山水诗独特的艺术成就。
4.1. 景趣、意趣、理趣的充分展示
朱熹热爱自然,常喜登山临水,所作山水诗强调诗之超妙,在对大自然的领悟中富于“冲澹萧散”之趣,往往表现为景趣、意趣、理趣三者的和谐统一。
景趣是指自然以其特有的色香形声使审美主体受到感官上的愉悦,正如黑格尔所说:“因为自然显示出的自由生命和同样具有生命的主体产生契合” [12] 。自然山水本身充满了诗情画意,为诗人提供了源源不竭的创作源泉。朱熹擅长写眼中景、景中人,景与人结合,两者达到和谐而生一种景趣。试看《莲花峰霜月》:“莲花峰顶雪晴天,虚阁霜清绝缕烟。明发定知花簌簌,如今且看竹娟娟。”首二句写高入云霄的莲花峰,雪犹未消,但为晴天丽日所映照,分外妖娆;三、四二句,诗人把千岩万峰比作落地芙蓉,生动描绘了莲花峰的奇景。又如“饮泉云出岫,卧岭月流空。”(《游密庵得空字》)饮泉在涧,见云无心以出岫;卧身在岭,望月华流满空中。将人与景有机组合在一起,因景生趣,有洗练含蓄之美。这些山水诗不仅展示自然山水的外在之美,而且体现了朱熹欣赏山水美景获得内在的审美愉悦。
朱熹诗能以意与景融,即景而言意,意待境而明,意中有景,景中有意,将温淳之意融入景中,意趣横生。南宋吴渭在《月泉吟杜·诗评》中说:“有因春日田园间景物,感动性情,意与景融,辞与意会,一吟风顷,悠然可见。” [13] 可移来概括评朱熹山水诗中洋溢的意趣。如《武夷掉歌》之二:“一曲澳边上钓船,慢亭峰影蘸晴川。红桥一断无消息,万壑千岩锁翠烟。”溪边上船时晴川如镜,峰影如蘸其中,这是晴日之景。但末句却出现翠烟锁住群峰之景。诗人上船所见,不可能出现两种不同的景,原来第三句是写人的意绪,在怀念远方人。人杳然,音讯久断,恰如烟锁云隔,这种景,只是脑海浮现之景,而非眼前所见,用以说明上句之意的。说明朱熹是有意以景来表现意,服务于意的,像《武夷棹歌》这一类诗以意趣为胜,意味无穷。沈德潜说:朱子五言不必崭绝凌厉,而意趣风骨自见 [14] 。又如《次林择之凉峰》:“解髻林间寺,归鸦晚欲盘。望中岚翠合,愁外夕阳残。尊酒何妨尽,羁心且自宽。无端满窗月,遥夜不胜寒。”首联先写解林间寺,何以刚休憩就注视到归鸦盘旋之景,原来鸦欲归巢之景适与“我”将休歇意相合,都是昼动晚息之意。寓意旷达,言昼动晚息,乃物理之自然,意趣无穷。
“理趣”,顾名思义,是要说理而有趣。钱钟书解释理趣说:“若夫理趣,则理喻物中,物秉理成,理内物显。或则目击道成,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内外胥融,心物两契。举物以写心,费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也。” [15] 这里的理趣必须蕴哲理而有趣味,不离物境与物象。朱熹诗乃因其胸中涵养,趣与景融,无往而不自适,也因而就有其理趣。
朱熹在描绘自然山水时,在诗中表现理趣,理融于趣,趣中有理,引出自然与人类的规律,启迪人生,因此朱熹的山水诗常闪现着理趣的光辉。如《寄籍溪胡丈及刘恭父二首》:“瓮牗前头列翠屏,晚来相对静仪刑。浮云一任闲舒卷,万古青山只么青。”诗前两句言自己家门前之山如翠屏横列,晚来而观,山如仪型相对,后两句是说任凭云舒云卷,青山虽历万古而不改其青色。以青山为本体,浮云为客体,青山岿然不动,而浮云瞬息万变。青山喻人生以治学为本,浮云喻仕途、富贵,从自然界中悟出物之理,而流露出一种活生生的趣味,以景喻其说理之趣,有超旷之趣。他的诗力求形象鲜明,蕴含理趣,这也使他成为人们公认的大诗人。又如《偶题三首》云:“门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终日面崔嵬。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始信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这首诗写了诗人看到云腾致雨的现象,却不知云从何处飞来,以及随水觅源,行到水源的尽处时,却感到那儿并非真源的所在而不免惘然,诗人透过这山林景色的描写阐明了认识与探求事物本质的自然规律,揭示了认识事物的复杂性,妙在物态与我所悟的理水乳交融在一起,趣味适在其中洋溢生气与灵机,产生出景理相惬的美感与理趣,达到钱钟书所说“理之在诗,如水中咸,蜜中花,体匿性存,无痕有味”的艺术境界。可见,朱熹的山水诗已摆脱了当时其他一些理学家常用理语入诗,坠入“理障”的困境,而能独具一格,善于通过山水景物形象说理,在物象中蕴含理趣,是活泼的、鲜明的、有机的,诗情与理趣交融。
