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唐代诗人王维深受禅宗文化熏陶,在游览壮丽山河之时,融入自己独特的宗教感悟与审美体验,创作了一系列思与境偕的禅诗。北宋苏东坡在《东坡题跋·书摩诘蓝田烟雨图》里如是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1]。诗人之外,王维还是一位技艺超群的画家和音乐家,其禅诗中纷扬着形式的和谐、音乐的律动与意境的深邃。如此形式、音韵、意境三美齐备的诗家经典,怎能不以译家妙笔,远播世界?美国学者艾略特·温伯格认为,“伟大的诗歌正是在不断的变形、不断的翻译之境中活着”,而王维的诗作在进入非中文世界的诗歌评价体系之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禅诗英译是把中国禅宗和诗学文化推向世界的主要方法之一,因为人类的精神体验具有一定普遍性和共通性,禅理自然也能被西语世界的读者所理解,禅诗英译有利于西方受众从流传至今的古代诗歌中把握中国人血脉相传的慈悲为怀、悲天悯人的佛禅思想和天人合一的文化品格与美学取向,从而读懂中国故事,听懂中国声音,看懂中国人 [2]。然而,由于中西语言文化差异巨大,禅诗英译如何既满足译语读者的信息需求与审美情趣又保留中国诗歌的语言特色和话语权力成为中华文化对外传播过程中的疑难问题,而我国翻译家许渊冲先生提出的“三美”译论,较好地破解了这一困境。关于王维禅诗经典之作,清朝诗词理论家王士祯指出:“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本文即以《辋川集》中的名篇《鹿柴》及其许渊冲译本为例,探讨王维禅诗英译三美重构的实现路径。原诗、译诗分别如下:
原诗:
鹿柴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3]
(王维·著)
译诗1:
The Deer Enclosure
I see no one in mountains deep,
But hear a voice in the ravine.
Through the dense wood the sunbeams peep,
And are reflected on mosses green. [4]
(Xu Yuanchong, 2000)
译诗2:
The Deer Enclosure
In pathless hills no man’s in sight,
But I still hear echoing sound.
In gloomy forest peeps no light,
But sunbeams slant on mossy ground. [5]
(Xu Yuanchong, 2014)
2. “三美论”
鉴于汉语形式、音韵和意境的特殊性,许渊冲先生创造性地将鲁迅先生在中国文学创作中的“三美”理论移植到翻译理论中,提出诗歌翻译的“三美论”,即“形美”“音美”“意美”。“形美”是译诗再现原诗的形式之美,在字、行、句、篇方面皆有工整对仗的美感要求,形美之美在于复刻或大致重现原诗字、行、句、篇的排列。“音美”是译诗保持或尽量保持原诗的音韵、轻重与节奏,为了重现原诗声调和谐、节奏鲜明、琅琅上口的特点,选择与原诗相同或相似的节奏、轻重音、头韵或尾韵。“意美”是在意义表达清晰流畅、准确完全的基础上传达原诗由意象群交织融合创生出的具有空间想象意蕴的美学系统。许渊冲强调,三美应有主次之分,意美为先,音美次之,形美再次,在保持原文通畅的基础上,尽量使音色和谐优美,句式对仗整齐。笔者认为,若以人体为喻,形若骨,音似血,意如魂。若论重构,形式之美,字行句篇;音韵之美,抑扬相间,用韵奏节;意境之美,意象为先,思感得兼。
2.1. 形美
形式如人体骨骼,限定了格律诗写作的框架结构,在有限的篇式和句式里,格律诗的表达在结构上大多对仗工整,内容上简洁凝练,这就是格律诗的形式美,三美论中的形式美亦然。形式美观照下的诗歌翻译在字数上无限趋近原诗,在行数上与原诗保持一致,在句式上仿照格律诗的对仗原则,上下句之间形容词对形容词、名词对名词;在篇式上也与原诗采用了相同或相似的布局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格律诗的形式美。
