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中灭亡——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的沉默叙事
Perish in Silence—The Silent Narration of Abdulrazak Gurnah
DOI: 10.12677/WLS.2022.104073, PDF, HTML, XML, 下载: 331  浏览: 678 
作者: 冯雨秋: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关键词: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赞美沉默》《最后的礼物》Abdulrazak Gurnah Admiring Silence The Last Gift
摘要: 从沉默中消失,在沉默中灭亡。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的《赞美沉默》和《最后的礼物》两部作品聚焦非洲流散者在家乡与移居国之间游离的沉默失语之困,面对背离家园、种族歧视、身份危机等诸多考验与磨难,非洲流散者既难以获得移居国他者的认同,也在离散中迷失自我,只能构筑沉默的堡垒,将自我意识与一切渴望封闭其中。古尔纳对移民、难民的身份认同,殖民主义带来的历史创伤等深刻命题的探讨,对身处于不同文化夹缝中难民处境的洞察,对移民内心深处产生的疏离与孤独的描述,让全世界读者认识到了后殖民时代“家”对于每一个人的意义
Abstract: Disappear from silence, perish in silence. Nobel Prize winner Abdulrazak Gurnah’s Admiring Si-lence and The Last Gift focus on the silence and aphasia of the African diaspora between their hometowns and the countries they emigrate to. Due to the many trials and tribulations such as departure from their homeland, racial discrimination, identity crisis, etc., African diasporas are not only difficult to gain the recognition of others in the countries they have migrated to, but also lose themselves in the separation. Gurnah’s exploration of profound propositions such as the identity of immigrants and refugees, the historical trauma brought about by colonialism, his insight into the situation of refugees in the gap between different cultures, and his description of the alienation and loneliness in the hearts of immigrants, make readers around the world recognize what “home” means to everyone in the postcolonial era.
文章引用:冯雨秋. 在沉默中灭亡——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的沉默叙事[J]. 世界文学研究, 2022, 10(4): 469-473. https://doi.org/10.12677/WLS.2022.104073

1. 引言

阿卜杜勒扎克·古尔纳出生于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岛,1960年代末以难民身份抵达英国,在英国定居并开始以英语写作,其作品主要以殖民主义及流散给非洲人民带来的痛苦和身份危机为题材。《赞美沉默》和《最后的礼物》两部小说都围绕着共同的主题,即移民所产生的异化和孤独,以及由此引发的对支离破碎的身份和“家”的真正意义的反省问题,这两部小说的主人公流离失所,同时被移民国和祖国排斥。古尔纳本人是西方世界非洲移民的成功范例,他的作品引起了人们对成千上万在敌对冷漠环境中挣扎求生的非洲移民的关注,深刻剖析了移民问题,因经济、政治或情感原因而来到移居国的非洲流散者无法融入新环境,被仇视、排挤。《赞美沉默》中的无名叙述者和《最后的礼物》里的阿巴斯面对殖民主义和种族歧视束手无策,只能保持缄默,折射出殖民者的侵略造成了殖民地被遗弃的夹心人的出现,使他们深陷于苦难之中。

2. 沉默:压迫者的长矛

沉默是古尔纳作品中一个反复出现的话题。在《赞美沉默》中,沉默扮演了双重角色,既被统治者用来实施压迫,又是被殖民者进行反抗、抵御攻击的盾牌。

一方面,沉默是压迫者施暴的武器。《赞美沉默》第一部分的题词出自英国作家罗伯特·史蒂文森的游记《南太平洋上》,书中阿佩玛玛岛的国王泰比诺克是一个独裁的暴君,“他是岛上沉默的崇拜者;像一只巨耳笼罩在上面;有密探每日向他报告;他宁愿他的臣民唱歌也不让他们说话”。这段话暗示殖民者和统治者意在用自己的权力封住被殖民者的声音,让他们保持沉默。

