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化壮语否定词ʔdi1ɕaŋ2的词汇化倾向

Lexicalization of ʔdi1ɕaŋ2: The Negative of Zhuang Language in Dahua, Guangxi Province

摘要: 本文从共时角度考察了广西大化壮语单音形式的ʔdi¹、ɕaŋ²，和组合形式ʔdi¹ɕaŋ²一词的使用情况。分析发现，ʔdi¹ɕaŋ²一词符合词汇化的基本条件，但目前在广西大化壮语中还存在单音同义的形式ɕaŋ²，ʔdi¹ɕaŋ²并没有充分词汇化。

Abstract: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usage of ʔdi¹ and ɕaŋ²: The zhuang Language in Dahua, Guangxi Province, separately and in combin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ynchronic linguistic. The analysis revealed that the word “ʔdi¹ɕaŋ²” meets the basic rules of lexiconization, but its monosyllabic synonym “ɕaŋ²” remains alive in zhuang Language in Dahua Guangxi Province, indicating that the word “ʔdi¹ɕaŋ²” is not fully lexicalized yet.

1. 引言

词汇化也可称为双音节化，本质是一个动态发展过程，是短语、句法结构或跨层结构等非词单位在历时发展中由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理据性逐渐减弱而凝固融合成词的过程。词汇化的结果在共时层面上主要表现为词这一语言形式，但不排斥惯用语、成语等其他词汇化语言单位 [1]。目前汉语词汇化的成果较为丰富，汉语词汇化研究主要是从本体出发，考察语言演变的历时轨迹和共时表现，集中探讨词汇化的本质、类型、动因和机制。

壮语作为汉藏语系壮侗语族的语言，发展趋势与汉语相同，词汇的双音节化词也是壮语发展演变的一个主要特征，词根复合构词法是壮语主要的构词方法。壮语的词汇化研究成果较少，难点在于少有古籍记载壮语过去的语言使用情况，难以从历时的角度考察现有双音词汇中曾存在的单音形式及意义。

《壮语方言研究》一书关于否定词的描述中，在武鸣、都安、崇左、邕南、环江、宜山、南丹等方言点，表示“没有(尚未)”的否定词ɕaŋ²必须在前结合表示“不”的否定词(如ʔdi¹、pu⁵、ʔbou³)形成组合形式才能使用 [2]。这与笔者的母语大化壮语中ɕaŋ²能够单独使用不同，同时，否定词ʔdi¹只能用作正反问的疑问副词，由此引起了笔者的注意。因此本文列举ʔdi¹、ɕaŋ²的单音形式、及ʔdi¹ɕaŋ²这一组合形式的用法及意义，尝试从共时的角度对壮语词汇化进行考察，以期对该共时存在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

大化壮语属于壮语北部方言红水河土语区。大化瑶族自治县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西北部，隶属河池市。壮族是大化瑶族自治县人口最多的民族，2020年，全县壮族人口23.82万人，占自治县人口的65.26% [3]。本文所用语料主要来源为笔者的母语方言，为大化瑶族自治县都阳镇加城村上加屯所使用的壮语，语言自称为“juəi¹”，属于大化壮语中的“依话”土语。

2. 大化壮语ʔdi¹和ɕaŋ²的单音形式

在大化壮语中，ʔdi¹和ɕaŋ²这两个否定词都具有单音形式。其中ʔdi¹只能作为正反问的疑问副词使用，是对主观、未然的询问，时间上可以指现在或将来，无预设义。ɕaŋ²既可以作为陈述句中的否定词，也可以作为正反问的疑问副词，是对客观、已然的询问，时间上可以指过去或现在，有预设义。

