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可靠叙述”概念的界定
“不可靠叙述”这一概念是由韦恩·布思率先提出的,他指出“当叙述者为作品的规范(亦即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代言或是在行动上与之保持一致,我将其称为可靠的,反之,则称为不可靠的”。依据这一描述,叙述者是否与隐含作者思想规范保持一致,是判断叙述者是否可靠的基本标准 [1]。在这里,又涉及到“隐含作者”这一概念。隐含作者,并不是指文本现实中的、真实的作者,而是隐含于文本之中的作者,被布斯称作真实作者的“第二自我”。“隐含作者”是体现文本意义——价值的“拟人格”,而这一“拟人格”通常不会直接给出,需要接收者从符号全文本出发,自行归纳出来。实际上,任何一种叙事文本都不是直接由真实作者(现实中的作者)给出的,在真实作者和文本之间会有一个隐含作者。通俗来讲,隐含作者就是符号文本的现实作者的情感价值观念的表达。一旦叙述者说出的立场价值,不符合隐含作者的立场观念,两者发生了冲突,就出现叙述者对隐含作者不可靠 [2]。
1.1. 影片中“不可靠叙述”的体现
在常规叙事片中,创作者们往往采用更为保守的线性叙事来讲述故事。过于复杂的叙事结构会使得观众把注意力更多放到梳理故事线索和人物关系,以及探寻事件真相上,从而相对弱化情感元素和人物塑造。但这种叙事效果正是《非常嫌疑犯》这样的悬疑片所期望的。观众在不断的视点切换中产生迷惑感的同时,也对事件的真相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影片相对固定的剧情在观众的主观想象中衍生出了更多的可能性,从而使作品更具趣味。观众在每一位“不可靠叙述者”的引导下,逐渐进入导演所设计的逻辑轨道中,不自觉预测着故事的背后真相,达成了“烧脑”的目的。
导演充分利用了不可靠叙述的技巧,来完成剧情上的反转。影片中话痨是一个身体残疾行动不便、性格软弱的形象。在影片的最后,自认为掌握了真相的警官对着话痨不停逼问,试图让他亲口说出凯撒的身份时,不断重复着“没用的瘸子”“就是因为你是瘸子,而且你笨”之类的话。同时,话痨的眼泪和“他当我是朋友”这样的天真言论也会在令人发笑的同时,让别人放松对他的警惕。所有人都会觉得一个愚蠢懦弱的瘸子十分无害。而“凯撒·苏尔”是个臭名昭著的黑道头子,根据定势思维,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位手眼通天的罪犯所呈现在他脑海中的必然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壮汉形象,这也就导致了警官和观众对他身份的误判。更典型的关于“不可靠叙述”强大作用的体现还有凯撒的手下小林,话痨在看到杯子底部商标后随口编造的一个名字,便足以让人们在内心塑造出一个兼正宗西方长相和日本口音英语于一身的古怪形象。
1.2. 影片中的“不可靠叙述者”
不可靠叙述的完成需要多个视角下不同角色的配合,人物作为故事的亲历者和讲述者,是不可靠叙述的主体,也即不可靠叙述者。修辞方法视域下的不可靠叙述者可以细分为六种亚类型,即: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知识/感知轴上的错误解读和不充分解读,以及价值/判断轴 [3]。
在《非常嫌疑犯》中存在两个“不可靠叙述者”。一为话痨,他是“事实/事件轴上的隐瞒者和撒谎者”。这类型的叙述者往往能够带领观众进入推理迷雾中,使作品呈现多重反转,增强影片的可看性。在片中,话痨担任了向观众讲述案发全过程的一个叙述者的职务。由于他是唯一幸存且有交流能力的当事人,这为他给故事添油加醋,从而为自己的真实身份打掩护提供了充分的条件。话痨一直以来呈现给警官和观众的都是一个边缘小人物的形象,永远佝偻着身体,对基顿这样的强者唯命是从,想要做事的时候,也只能跑到基顿家里去哀求基顿“如果你不去,他们就不会带上我”,一个依附于别人生存的弱者的图式跃然银幕之上。话痨在全片中的表现并非完美无缺,能够凭借毫无可考之处,也无人为他佐证的一番话博得警官与观众的信赖,也正是他身份安排的高明之处。