在《赞美沉默》中,主人公去找家庭医生看病时,医生对他表露出怜悯同情的态度,在进行一番初步检查后,医生说,“加勒比海周围的非洲人心脏都不太好,容易得高血压、痴呆、糖尿病等十几种疾病,你用不着太担心。”家庭医生作为一个英国人,从西方的角度自说自话,认为处在东方的加勒比非洲人都像他们以为的那样饱受疾病折磨,但其实主人公并非来自加勒比海地区。接着,医生像发射连环炮似的问了一串问题,“你第一次心脏不舒服是什么时候?你有家族遗传史吗?不必担心,只是个小问题,你这个年纪的黑人都会出现这些问题……你是自付还是用医保?如果用医保付能更快进行检查,没必要害怕,你知道了吗?”。巴巴在其《文化的定位》一书中写道,“如果在殖民话语中出现殖民者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只能用固定性或僵化性(fixity)来理解。殖民者的话语策略是以刻板印象为形式的矛盾心理,他们不断重复对被殖民者种族的刻板印象,表现出其内心强烈的矛盾情绪,即反复重构统治主宰关系的迫切需要” [1]。医生先入为主地将自己对非洲人民的固有印象和偏见表露无遗,表面上该医生一直在安慰主人公,但其敷衍之意昭然若揭,漠视主人公的感受和真实身体情况,医生喋喋不休地问了许多问题,但并没有给主人公时间回答,体现出压迫者试图使被压迫者无法发声,保持沉默,来满足自我的虚荣心与自负心。

福柯认为话语由一套具有决定性作用的规则构成,权力决定话语权 [2]。威洛比先生即主人公的岳父,沉浸在大英帝国昔日的辉煌中无法自拔,喜欢听主人公讲述所谓的“Empire story”来满足其对国家的幻想和虚荣心,这是主人公对威洛比先生唯一的用处。主人公与艾玛的父母威洛比夫妇初次见面时,威洛比先生问了很多问题,“你学的是什么?之后能用它谋生吗?是英国政府资助你的吗?我们解放了你的国家,你会不会觉得解放得太早了?你们那儿政治局面怎么样呀?”英国本是侵占其他大陆及国家的殖民者,给被殖民地人民带来了苦难,但在威洛比先生看来,给坦桑尼亚自由独立是英国殖民者的功劳,是值得炫耀的。

萨义德在其著作《东方学》一书中指出,之所以说“东方”被东方化了,不仅因为它是被19世纪的欧洲大众以那些耳熟能详的方式下意识地认定为“东方的”,而且因为它可以被制作成——也就是说,被驯化成——“东方的” [3]。东方主义是一门学科,但从根本上来讲,它代表了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看法、态度和表达,其基础是东西方的二元对立,西方人民主、克己、理性、坦率,而东方人则专制独裁、耽于声色、愚昧迷信、满腹阴谋诡计。西方人以其自认为理所当然的标准评判东方,对有关东方的观点进行权威裁断,进行帝国主义研究和文化研究,通过“描述、教授、殖民、统治”等方式来处理东方,建立霸权体系,用其自身的价值观念和道德标准来审视东方。

《最后的礼物》中的汉娜是第二代移民,她在英国出生成长,对英国人这一身份充满归属感与认同感,但汉娜的黑人皮肤和非洲移民身份无法得到英国社会的认可。男友尼克的父母第一次见到汉娜,便在饭桌上谈论起非洲。尼克的父亲拉尔夫肆意谈论津巴布韦的政治运动与土地问题,讲到他前往突尼斯和尼日利亚的经历,还与尼克交流彼此的意见,仿佛他们才是真正关心非洲问题的群体。拉尔夫片面地认为突尼斯甚至非洲的民众大都生活在专制与恐惧之中,宁静与繁荣只是假象。“我无法想象英国公民在受到这种恐吓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平静地生活,我真的无法想象”。他们询问汉娜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汉娜意识到了尼克的父母对自己存在着歧视与偏见。“你可以变得如此习惯于压迫,以至于你不再觉得它是压迫?或者你认为这是国民性的问题?”拉尔夫不自觉地站在殖民者的立场上,以“帝国视角”看待非洲,认为非洲人民是没有自我意识,无法独立思考,永远不会反抗压迫的,“帝国主义的描述从来就不是一种中立的客观表述模式,而是一种高度主观的欧洲中心主义话语,在道义上有利于殖民者” [4]。