2.2. 音美
音韵似人体血液,纵贯诗歌全身,在五脏六腑里流淌和回响,平仄相间,抑扬顿挫,将相同韵部的字置于句尾更使全诗朗朗上口,这些构成了格律诗的音韵美。诗歌的音韵美是指诗歌语言的音乐性,它主要是由用韵、抑扬格和节奏三个因素构成。三美论的音韵美与之异曲同工,译诗在用韵上选择与原文相同或相似的韵脚,在轻重音上运用英语中的抑扬格来代替汉语中的平仄以便取得功能对等,在节奏上运用双声、叠韵、断行、重复等策略巧妙地重现原诗的节奏感。
2.3. 意美
意境若人之灵魂,是诗人内在的思想情感与外在的客观世界合而为一的艺术结晶,是一种以意象为主兼有思想情感的形象系统,格律诗的意境美是通过单一意象自成场域或者诸多意象交织组合来实现的。在三美论中,意境美要求译者贯通英汉两种语言在诗歌创作领域的思维体系,既要展现英美诗歌严密的逻辑性和语法关系,又要表达中国传统诗歌含蓄隽永的意境,尽可能在英文中找到与中文里相同或相近的物象,充分调动形象思维,尽力还原格律诗中极具美学内涵的意象,再现原诗情景浑融的优美意境,展示中国诗歌独特的风格气韵 [6]。
3. 形美
3.1. 译诗1
汉字是表意文字,具有图画美、象形美和写意美,所以读者在品鉴由汉字构成的诗歌文本时,会根据汉字的基本构造规则逐渐在脑海中形成一幅关于原诗的美丽画面,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独特的形态美 [7]。这种由象形文字生发出的形态美在英译时几乎无法体现,因为英语是表音文字,不易由字型而令人产生具体形象和丰富联想,但古典诗歌因字行句篇的工整对仗所展现出的形式美同样魅力无穷。在字数上,原诗共20字,译诗共27词,汉语优雅凝练,英语文繁意寡,与汉语相比,英语需要付出更多的字符方能表达相同的意义与内涵,故而原诗与译诗的字数可以视为大致相同。在行数上,原诗与译诗均为4行,如影随形,如出一辙,完全重构了原诗的行数。在句式上,原诗每句5字,译诗第一句7词,第二句7词,第三句7词,第四句6词,译诗句式的排列组合无限接近原诗,有力地再现了中国古代诗歌精巧匀称的结构布局和古朴厚重的建筑之美。在篇式上,原诗移步换景,一气呵成,其衔接贯通并未假以连词,而是将起承转合寓于层次分明的语意表达之中;译诗因英语注重形合的特点,运用以连词为代表的各种连接手段来衔接上下和组织篇章 [8],以“But”“Through”“And”支撑起了译诗的逻辑链,井井有条,环环相扣,重构了原诗语篇连贯的形式之美。
3.2. 译诗2
在形式上,《鹿柴》是一首押仄韵的五言古绝句(古体诗),王力先生在《诗词格律》中指出,“古体诗又称古诗或古风”,古风是一种追求骨力劲健、不讲究格律严谨、不拘泥字句多寡的诗体。在字数上,原诗共20字,译诗共25词,考虑到古代汉语言简意丰的表意功能,原诗与译诗的字数大致接近,相对忠实。在行数上,原诗与译诗均为4行,完美复刻。在句式上,原诗每句5字,译诗第一句7词,第二句6词,第三句6词,第四句6词,总体匀称整齐,其句式长度几乎与原诗对应,重构了原诗素朴典雅、中正平和的形式之美。在篇式上,原诗由空山开篇,进而描绘空山里不见人踪、但闻人语的寂静之境,继而将视角转到天空,然后回溯,落日西沉,金光万丈,穿透深林,降临青苔,全诗画面一镜到底,毫不拖泥带水,叙事酣畅淋漓,意境悠远静谧,短短四句,寥寥数语就在读者心中筑起了一座视觉、听觉、感觉多维交织的“空山”,陷入了一种参禅悟道的“循环”。译诗同样短短四句,却以两个“In”、两个“But”统领全篇,第一个“In……But”结构完成之后再次进入同样的话语模式,很好地弥补了英语意少言多在诗歌语言凝练度上的劣势,以英语诗歌回环起伏的结构特征重构了汉语诗歌顺流而下、一泻千里的形式之美。此外,在语篇风格的传达上,译诗很好地译出了原诗古韵古风的文体特征,第二句译诗为“But I still hear echoing sound”,译诗中的“echoing”典自古老的希腊神话,仙女艾柯在爱上纳西索斯之后,却无法进行正常的语言表达,只能在山谷中游荡,其悲怆之音在空谷里一遍遍回响,“echoing”一词的运用可谓古色古香,古意盎然,传神地临摹出原诗空廓虚无、惟闻人语的空灵意境。