2.1. 大化壮语否定词ʔdi¹的使用实例

在大化壮语中，否定词ʔam⁴和ʔdi¹能够用于否定主观意愿(意志、愿望、情感态度、认识、判断、评价和可能性等)，在时间上否定过去、现在和将来。两者使用差别为：在陈述句中使用ʔam⁴，在正反问中使用ʔdi¹。ʔam⁴是最常用的否定词，是对陈述的人或事物的一般否定，对应现代汉语的“不”。在组合关系上，ʔam⁴与谓语动词在搭配上不受限制，谓语动词可以是及物动词，也可以是不及物动词或形容词。在语义上，ʔam⁴可以否定主观意愿，包括将来的、过去的行为，也可以否定惯常行为。ʔdi¹是专门作为正反问的疑问副词使用的，是对主观、未然的询问，时间上可以指现在或将来，无预设义。其结构形式为：V/A + ʔdi¹ + V/A，VP/AV + ʔdi¹ + VP/AV，如“pɯt⁸ ʔdi¹ pɯt⁸”跑不跑，“ʔdei¹ ʔdi¹ ʔdei¹”好不好，“tok⁷na³ ʔdi¹ tok⁷na³”丢脸不丢脸，“nam⁵ ra:n² ʔdi¹ nam⁵ ra: n²”想家不想家，并且可以使用省略形式。举例如下：

—te¹tɯ:k⁸ʔdi¹tɯ:k⁸la:u¹θi⁵?

他 是 不 是 老师

他是不是老师？

—te¹ʔam⁴ tɯ:k⁸la:u¹θi⁵.

他 不 是 老师

他不是老师。

—lɯ:k⁸pu:k⁸ ni⁴ va:n¹ ʔdi¹ (va:n¹)？

柚子 这甜 不 (甜)

这柚子甜不甜？

—kwo⁵ʔam⁴ta:i²va:n¹.

也 不 太甜

不太甜。

—ku¹ŋon²ɕok⁷jak⁷pai¹tak⁸hau⁴kwa⁵, ta⁶θuəi⁴pai¹ʔdi¹ (pai¹)？

我明天 要去 晒米 过性别词翠 去不 (去)

我明天要去晒米了，翠去不去？

—ta⁶θuəi⁴ŋon²ɕok⁷ʔam⁴ ʔdei¹ho:ŋ⁵.

性别词翠 明天不 得 空

翠明天没有空。

—ku¹ʔam⁴ ro⁴ha:i¹ɕi¹, mɯŋ²ro⁴ha:i¹ɕi¹ʔdi¹ (ro⁴ ha:i¹)？

我 不 会 开车，你 会 开车 不(会开)

我不会开车，你会开车不？

—ku¹kwo⁵ʔam⁴ ro⁴.

我也 不 会

我也不会。

—ta⁶nuəŋ⁴mɯŋ² ʔam⁴ kɯn1ɕou²kwa⁵, mɯŋ² kɯn¹ɕou²ʔdi¹ (kɯn¹ɕou²)?

妹妹 你 不 吃晚饭 了， 你吃晚饭 不(吃晚饭)

你妹妹不吃晚饭了，你吃晚饭不吃？

—ku¹ʔam⁴kɯn¹ kwa⁵.

我 不 吃 了

我不吃了。

2.2. 大化壮语否定词ɕaŋ²的使用实例

ɕaŋ²主要用于对客观事实的否定(动作行为的发生或完成、事物的存在、状态的表现等)，可以否定时态上的过去和现在，但不能否定将来。ɕaŋ²可用于陈述句，也可用于疑问句。在疑问句中，ɕaŋ²是对客观、已然事件的询问，时间上可以指过去或现在，有预设义。其结构形式可为：(V/A) + ɕaŋ² + V/A，(VP/AV) + ɕaŋ² + VP/AV，并且可以使用省略形式，只有A为表示性质、状态变化的形容词时句式成立，如tɕai¹远、riu²快不能表示性质的变化，就不能用“tɕai¹ ɕaŋ² tɕai¹”远还没远、“riu² ɕaŋ² riu²”快还没快这样的句式。

陈述句用法举例如下：

te¹ɕaŋ²pai¹.

他还没去

他还没去。

va⁵mai⁵ ɕaŋ² hen³, ji¹jiŋ⁴ hom¹ la⁰.

密蒙花 还没 黄，已经 香 啦

密蒙花还没变黄，已香气四溢。

ra:n²ni⁴ ɕaŋ²mi²vun².

房 这 还没有 人

这房子还没住人。

ŋa:i²pan²kwa⁵, pjak⁷ɕaŋ²ɕɯ¹pan².

饭 成 了，菜 还没煮 成

饭煮好了，菜还没煮好。

pi¹kon⁵ku¹ɕaŋ²pai¹kwa⁵na:u⁵.

