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汉诗英译过程中,忠实传达原文之意为基本要求。除了忠实于原诗之意外,另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准确传达出诗歌蕴含的丰富情感,而情感与意象密不可分,如何处理诗歌意象因此就成了汉诗英译中困扰诗歌译者最大的难题。本文在介绍意象概念的基础上,以汉语诗歌意象构成为基础,对中英诗歌中意象的构成方式(即意象并置叠加、意象脱节和意象通感)进行讨论,通过列举汉诗英译的具体案例,对汉诗英译过程中诗歌意象的处理方法进行探讨。
2. 意象及其在诗歌中的作用
“意象”一词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古人认为“意”是内在的抽象的心意,象是外在的具体的物象;意源于内心并借助于象来表达,象其实是意的寄托物(邹建军,1998) [1] 。西方诗论中也对诗歌的意象进行了强调,正如意象派诗歌代表人物庞德所言,“意象是一刹那间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情节)” [2] ,也就是说作品背后的“情”与作品中出现的“象”互相制约,缺一不可。在诗歌创作中,诗人把“情”寄托于“象”,从而使抽象之情既可感,又可触。又因为意象是人类大脑活动的产物,不同诗人借助各自独创性的意象使相同或相似的情思得到独特的艺术表现,从而为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和回味余地。因此,汉诗英译过程中必须注意再现原诗意象,并且是以“独特的艺术表现”再现原诗意象,只有这样,原诗情思才能更好地传递给目的语读者。
3. 汉英诗歌意象的构成方式
意象虽缥缈朦胧、高度抽象,但中外诗人在其构成方式方面,却有相似看法,即诗歌意象构成大致可分为意象并置叠加、意象通感和意象脱节(习华林,2001) [3] 。如果能从意象的构成方式着手,对诗歌意象进行分析,就能加深对诗歌意象的理解,对症下药,提高汉诗英译过程中意象传达的准确性,使原诗情感表达更充分,从而让外国读者感受中国古代诗歌的魅力。
3.1. 意象并置叠加
意象并置叠加,纯粹是将一组寻常景物组合在一起。不过,这些景物的组合并非大杂烩式的糅合,而是诗人为表达特定内涵,将自己在特定情境中精心选择的、具有统一情绪的景和物,通过巧妙搭配所组合构筑的意象世界。一个又一个的意象接连呈现在读者面前,使读者产生直接接触之感,从而留下鲜明的感觉印象。其中,英诗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庞德的作品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4] 。短短两行构造了两层意象世界,第一层由地铁站拥挤的人群构成,第二层则由潮湿、漆黑的树枝和美丽的花瓣构成,两层意象并置叠加,人群和树枝使人深感幽暗、混乱,但如花瓣般美丽的脸庞又使人眼前一亮,仅仅14个词语就构造出了一种极为朦胧的感觉,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
中文诗歌中诗仙李白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漂浮不定的白云如同任意东西的友人,徐徐落下的夕阳如同与依依惜别的友人,本没有联系的意象在诗人的笔下通过跳跃式联想建立联系,将诗人内心心意表现得明明白白。王昌岭的《送张四》中“枫林已愁暮,楚水复堪悲。别后冷山月,清猿无断时。”两句,虽然也通过叠加的意象表达情感,但又有所不同,因为此诗中“枫林”“楚水”“山月”“清猿”,都是含有愁苦这一特定思想感情的意象,也就是说此处是不同的词语相叠的同一意象的累加进而构造出的另一意象世界。
3.2. 意象通感
通感就是指将不同的感官感觉联系起来,用语言将感觉转移,即“以感觉写感觉”,举例来说就是颜色有了温度、声音有了重量或者味道有了形象。从语言结构层面看,“通感意象能造成语言感受上的陌生感、新奇感,使语言表现具有诗学价值” [5] 。
中国古代诗歌中运用通感构造意象的名句极多,例如李贺《李凭箜篌引》中“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两句,这里的“玉碎凤凰叫”除了以听类听外,也可以以听类形,因为“玉碎”会使人联想到冰冷破碎之状,“凤凰”会使人联想到和缓之状。而“芙蓉泣露香兰笑”也是以听类形,因为“蓉泣”是“芙蓉在露水中饮泣”,“兰笑”是“香兰开怀欢笑”。而“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写的是清脆的乐声改变了的气候、打动了天帝,就是将听觉转移到了触觉和感觉。通过意象通感,这两句诗生动再现了乐工李凭所弹奏的箜篌乐声的美妙、动听。