4. 音美
4.1. 译诗1
古典诗歌的音韵美主要凭借押韵、轻重音与节奏来实现,译诗中音韵美的重构也应当从以上三个维度加以审视。在押韵上,译诗采用了ABAB韵式,原诗第二、四句的末字押尾韵,译诗复现了这一音韵特征,“ravine”“green”以宁静悠远的/i:n/来重构气势磅礴的/ang/与/iang/,构成了鲜明的冲突和反差,不以“响”译其“响”,而是以“静”译“动”,如斯一来,更显众生之寂、空山之静。原诗一、三句的末字亦押尾韵,均为十三辙中的人辰辙,其口形近似“开口”音,发音又需“齐出唇收”,韵尾由鼻腔轻轻迸出;译诗以“deep”“peep”的长元音/i:/高度还原了“人”“林”的人辰辙,/i:/的气流由肺部通过气管经口腔而出,不受任何发音器官阻碍,吐字清晰,余韵绵长,而人辰辙的韵基恰好为/i:/,如此为译,异曲同工,不谋而合,精妙绝伦。在轻重音上,原诗的平仄为“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译诗以英诗的轻重再现原诗的平仄,其轻重变化为“轻重/轻重/轻重/轻重,轻重/轻重/轻轻/轻重。轻轻/重重/轻重/轻重,轻轻/轻重/轻重/轻重。”原诗每行三个音段,译诗采用抑扬格四音步进行代偿,轻重相宜,相得益彰,合情合理,恰如其分 [9]。在节奏上,原诗的节奏为“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译诗的节奏与原诗相仿,顿挫铿锵:“I/see no one/in mountains deep, But/hear a voice/in the ravine. Through the dense wood/the sunbeams/peep, And/are reflected/on mosses green.”
4.2. 译诗2
在押韵层面,译诗也采用了ABAB韵式,押尾韵。原诗第二、四句的末字分别为“响”和“上”,对应江阳辙的/ang/与/iang/,江阳辙的特点为声音雄壮,音色洪亮,母音延长,收声归韵入鼻。“sound” “ground”以/oun/这一鼻化双元音很好地还原了原诗二、四句末字“响”“上”所属的鼻化音“江阳辙”,重现了江阳辙沟通天地的空间意蕴和气象阔大的生命美学。原诗第一、三句的末字分别为“人”“林”,对应人辰辙里的/en/与/in/,人辰辙的特征为鼻韵色彩明显,咬字时口从大到小略有变化,收声归韵入鼻;在译诗中,“sight”“light”以/ai/这一轻柔唯美的开口韵来翻译原诗中的人辰辙,弱化了人辰辙清扬宏亮的特征,为译诗营造更加幽静空灵的氛围。“But sunbeams slant on mossy ground”中的“sunbeams slant”运用了头韵的修辞手法,使译诗读来回环起伏、铿锵有力,惟妙惟肖地传达了原诗夕阳金光刺破黑暗、降临苔藓之上的苍劲与壮丽。在轻重音方面,原诗的平仄格式为“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译诗遵循了抑扬格五音步的格律,以英语诗歌的音部来译汉语诗歌的音顿,其重读、非重读音节排列为: -/-/-/-/-/(10)-/-/-/-/-/(10)-/-/-/-/-(9)-/-/-/-/-/(10),轻音为抑格,重音为扬格,轻重相连,清晰地再现了原诗平仄相间之美。在节奏上,原诗的节奏为“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译诗的节奏与原诗相仿,顿挫抑扬:“In pathless hills/no man’s/in sight, But I/still hear/echoing sound. In gloomy forest/peeps/no light, But sunbeams/slant/on mossy ground.”