去年 我还没去 过 不——否定助词

去年我一次也没去过。

疑问句用法举例如下：

pjak⁷ɕɯ¹ʔdei¹kwa⁵ɕaŋ²?

菜 煮 成 了 没有

菜煮好了吗？

—“mɯŋ²ro⁴ŋon2ni⁴jak⁷pai¹hɯ¹ɕaŋ²?”

你 知道今天 将去 街 没有

你知道今天要上街吗？

—“ɕaŋ²(ro⁴)”

还没知道

不知道。

2.3. 小结

从陈述句的角度来看，ʔdi¹不能作为否定副词使用，意义较为虚化。ɕaŋ²可以作为否定副词使用，并且在回答时，可以单独使用表示否定。从疑问副词的角度来看，正反问系统一般都可以按否定词分为“ʔdi¹”系和“ɕaŋ²”系。“ʔdi¹”可以出现在“VP/AP + ʔdi¹ + VP/AP”及其省略式“VP/AP + ʔdi¹ + V/A”和“VP/AP + ʔdi¹”等句式中。一般表达对主观、未然的询问；“ɕaŋ²”出现在“VP/AP + ɕaŋ² + VP/AP”及其省略式“VP/AP + ɕaŋ² + V/A”和“VP/AP + ɕaŋ²”句式中，其中形容词只能是表示性质、状态变化的形容词。一般表达对客观、已然的询问。“ʔdi¹”系和“ɕaŋ²”系正反问句在大化壮语中分工明确，职能互补，共同构成了大化壮语稳定的正反问句系统。

3. ʔdi¹ɕaŋ²的组合形式

3.1. ʔdi¹ɕaŋ²的使用实例

ʔdi¹ɕaŋ²一词中，“ʔdi¹”是对于“ɕaŋ²”的修饰，比起单用“ɕaŋ²”又多了强调的意味。ʔdi¹ɕaŋ²属于ɕaŋ²系否定词，在用法上与ɕaŋ²基本相同。在陈述句中，ʔdi¹ɕaŋ²常与句末否定助词na:u⁵连用，使否定意味更强，有“从未”之意。在疑问句中，常与经历体标记kwa⁵连用，强调事件的发生状态。

陈述句用法举例如下：

ɕo²ne² ʔdi¹ɕaŋ²tɕa:u⁵ kwa⁵na:u⁵.

作业 没有 交 了 否定助词

从没交过作业。

pi¹kon⁵ʔdi¹ɕaŋ²ta:k⁸ki²ni⁴na:u⁵.

以前 从未 热 这么 不——否定助词

以前没有这么热。

pau⁵ ku¹ʔdaŋ²ʔdei¹pə⁰, ʔdi¹ɕaŋ²ʔdei¹ki²ma²piŋ⁴ na:u⁵.

爷 我身体 好 语气词，没有 得 什么 病 不——否定助词

我爷爷身体很好，从未得过什么病。

疑问句用法举例如下：

mɯŋ²pai¹teŋ²ra:n²ɕo⁴kwa⁵ʔdi¹ɕaŋ²?

你 去 到 家叔 了 没有

你去过叔叔家不？

ra:n²tak8kin⁴ pi¹ni⁴ɕeŋ⁴mu¹kwa⁵ʔdi¹ɕaŋ²?

家 性别词俊 年这 养 猪 了 没有？

俊家今年养猪了没？

3.2. ʔdi²ɕaŋ²与ɕaŋ²否定意味的对比

ʔdi¹ɕaŋ²与ɕaŋ²在用法上区别不大，但ʔdi¹ɕaŋ²在语义上更强调否定意义，强调事件从未发生，更具夸张意味。在以下问答中，笔者举出含有“ɕaŋ²”与“ʔdi¹ɕaŋ²”回答的实例，更能直观对比语义的强烈程度。在例一中，否定意义由1至3逐渐渐强，例二同理。

例一：

—mɯŋ²kɯn¹kwa⁵lɯ:k⁸ma:k⁷ni⁴ʔdi¹ɕaŋ²?

你 吃 了 水果 这 没有

你吃过这种水果没？

1) —ku¹ ɕaŋ²kɯn¹.