3. 沉默:被压迫者的盾牌

另一方面,沉默还可以化作受压迫者手中的武器,以拒绝与被压迫者对话的方式表示反抗。这是弱势群体自我赋权的方式,在小说中被塑造为一种值得赞赏的故意姿态,为避免正面冲突,同时也为了表达自己的蔑视,叙事者常常选择拒绝与表现出歧视的态度进行对话,用沉默作为反抗的工具,此时的沉默又被赋予了一种比说话更强大的力量(张峰,2022)。凯盖指出,“沉默是一种有影响力的抵抗方式,它突出了语言和故事的局限性,为移民生活的复杂性提供了一个完整的解释” [5]。在《赞美沉默》中,沉默不但是人物的一种行为,还是一种叙事策略,在作品的叙事进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皮埃尔·马舍雷在《文学生产理论》中指出,言语与沉默之间存在一种共生的相互依存关系:“沉默揭示言语——除非是言语揭示沉默” [6]。面对殖民者的羞辱嘲弄,被殖民者往往处于失语、沉默的状态。斯皮瓦克曾发问,“Can the subaltern speak? (属下能说话吗?)” [7],她在这篇文章中讲述了一个年轻印度女子芭杜莉加入印度独立武装组织但无法完成政治暗杀任务,在男人统治的世界里无权发声,最终自杀的故事。沉默的他者,无论是用手势还是口头都保持沉默,变成弗洛伊德所说的“集体中的无组织者”。

面对医生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话语,主人公一言不发,他只是在心里想着,“我没那心思去告诉他我不是加勒比非洲人……他没提到艾滋病,我们那儿是这种病的总部,可能是因为我们和猴子的关系太近了”。通过反讽,主人公也表现出了对种族歧视的不满,但他并未直接与医生争辩,维护自己以及其他非洲人的尊严,而是用沉默来表示对医生的尊重。为了融入英国社会,主人公俨然不在乎自己的种族被抹黑贬低。叙事者通过编造美好的故事和悲惨的失败经历,为岳父献上对大英帝国的赞歌。他告诉威洛比先生:“政府已将食人行为合法化了,总统得了梅毒,而且据传他患有精神分裂症,几乎双目失明,每天下午三点左右就喝得醉醺醺的。在这段叙述中,叙事者再现了殖民话语中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刻板化印象与描述,如吃人、缺乏自控力等,将非洲人塑造为没有人性的野兽。主人公对远在家乡的家人也保持沉默,很少给家人写信,更从未提及他与一个英国女人在一起的事,“无论如何,我不知道如何给她写信。我和一个没有婚姻关系的英国女人住在一起。在桑给巴尔,这样的事情是可耻的。对我的妈妈来说,艾玛就像是令人不耻的情妇。”主人公为了自己的欲望,背弃了家乡的道德标准,选择保持沉默,在阴影里生活,用沉默作为自己抵御指责的盾牌。

《最后的礼物》中的汉娜在男友及其家人面前一直保持沉默失语的状态,面对尼克父母的审视,她别无选择,无法进行反驳,只能设法取悦他们,顺从他们的心意。正如斯皮瓦克认为,“无论是在殖民时代还是后殖民时代,甚至在一切社会形态中,底层人不能说话,只能成为沉默的他者” [7]。弃婴玛利亚姆就是斯皮瓦克所描述的一名“沉默的他者”,她被母亲遗弃在在埃克塞特医院的急诊室门外,警方未能调查出玛利亚姆母亲是谁。她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也就无法产生自我认同。玛利亚姆出生在英国,九岁被费鲁兹收养,这是她的第五次被收养。“她出生在埃克塞特,从未去过其他任何地方,也从未做过任何事情。那时她和费鲁兹和维贾伊住在一起,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小说中玛利亚姆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维贾伊的外甥迪尼斯常常调戏玛利亚姆,为了躲避他,玛利亚姆总是早出晚归,却被费鲁兹和维贾伊以为是因为她在外面学坏了,做不好的事情,费鲁兹和维贾伊不分青红早白地指责玛利亚姆。玛利亚姆的养父母也不同意他和阿巴斯在一起,玛利亚姆在回忆时说道“但我仍然感到它的羞辱,感到不公正”。面对指责与谩骂,玛利亚姆起初试图解释,为自己辩护,但压迫者并不理睬,在此情况下,玛利亚姆放弃挣扎,保持缄默,用沉默作为盾牌,因为她认为保持沉默能让她免受更多的伤害与侵犯。