5. 意美
5.1. 译诗1
意境是中国诗学的核心范畴,是对中国文学审美特性的最高概括,是诗人内在思想情感内涵与外在生命意象相统一的艺术境界。在诗歌创作与禅宗思想极盛的唐朝,佛教文化里禅宗思想的入场赋予意境理论以丰富深邃、神秘多变的精神内涵和美学基因,佛教的语言观引发了诗学对言意关系的反思和关注,开启了诗人们对“韵味”传统的追求与精研;禅宗的自然观对自然形象及其精神的推崇,激发了诗论中情景关系的探讨与解决;而佛教的色空观则潜移默化地促使文人们在诗歌创作中加强虚实关系的传达与体现。
意境的构成在于情景交融,即意象的客观映照与情感的主观流露相互交织,禅诗英译里意境美的重构也不外乎如是。原诗的意象群为空山、深林、日影、青苔,简笔勾勒出鹿柴附近的空山深林在傍晚时分、落日西沉时清幽空寂的景象。关于“空山”,译诗以“mountains deep”来还原,“deep”在此处意为“幽深的”,以“幽深”来表达原诗山之“空”,忠实于原诗之深意而非表面含义,彰显了译者对原诗的透彻理解和创造性转化,“空山不见人”并非是指山中空无一物,而是强调山之阔大深邃,故而显得人迹罕至,以及幽静,这些意蕴在“mountains deep”中都得以体现。同时,“mountains deep”也是一种反常化的表达,惯常的表达为“deep mountains”,许先生这样处理是出于两方面的考量,其一,以定语后置来突出“deep”的地位,在忠实、通顺的基础上,极力营造和再现原诗的“空”;其二,便于与第三句的“peep”形成押韵,达到音韵和谐的美学效果。关于“深林”,译诗以“dense wood”来再现,“dense”意为“密集的、稠密的”,与首句的“deep”遥相呼应,佐证了山之“空”并非空空如也,而是林深叶茂,幽静安详,禅意盎然。关于“日影”,译诗以“sunbeam”来重现,意为“一束阳光、一道日光”,与第四句的“reflected”(反射的,映射的)共同勾勒出落日晕影映入深林又照在幽暗青苔上的绝美画卷。关于“青苔”,译诗以“mosses green”来呈现,这种定语后置的用法与第一句的“mountains deep”不约而同,都起到了强调与押韵的效果,“green”一词遽时擦亮了读者对苔藓的印象,极言其绿,与夕阳的金黄形成鲜明对比,释放出一种明暗交替、昼昏掩映、诸色合一的视觉冲击力。
在思想感情的传达上,译者很好地把握了原诗作者王维在诗中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的存在感,既可以是第三人称的旁观,又能理解为第一人称的入场,所以许渊冲在处理译文的人称时既开宗明义地使用第一人称“I”表明作者的参与感,又在第三、四句从第三人称的角度静观并描述所见所感。“peep”作动词时有“偷看、发出吱吱声”之意,译者以一个“peep”将没有生命的夕照点化为具有独立思想和行为能力的生命体,辗转反射于深林、青苔之间,激活了译诗略显寂静幽深的沉闷画面,夕阳在安静的傍晚与诗人遥遥相望,喃喃自语,然后遁入黑夜之中;同时,“peep”一词也形象地描摹了诗人在归隐山林与出入庙堂之间来回切换的人生轨迹,仿佛道出了诗人勘破禅机的顿悟、思索命运的低语。“the peeping sunbeams”这一鲜活的艺术形象原诗不曾赋予,是译者在译诗时慧光一闪、灵活创生的产物,践行了许渊冲先生“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的翻译理念,在尽量不破坏原诗意境的前提下,充分发挥译者的主观能动性,赋予了译语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努力朝着诗歌艺术的更高峰迈进。
5.2. 译诗2
译诗在意象的重构上别出心裁,将“空山”译为“pathless hills”,“pathless”乃人迹罕至之意,准确传神地揭示了此山之“空”并非空无一人,而是鲜有人至,但确有人在,与“但闻人语响”相互印证;将“深林”译为“gloomy forest”,“gloomy”有“幽暗”之意,也有“沮丧”之意,既道出了鹿柴山林的幽暗深邃,又暗合原诗作者王维为母服丧、隐居惘川的忧愁悲苦;将“日影”译为“sunbeams”,却不用世人耳熟能详的“sunlight”,因为“beam”作名词时有“(粒子的)束”之意,画龙点睛地描绘了一幅夕照穿过山林、光影和尘纷飞的静谧画卷,而“sunlight”则较为司空见惯,且无法贴切地传达“返景”之意;将“青苔”译为“mossy ground”,意为长满苔藓的地面,凭借更为具体的细节描写,延伸和拓宽了读者对苔藓的想象空间,丰富和发展了原诗意境的覆盖范围,比简单地译为“mosses”,更为到位。