我 还没 吃

我还没吃。(可能以前吃过这种水果)

2) — ku¹ɕaŋ²kɯn¹kwa⁵na:u⁵.

我 没 吃 了 不——否定助词

我没得吃过。(本次问答时间段中，没有吃过这种水果)

3) — ku¹ʔdi¹ɕaŋ²kɯn¹kwa⁵na:u⁵.

我 没有 吃 了 不——否定助词

我从未吃过。(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种水果)

例二：

—ko¹ rou¹ ta¹ ho:ŋ² ʔdi¹ɕaŋ²?

枫树 它红 没有

那棵枫树红了吗？

4) —ko¹ ni⁴ɕaŋ² ho:ŋ².

棵这还没红

这棵枫树还没变成红色。(枫树上也许有一些红叶了)

5) —ko¹ ni⁴ ɕaŋ² ho:ŋ² nau⁵.

棵这 还没 红不——否定助词

这颗枫树一点儿都没变红呢。(这颗枫树上全是绿叶)

6) —ko¹ ni⁴ ʔdi¹ɕaŋ² ho:ŋ² nau⁵.

棵这 没有 红不——否定助词

这棵枫树一直没变红。(这颗枫树从未变红)

4. 结语

综上所述，ʔdi¹ɕaŋ²一词符合词汇化的路径，满足词汇化的基本条件：

1) ʔdi¹和ɕaŋ²原有的两个分立成分，在ʔdi¹ɕaŋ²一词中的线性顺序上排列邻近，并且中间不能再插入其他的成分。ʔdi¹ɕaŋ²在句中作为一个否定副词修饰谓语，并且没有换序形式。

2) ʔdi¹ɕaŋ²一词中，ʔdi¹和ɕaŋ²两个语素都可以作为单音节使用，二者重新构成了一个双音节音步。并且ʔdi¹和ɕaŋ²是类义关系，均能表示否定。程湘清(1992)对《世说新语》中出现的复合词的统计结果是：偏正式复合词约占26.9%；并列式复合词约占43.6% [4]。魏达纯(1996)的统计中，《颜式家训》中并列式复合词占复合词总数的65.5%，比先秦时期增长了13.1% [5]。董秀芳(2011)也认为，双音并列形式由于可以不改变原来单音形式的语义而形成一个音步，从而构成一个韵律词，因而备受语言使用者的青睐 [6]。通过前人的研究，我们可以发现，语义关系相近的两个并列单音节语素，是较容易出现词汇化的类型。

3) 语义上不是简单的二者相加意义。ʔdi¹和ɕaŋ²在结合为ʔdi¹ɕaŋ²一词的过程中，ʔdi¹语义脱落，语义中以“ɕaŋ²”为主，加重了否定意义。并且在口语中，常常出现语音弱化的现象，ʔdi¹由单独使用时的42调弱化为组合形式ʔdi¹ɕaŋ²的22调。如上文所述，“ʔdi¹”在单独使用时只作为正反问中否定主观、未然的疑问副词存在，意义虚化，在连用的ʔdi¹ɕaŋ²一词中，也只是作为修饰意义存在。

4) 使用频率高。在表达强烈的否定意味，或者夸张的语气时，更倾向于使用ʔdi¹ɕaŋ²这个表达。从说话人角度讲，人类语言交际的一种重要倾向是：用新颖的说法取代陈旧的说法以取得更强的语用力量(Lehmann，转引自Haspelmah 1995: 319)。刘丹青(2001)也认为，副词有较强的语用功能，因而更容易有语法化更新现象 [7]。

ʔdi¹ɕaŋ²一词目前在大化壮语中还存在单音同义的形式ɕaŋ²，两者的区别特征并不是很大，用法也类似，只是加重了否定意味。因此，目前ʔdi¹ɕaŋ²只是ɕaŋ²在韵律和风格上的互补形式。由于di¹ɕaŋ²只是作为一种风格变体存在于大化壮语中，因而在词汇系统中的地位要比其他双音词次要一些，处于双音词集合的边缘位置。di¹ɕaŋ²并没有充分词汇化，但笔者认为大化壮语的di¹ɕaŋ²已有词汇化倾向。di¹ɕaŋ²能够表示“不曾、从未”的意义，是对ɕaŋ²否定意义的强化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