诗人杜甫在《春望》中,运用通感创造出了传唱千古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悲伤是内心感受,花是视觉事物,“感时花溅泪”是视觉与内心感觉相互沟通;恨是内心感受,鸟叫是听觉事物,“恨别鸟惊心”是听觉与内心感受相互沟通沟通。杜甫运用通感构成意象,移情于物,使客观事物带上强烈的感情色彩,造成了新奇的表达效果,也使读者耳目一新。
英诗中艾略特 [4] 的诗歌Rhapsody on a Windy Night中“Every street lamp that I pass/Beats like a fatalistic drum”则是视觉和听觉的沟通,虽然路灯照亮前路,社会在不断前进,但这一切却仿佛早有定论,让人感到了无生机。
3.3. 意象脱节
意象脱节是指诗句在结构上尽量略去起连接作用的虚词(如连词、介词),只由实词(特别是名词)来构成诗的意象(王欣,2008) [6] ,达到“语不接意接”、“辞断意连”的效果。
晚唐诗人温庭均的五言律诗《商山早行》中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通过“鸡声”“茅草店”“晓月”“板桥”“清霜”“足迹”这六个实词(意象)的直接连接,既突出了每个意象,又使意象组合构造的早行途中寒冷凄清的景色表达更加鲜明,令读者身临其境。
王维《使至塞上》中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写的是“瀚无边的沙漠上,孤烟直上;横穿西北的黄河头落日浑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四个实词直接,为读者构想大漠风光留下的充足的余地。
美国诗人马克思·韦德 [4] 的小诗Night是采用意象脱节描写夜这一主题的代表作,全诗为“Fainter, /dimmer, /stiller each moment/Now night”。作者通过“fainter”、“dimmer”和“stiller”这三个描写不同夜间时刻的形容词(也可看作以“moment”这一实词为中心词的名词短语)的直接拼合,使渐入夜境的画面跃然纸上。
4. 汉诗意象英译技巧
意象的传达是诗歌翻译的一大障碍,有效的理解和转化手段是使翻译后的诗歌意象在目的语语言文化背景下得到保留所必需的。基于汉英诗歌在意象构成方式上有相似之处,通过分析确定意象构成方式后,利用舍弃连词、说明性文字、以感觉写感觉和去虚词留实词等技巧,使英译后的诗歌意象与原诗意象的构成方式保持一致,就可以化抽象为具体,在汉诗英译后完整传达诗歌意象。
4.1. 意象并置叠加英译技巧:介词、连词、说明性文字的舍弃
杜牧曾在《赠别二首·其一》中写道,“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在此诗中,诗人第一句写人,即一位身姿轻盈的十三岁少女,美丽大方;第二句话锋突转,开始描写春花,即含苞的豆蔻花在枝头随风颤动。两幅画面自然叠加,使人产生一种人似花美,花因人艳的画面之感。
许渊冲 [7] 先生将此句处理为“Not yet fourteen, she’s fair and slender, Like early budding flower tender.”,“like”一词就打破了原文的自然意境,使少女与花之间多了一层诗人强赋联系之感。杜牧确有将两者联系起来的意思,但他并未使用任何联系词,而是借用意象叠加的手法使人与花之间的联系自然呈现。由于未能把握这种意象叠加的意蕴,许先生的译文并未传达出原诗的神韵。
裘小龙先生将其翻译为“Slender, supple, she’s just thirteen, \the tip of a cardamon bud\ in early spring”,这种译法既忠实于原文含义,又保留了原诗的叠加意象,突出了少女之美,使读者的感觉印象更加鲜明。李白在《月下独酌》中趁着月光借酒助兴,蹁跹起舞,写下了“我舞影零乱”的诗句,使诗人之“我”与诗人之“影”的意象相互叠加。
韦利(1950) [8] 将此句诗歌处理为“In the dance I weave/my shadow tangles and breaks”,就使原诗中诗人跳舞时光影重重、相互交织,影子与人叠加后所呈现出的乱糟糟的意象被表达了出来。许渊冲[7]先生将此句处理为“My shadow’s a mess while I dance along”,“while”一词作为说明性文字,虽然使诗歌保留了整体押韵的效果,但却缩小了读者的想象空间,表达太直白使原诗化寂寥为热闹的表达效果也就不那么明显。
意象并置叠加实质上是一种隐喻,一种本体和喻体之间缺少联系词,需要通过意象的叠加进行联想,从而在本体和喻体之间搭建联系桥梁的特殊隐喻。因此,翻译采用意象并置叠加的诗句时,需要舍弃说明性文字或联系词,使读者自己去感悟诗人所描绘的意象背后的情感,为读者留下想象空间。
4.2. 意象通感英译技巧:以感觉写感觉