总之,朱熹一生酷爱山水,“公言平生爱登览,到此一洗群山空”(《文集》卷七《送秘阁张丈韵》)。诗人与自然山水的同一,其山水诗充分展现了景趣、意趣、理趣的美感特征。
4.2. 叙事、写景、抒情的高度相融
朱熹善于将叙事、写景、抒情相融于山水诗的创作之中,在游历山水之时,寄情于景,借景言志。《朱子语类》卷八○云:“大率古人作诗,与今人作诗一般,期间亦自由感物而情动的体会透彻。”他善于因景动情、借景抒怀、融情入景。试看朱熹《武夷棹歌十首》其六:“五曲山高云气深,长时烟雨暗平林。林间有客无人识,欸乃声中万古心。”写五曲隐屏峰、平林渡。诗人以山高云深,烟雨迷蒙,平林晦暗的凄清景色,运用“移情于景”的艺术手段,衬托出林间客子,空有一片万古长存的倡道济世之心却无人能识,令人感慨系之,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在这里写景就是写情,景是情的外化,情是景的内涵。又如《过丰城作》:“淼淼丰城县,回头忆旧游。晴江罗远树,宿莽乱中洲。宝剑今鳞甲,神光尚斗牛。他年还记得,此夜一扁舟。”这是一首情景交融的山水诗,写于乾道三年冬自长沙东归途径丰城时。诗人置身于一叶扁舟之中,从江上匆匆而过,但诗人却能对近处的“晴空”、“远树”、“中洲”等几处景物纵情着笔。第二句是指隆兴二年秋,朱熹曾从豫章护送抗金名将张浚的灵柩来到丰城,在舟中哭祭张浚的亡灵,诗末是说这次重游,满载有衡岳会讲的深厚情谊,不知他年还能否记得此时舟上的情景,全诗融写景与叙事为一体,言简意骇,诗人写景也是为了抒情,把抽象的主观情绪融入到山水诗之中,整首诗景与情相映衬,交融一体。
4.3. “写景–寓理”的结构章法
在结构上采用“写景–寓理”的章法,先写景,后寓理,由景及理,寓理于景,将山水带来的愉悦引向哲理思考,这是朱熹山水诗的又一艺术成就。朱熹在感受山水自然美的同时,常用哲学家眼光来观察思考,并自觉地把哲理融入山水之中,既有诗情,又有哲理,诗情洋溢,寓意无穷。如《吴山高》一诗:“行尽吴山过越山,白云犹是几重关。若寻汗漫相期处,更在孤鸿灭没间。”此诗由登山兴起,过了吴山,更有高峻的越山,而白云仍掩了几重,要寻找汗漫,就得前往孤鸿出没的天边,前两句写景,后两句寓理,喻学问无止境,天外有天,只有努力奋进,方能获得成功,以理说法,境中蕴含哲理,寓理于景给人以思想启发。朱熹总能在自然界中悟大化之理:“连林争秀发,生意各呈露。大化本无言,此心谁与晤。”(《题林择之欣木亭》)自然界中的欣欣生意,要靠人在观察中悟得变化之理。又如他的《水口行舟》:“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树多。”朱熹泊舟水口,触景生情,融情感和哲理于眼前景物之中。前两句“夜”间所见,隐意严重的黑暗势力,末句“青山绿树”依旧,生鲜碧绿,寓理于景,启发人们对生命活力的热爱和追寻。可见,朱熹的山水诗气格高,见出一位哲人烛照大地探究事物之源的形象,在描写山水中诗人熔铸了自己的情感及对人生、宇宙和感悟。
4.4. 想象丰富、比兴委婉