羞耻感、无价值感和身份剥离感构成了古尔纳小说中沉默叙事的主要内涵。《赞美沉默》的无名叙述者面对医生、艾玛和艾玛的父母总是为自己的非洲移民身份感到羞耻与自卑,《最后的礼物》中阿巴斯因为贫困的生活、凄惨的童年遭遇以及抛妻弃子的行为感到羞愧。其次是无价值感,《赞美沉默》中主人公所编造的帝国故事只能博岳父一笑,但是在笑容背后满是对非洲民众的鄙夷与蔑视,在他们面前,主人公无法证明自己的价值。《最后的礼物》中的玛利亚姆被亲生父母抛弃,在养父母家中遭受虐待,被继母的外甥调戏,无法顺利与阿巴斯在一起,在玛利亚姆心中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价值。最后是身份剥离感,《赞美沉默》的主人公回到家乡,发现尽管身处家乡桑给巴尔,他的内心早已不属于此,找寻不到自己真正的家园和心灵的栖息之地。《最后的礼物》中,阿巴斯度过悲惨的童年,玛利亚姆在养父母家度日如年,他们来到英国之后依旧处在社会的边缘,不被英国社会接受包容,阿巴斯向他的孩子们讲述了他过去作为商船水手时的异国故事,以避免告诉他们他真实的移民经历,因为现实是痛苦至极的,在阿巴斯心中,故乡是“渴望返回而又厌恶的沉寂之地”。在这三种因素的共同推动下,他们选择保持沉默,用沉默来保护自己,圈地自缚,在无助无望的生活中禹禹前行。

从第一部小说《离别的记忆》开始,这种“来自一个地方,却生活在另一个地方的状况”便成为古尔纳的创作主题。《赞美沉默》和《最后的礼物》将主人公的流亡经历与桑给巴尔的历史进程联系起来,以悲天悯人又不乏诙谐幽默的笔调书写了移民经历、种族关系、后殖民身份等严肃的话题,毫不妥协地批判了殖民主义及革命后的极端民族主义给桑给巴尔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表达了对身处地域和文化鸿沟中的移民的同情 [8]。古尔纳在其作品中刻画的沉默者形象令人深思,无数的非洲离散者迫于本国的政治动乱和令人窒息的恶劣生存环境,不得不离开家乡,成为一名无根的流散者,而在移居国,他们则面临着种族、身份、阶级、性别导致的诸多困境,使他们无法融入新的国度,又回不到自己的家乡,从而陷入流散的境地,《赞美沉默》和《最后的礼物》中的主人公是这些离散者的代表。漂泊无依、颠沛流离是流散者的命运,这也是非洲流散者的普遍困境,表现出古尔纳所探讨的殖民主义的影响及对夹杂在文化和地缘裂隙中的难民的命运的深切关怀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致谢

感谢阿卜杜拉扎克·古尔纳,他以自己作为难民的亲身经历为基础,对移民、难民的身份认同,殖民主义带来的历史创伤等深刻命题的探讨,对身处于不同文化夹缝中难民处境的洞察,对移民内心深处产生的疏离与孤独的描述,让全世界读者认识到了后殖民时代“家”对于每一个人的意义。感谢为本文写作提供指导的老师,感谢对后殖民主义理论作出研究与调查的学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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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朱刚. 二十世纪西方文艺批评理论[M]. 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1: 286.
[3] 爱德华•W•萨义德. 东方学[M]. 王宇根, 译.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9: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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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doi.org/10.1057/9781137375209_11
[5] Kaigai, K. (2013) At the Margins: Silences in Abdulrazak Gurnah’s Admiring Silence and The Last Gift. English Studies in Africa, 56, 128-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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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acherey, P. (2006) 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 Translated by Geoffrey Wall, Routledge.
[7] Spivak, G.C. (1994) Can the Subaltern Speak? In: Williams, P. and Chrisman, L., Eds., Colonial Discourse and Post-Colonial Theory: A Reader, Routledge, New York, 66-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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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张峰. 古尔纳《赞赏沉默》中的多重叙事策略与主题意蕴[J]. 外国文学研究, 2022, 44(2): 55-67.
https://doi.org/10.19915/j.cnki.fls.2022.0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