二为警官,他是“价值/判断轴上的先入为主者”。这类叙述者通常具有健全的心智和丰富的经验,但在道德上经不起推敲。作为审讯话痨的人,警官同时也担任着解说的任务。在解说的过程中,他掺杂了过多自己的私人情感,从而对自己和观众造成了误导。影片中多次与基顿打交道的警官,早就已经先入为主地给基顿打下了“冷血”的标签,并且这一切都与凯撒·苏尔的恶魔形象相吻合。事实上,在话痨的叙述中,他一直试图将基顿描绘成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但是警官在最后逼问他时,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他不需要朋友,也没有把你当成朋友”。警官心中的基顿是怎样的呢?被警队开除之前,他有过七次被指控犯罪记录,三次被控谋杀,但每次不是证人翻供就是证人被杀;在入狱的五年中,疑似杀害过三个犯人……在这样的前科面前,话痨的辩驳除了使他自己“蠢货”的标签更明显之外,显然无法撼动眼前警官的判断。因此警官一开始就在潜意识中对凯撒的真实身份做出了推测,尽管他对这个人一无所知。而这样的人往往也更容易唤起观众对于人性的反思,从而凸显作品的主题。
2. 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叙述
叙述者在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性主要表现为“不充分报道”和“错误报道”,出现观众在观影过程中获取的信息是局部信息或错误信息的情况,悬念从观众与叙述者在事实/事件轴上的信息不对称中生成,为后面的悬念揭晓与情节发展埋下伏笔 [4]。影片中,话痨作为整场事件的讲述人,凭借缜密的逻辑和观众的定式思维,编织了一出亦真亦幻的好戏。
《非常嫌疑犯》中的话痨,凭借不可靠叙述技巧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处处受到欺压的弱者形象。在人们通过与刻板印象相符合的一些群体成员接触之后,往往会形成对这一群体的集体印象,比如影片中经常与囚犯打交道的警官,与犯罪群体的大量接触使他拥有充分的自信能够在人群中一眼辨认出谁是犯人,他在影片开头就说了:“将一帮嫌疑犯关在囚室里,第一个睡着的那个就是真正的凶手,因为一旦被捕他高度紧张的神经就会松弛下来”。凯撒·苏尔和基顿在他的印象里毫无疑问地属于黑道头子分类,而话痨充其量属于一个老大的小跟班,与前者背道而驰。
首先,话痨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懦弱的残疾人,这大大消减了他受到怀疑的可能性。当话痨向警官描述凯撒·苏尔的经历时,即使没有对他的外貌做半分描写,警官也能够在脑海中模拟出这位黑道巨佬的形象:身材魁梧,面目凶恶,气势凛然。因为根据大多数人的惯性思维,一位手眼通天的罪犯所呈现在他脑海中的必然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壮汉形象。
其次,人在对事物进行判断的时候,往往会优先选择自己觉得最有意义的信息。看完影片我们会得知,话痨对于他故事中人物的安排,基本都是由警官背后墙上的犯罪者信息而得来的,大量冗杂无用的信息使警察对他的完整叙述失去耐心,从而选择他觉得是重点的信息进行特别关注——比如凯撒·苏尔——从而忽视其他信息。另外,一个人在人群中扮演的角色对于了解一个人也十分重要,当某个人处于突出位置时,那么他往往也会被优先注意到。基顿和凯撒·苏尔就都属于突出人物的一员,当五人小组行动时,虽然其中四人都是亡命之徒,但很显然都有意无意地听从了基顿的调遣,一个身手矫健头脑灵活的前警察无疑会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而凯撒也是贯穿了全篇的人物,他就像一个幽灵,人们甚至没有办法确定他是否存在,但始终对他抱有畏惧之心,当幸存的匈牙利人躺在病床上胡言乱语,让前来调查的警察失去耐心准备一走了之的时候,一句“凯撒·苏尔”就挽留住了他的脚步,可见其影响力之大。当两个突出的人物在话痨的叙述中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契合点,人们便会不自觉地将目光优先投入到这两个人身上,并对两人身份进行判断。