自然山水的丰富多彩总能引发诗人丰富的想象力,要描写山水的奇丽自然离不开诗人丰富的想象。朱熹曾有诗说:“跻攀力虽倦,想象意遣驰”(《淳熙戊戌七月二十七日》),可以看出他竭力让艺术的想象不受限制地自由驰骋,将一景一物所包含的诗情画意刻画尽致。试看《游天池》末六句:“我意殊未极,更思出尘寰。何当驾轻鸿,八表须臾间。视此长江水,滔滔傥西还。”写诗人置身天地,心胸豁然开朗,他想象自己骑着仙鸟,遨游天空,俯视这浩浩的长江水,诗人富于想象,已经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力求达到形与神统一。又如《自上封登祝融绝顶》:“扪天滑青壁,俯壑崩银涛。所恨无十犗,一掣了六鳖。”诗人展开想象与夸张,写月下雪景,上扪天璧,俯览银涛,似乎亲历其境。此诗构思奇特,意气豪迈。《大雪马上次敬夫韵》:“仙人乔岳顶,散发吹参差。唤我二三友,集此西南垂。列筵命洛公,侑坐迎江妃。导之千羽旄,投以万璧玑。缤纷一何丽,畸霭难具知。众真亦来翔,恍觉丛霄低。茫茫云雾合,一一琼瑶姿。”此诗为乾隆三年十一月十日将近南岳衡山时,遇大雪所作。以奔放的语言,神奇的想象描绘雪中衡山的景象:仙人相招,众真来翔,洛公列筵,漫天雪花似千羽旄,似万璧玑,此诗联想翩翩,神奇恍惚,如在仙境。
朱熹的山水诗还善用比兴手法,以见其用心之微妙,形象之鲜明,取境之开阔。他强调“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思,则其为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文集》卷64《答巩仲至》)。他笔下的景物随其意点染而成,寄寓其超远的情志。如《寄山中旧知七首》第二首云:“慷慨平生志,冥茫造物机。清秋雕鹗上,万里看横飞。”言平生有慷慨之志,然世事难测,幸好清旷秋空上,鹏鹗正在奋起,以比譬置于全诗的最后,写其心怀大志而尚且未施展的惆怅,但期待有所作为。又如《庐山双剑锋两首》:“双剑锋高削玉成,芒寒色淬晓霜清。脑脂压眼人高卧,谁斩天骄致太平。”诗中描写了双剑挺拔奇险的形势,把它比作神话传说中的莫邪宝剑,希望这两把剑,斩尽敌寇保太平,体现诗人心怀天下,疾恶如仇,渴望天下太平的夙愿。
4.5. 平淡质朴的诗歌语言
朱熹山水诗的语言力求平淡质朴,反对辞藻华丽、刻意求工,显现出质朴无华、平淡而有意蕴的特点。他自己就明确表述过:“文字只是取意而已,正不必过为华蘼辨巧也。” [16] (《文集》卷49《答滕德章》)“平易自在说出底便好,说出来崎岖底便不好。” [17] (《朱子语类》卷九)诚所谓“自然触目成佳句,云锦无劳更剪裁。(《文集》卷5《新喻西境》)”如《雪消溪涨山色可喜口占》诗云:“头上琼冈出旧青,马边流水涨寒汀。若为留得晶莹住,突兀长看素锦屏。”头两句写雪停了,开始融化了,露出青青的山来,山溪水随之也涨起来。语言平淡质朴,写出诗人开始登山的喜悦之情。他的诗歌语言平淡质朴,但正是这种“无意为之”的态度,成就了朱熹山水诗天然去雕饰的美。又如《铅山立春六言二首》:“行尽风林雪径,依然水馆山村。却是春风有脚,今朝先到彩门。”诗中写翻越边境山岭,进入山下平原,见山村景物依旧,农家春意黯然,赞美大自然的生生不息,诗句无不使人感到朴素自然,意境清新,却又韵味无穷,展示了诗人轻松愉悦的心情,显得真切深刻,又平易近人。
5. 结语
钱穆先生说:“至于文学,更为理学家所鄙视。惟朱子独精妙文辞,自谓其学文章,乃由慕敬曾巩为入门……尤其朱子之为诗,乃欲超宋越唐,上追选体。以旧风格表新意境,又另是一种酒瓶装新酒。” [18] 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研究家钱钟书说:“朱子早岁本号诗人,其后方学道名家。” [19] 山水诗是朱熹诗歌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在沿承唐人山水诗的优良传统时,也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山水诗,创作出一个心与境契、意与景融、理在景中的审美意境。可见,朱熹的山水诗,在中国古代山水诗的发展史上也应有一席之地。通过对朱熹山水诗的研究,我们可以看出朱熹作为哲人与作为诗人的双重身份,在根本上也是彼此交映、相互融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