在思想情感的表达上,原诗含而不露,隐而不发,以“人语响”的“动”来描绘空山深林、参禅妙境之“静”,以“返景”的“影”来寄托射入山林、亦是作者心之所向的“光”,以“空山”的“虚”来反衬山林里人语、青苔、夕照的“实”以及作者内心的丰盈。译诗铺陈点染,蓄势而发,以“pathless”等看似简单、实则饱含深意的词完美演绎了《金刚经》里“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的高深佛义;以整整一句的篇幅,极力渲染山林之幽深黑暗,再峰回路转地点出夕阳之光越过幽暗的温暖,此乃禅宗义理中“明心见性”的真实写照。译诗也匠心独运地运用了重复的修辞手法,一、三句首词均为“In”,二、四句首词均为“But”,参差交错,明灭可见,恰似傍晚的霞光在影影绰绰的林叶间倾泻,点染苔藓上的昏暗,“In……But……”这样的句式更寄托了译者对作者人生轨迹的解读,先入世,然而……,再入世,然而……,此后作者皈依禅宗,参悟禅理。
此外,译诗第三句为“In gloomy forest peeps no light”,“peep”在此作动词,意为“微微露出、部分现出”,于是该句的字面含义为“在阴暗的森林里看不到光明”,连些微光亮都无法透出,可见山林之暗。译者先极力渲染深林之幽暗,增强译诗的画面感,紧接着笔锋一转,“But sunbeams slant on mossy ground”,重心转移,由暗入明,先抑后扬,夕照出场,久违的阳光更显弥足珍贵,创造了一种幽深而光明的象征性境界,表现了作者在深山幽林修禅参悟之际豁然开朗的圆融心境。与此同时,译诗第三句也使用了完全倒装的修辞手法,收效甚佳。一方面,译诗第三句的完全倒装与第一句的部分倒装形成鲜明的对照,由“no man”的部分倒装演变为“no light”的完全倒装,表明了描写层次的递进和强调程度的加深,含蓄地点出原诗的重点是人,重中之重是光与暗,诗人在深山中体味光暗的变换,参悟禅宗的真谛;两句强调的内容均为“no”,“no”看似寻常,但与其对立面一经组合,便能演绎出震古烁今的大智慧,“无”与“有”、“虚”与“实”、“空”与“色”、“静”和“动”都在其中有迹可循,两个“no”遥相呼应,揭示了“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禅至理。另一方面,译诗第三句完完全全为倒序,第四句从头至尾为顺序,倒序与顺序紧密相接,令译诗的句式新颖丰富、自由灵动,规避了单一顺序可能引起读者审美疲劳的风险;同时,第三句的最后一个词“light”与第四句的第二个词“sunbeams”均为光亮之意,一个置于后一句句首,一个位于前一句句尾,一个为肯定,一个为否定,却意义相近,位置相邻,令译诗话语的张力和共情力呼之欲出,和谐而戏剧化的禅境跃然纸上。
6. 结语
中国古典诗歌之美在于形式工整、音韵和谐、意境深邃,禅诗之美尤重意境,禅境的传达在于“静”,禅境之“静”,无穷妙理。王维禅诗之静境,有不履尘世、偏安山林的隐静,有物我相忘、超妙空灵的寂静,有淡泊质朴、澹泞清净的恬静,王维之境,难以翻译,许氏译学,匠心独运。关于同一首禅诗《鹿柴》,公元2000年的许译本与公元2014年的许译本各有千秋,但殊途同归,都是许渊冲文学翻译艺术体系指导下的经典译作,也有忠实与通顺、直译和意译、异化与归化、隐身和现身这些“矛”与“盾”的交锋,值得后辈人借鉴学习和开拓创新。三美论作为许渊冲文学翻译艺术体系的本体论,针对古诗英译的现实困境,条分缕析,逐一突破,以诗译诗,妙韵天成,为中国古典诗歌走向英语世界、中国对外文学话语体系构建、外国人民知华、友华、爱华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然而,禅诗英译只是当代中国典籍英译事业的一个缩影,还有很多优秀的古代典籍适合飘洋过海,扬“我”风采,这需要一代代青年译者们成长起来,接过老一辈翻译家身上的重担,继往开来,融通中外。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对外传播中的译语话语权研究》(项目编号:16BXW052)后期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