影片并非是在处处隐瞒话痨的身份,相反,导演多处暗示了话痨的真实身份,一方面为后文埋下伏笔,一方面显示出不可靠叙述的强大欺骗性。在影片开头的倒叙情节中,凯撒用左手点了烟并掏出枪杀死基顿,可见他是个左撇子;而在话痨被审讯的时候,他也习惯性地用左手打开了打火机;四人小组去劫船时,听到船上的人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基顿曾经发问他们说的是什么语言,话痨第一时间就听出了他们说的是匈牙利语,这也是对他真实身份的暗示;警官站在话痨面前喝咖啡,这时出现了一个对瘸子眼睛的特写——他看到了杯底的KOBAYASHI字样,从而顺手牵羊用来当自己手下的代号。
然而这一切的结果是,即使当话痨一直试图将基顿描绘成一个愿意为了心爱的女人金盆洗手,又因为女友被绑架而再次深入虎穴的有情有义的人时,警官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他不需要朋友,也没有把你当成朋友”。从而又一次迷惑了观众。
3. 不可靠叙述在影片中的价值
3.1. 使观众拥有判断推理的空间
观看悬疑片的乐趣之一就在于通过影片提供的种种信息寻找真相。如修辞方法所论,在故事内部,人物与人物或人物与自我之间,那些由不稳定性因素引发的戏剧张力能影响到观众在不同层面对故事的判断,而这在悬疑片中一般表现为“信以为真”的戏剧性反转 [5]。
前文中提到,除了话痨以外,还存在着一位不可靠叙述者:警官。他是叙述者,也是一位特殊的“观众”,作为剧中人物,他与普通观众的差别还在于,他作为一个曾经与基顿共事的人,在内心早就种下了对于基顿的偏见:阴险,叛徒,因此,基顿算计话痨的行为在他眼里就显得不足为奇;并且,观众早在影片开头就已经知道基顿死亡的事实,尽管这一认知在导演的精心安排下会被不断地动摇。所以,警官在影片中的作用,除了充当倾听者这一角色外,还兼顾了与话痨迷惑观众的作用,他做出的推理看似天衣无缝,十分具有说服力,实际上却带着观众一起落入了话痨的圈套中。
拥有丰富观影经验的观众当然知道话痨的话不尽可全信,但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仍然是一个谜。在单视角的叙述下,事情的经过变成了障眼法,观众心中的疑虑也只增不减,对故事真相的好奇心也进一步加强。当真相大白后,无论是推理正确的观众,或者是被导演所蒙骗的观众,都能从结局的反转中得到推理的快感。
3.2. 特殊的叙事效果
看起来无害的,并不一定就无害,甚至有可能是最大的幕后黑手,这一现象在悬疑题材的文艺作品中早就达成了共识。但《非常嫌疑犯》仍然不落窠臼,如上文所说,它并非将真相隐藏起来,而是将真相隐藏在大量的信息之中,并通过暗示让人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错误的信息上。另外,警官的错误判断也十分具有趣味,他从一开始趾高气扬地对话痨宣布“我比你聪明”,到后来被话痨气得语无伦次,再到知道真相后震惊不已却为时已晚,产生了极大的反差。难得的是观众并不会对话痨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黑道头子产生什么厌恶感,反而觉得他逻辑缜密,算计如神,作为正义一方的警官反倒显得有些滑稽。这在常规的叙事中是无法做到的。
3.3. 反讽深化主题
通过不可靠叙事,隐含作者赋予故事更多的典型意义。布斯认为,当读者发现叙述者在事实事件或价值判断上不可靠时,会产生反讽的效果,作者发出这一效果,读者接受效果,而叙述者则是被嘲讽的对象 [6]。警官作为叙述者之一,由于过于固执己见,导致追捕的逃犯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这一反转就极具讽刺意味,这一效果来源于导演与观众的共谋。观众开始对人性中的偏执与傲慢进行反思,对影片所传递的感情也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4. 结语
作为一种特殊的叙事手法,不可靠叙述因为其能够包含大量信息、真假参半的特点而受到悬疑题材作品的青睐。作为情节与故事进程的推动者,不可靠叙述者的存在影响着观众对于人物与事实真相的阐释判断,使其陷入到影片“叙事迷宫”中。成功的不可靠叙述者能够有策略地向观众发出推测邀请,让观众在充满魅力的叙事张力中享受“智商燃烧”的快感。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