许渊冲 [7] 先生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翻译为“Grieved over the years, the flowers are moved to tears. Seeing us apart, birds cry with broken heart”,其中“be moved to tears”和“cry”的主语分别是“flowers”和“birds”,被动的使用虽然使花、鸟拟人化,但原诗那种自然主动的感觉转移却消失了。
而杨宪益夫妇 [9] 的译文“Even flowers seem to shed tears for the sadness of our time. The very birds grieve at the sight of people parting from their beloved”也是将花、鸟拟人化,但“for”和“at the sight of”就把视觉和听觉分别与内心感觉联系了起来,使客观事物主动表现出主观情感。这样的意象处理方式相对更加贴合原诗,也更具有艺术魅力。
再如,吴文英的《浣溪沙》一诗多处运用通感,尤其以“玉纤香动小帘钩”表现最为突出,这句写的是即将分手的情景:幽香浮动,伊人用纤纤玉指扯起了小小的帘钩(即将离开)。原诗将视觉(“玉纤”)、嗅觉(“香”)和内心感受(因伊人的离开而不舍)相互串联,有种似真似幻的感觉。翁显良先生 [10] 的译文是“The curtain is down, its hook yet quivering with remembrance of a perfumed hand’s touch”。这样的处理虽然在含义上忠实于原文,但在视觉、嗅觉和内心感受层面的联动却不如原诗。因为幽香是伴随着掀帘又放下的动作而来,而掀帘又意味着分别,所以香味留存又是内心不舍的写照,翁显良先生的译文并没有体现不同感觉之间的交互关系,只是描绘出了原诗的画面。
通感的神髓是“凭想象和他的敏感可以看出不同事物的互相感应”,也就是说,翻译时必须跨过语言障碍,将这种“不同事物的互相感应”通过诗人描写的意象表达出来,使精细微妙、意义深刻的“感觉”在不同的文化、语言环境里得到充分的表现。
4.3. 意象脱节英译技巧:去虚词留实词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中国古典诗歌中采用意象脱节这一方式构成全诗意境的传世之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短短的二十八字中排列着十种意象。这些意象由上及下,由远及近,紧密排列,通过营造出一种凄凉的意境,表达出了诗人内心的沉重、忧伤和悲凉。裘小龙先生将此诗译为“Withered vines, old trees, crows at dusk, \a small bridge over the flowing water, a few houses, \an ancient path, the west wind, a lean horse, \the sun setting in the west.”,就紧紧抓住了原诗意象脱节的技巧,不用虚字,使意象无缝衔接。虽然此处的翻译只是直译出原诗的各个意象,也没有使用其他翻译技巧,但很好地凝聚了意象密度,传达出了原诗那种悲惨凄凉的意境,表达到位。
再如,庞德 [11] 将李白《送友人》中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译为“Mind like a floating wide cloud, Sunset like the parting of old acguaintances”。此译文虽模仿了原诗无动词的特点,但“like”一词的效果却使译文“意接语也接”,相比原诗,韵味也就少了几分。
英语作为形合语言,较多使用代词、连词、冠词等连词成句,英语诗歌也是如此,由此就造成了英诗意象密度不如汉诗的缺点(习化林,2001) [3] 。因此,汉诗英译过程中,需要大胆取舍,尽量去除诗歌结构上的虚词,使用实词直接结合构建诗的意象,从而使采用脱节方式构成的诗歌意象得到充分表达。
5. 总结
诗歌翻译并非易事,更不用说“翻译好一首诗歌”。由于在诗歌翻译中意象承担着文化交流这一使命,所以必须对诗歌意象的处理加以重视。不同方式构成的意象对诗歌意思表达和情感传递的作用并不相同,其中意象并置叠加重在通过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意象(或不同的词语相叠的同一意象的累加)相互交织营造氛围表达情感,处理时就需要注意舍弃联系、说明式内容,使氛围感自然而然产生;意象通感强调不同感觉器官感受使作者内心感受得到突出表达,使读者产生耳目一新的感觉,翻译时也需要以感觉写感觉,避免表达过于直白、写实;而意象脱节则是通过多个意象无缝衔接,塑造整体意境,为抒发情感作铺垫,翻译时则需要减少对英语语法的重视,通过舍弃虚词增强意象密度,实现意境塑造的效果。综上所述,翻译时必须对原诗意象构成方式进行分析,灵活处理,使诗歌意象在译文中得到准确传达,从而实现“翻译好一首诗歌”的目的,推动中国古典诗词更好对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