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作”的语义演变与词汇化
The Semantic Evolution and Lexicalization of “Zuozuo” (做作)
DOI: 10.12677/ML.2023.118466, PDF, HTML, XML, 下载: 216  浏览: 336 
作者: 崔海燕: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关键词: “做作”语义演变词汇化机制“Zuozuo” Semantic Evolution Lexicalization Mechanism
摘要: “做作”是由同义骈词合成的双音词,在近代有动词、名词、形容词三个词性,具有多个义项,但只有“虚假的、不自然的”形容词义项留存至现代汉语,还发生了语义不透明、色彩贬抑化、词形可变性降低、句法功能固化和语音弱化的转变。通过对历史语料检索和分析可知,“做作”意义和用法的择一过程体现了组合同化、语境吸收和重新分析的机制,其在与“故意、乔、假”组合的结构中沾染[+虚假][−自然]的语义特征;在否定和反讽语境中吸收了贬义色彩;又在与“如此、恁地”组合的结构中被重新分析为形容词,由此完成了专一化演变。
Abstract: “Zuozuo” (做作) is a disyllabic word synthesized from synonymous parallel words. In modern times, it has three parts of speech: verb, noun, and adjective, and has multiple meanings. However, only the “false and unnatural” adjective meanings remain in modern Chinese, and there has been a transformation of semantic opacity, color devaluation, decreased word form variability, solidified syntactic function, and weakened pronunciation. Through the retrieval and analysis of historical corpus, the process of choosing the meaning and usage of “Zuozuo” (做作) reflects the mechanism of combination assimilation, contextual absorption, and reanalysis, it imbues the semantic features of “+falsehood” and “−nature” in the structure combined with “Guyi, Qiao, Jia” (故意, 乔, 假); it absorbs derogatory connotations in the context of negation and irony; it is reanalyzed as an adjective in the structure combined with “Ruci, Nende” (如此, 恁地), thus completing the simplification evolution.
文章引用:崔海燕. “做作”的语义演变与词汇化[J]. 现代语言学, 2023, 11(8): 3437-3445. https://doi.org/10.12677/ML.2023.118466

1. 引言

“做”和“作”都有“制造/作”的意思,而二者组合却产生了新的意义,《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释“做作”为故意做出某种表情、腔调而显得虚假、不自然,例如:他的表演太做作了,此处“做作”为形容词词性,且多为贬抑用法。目前学界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做”、“作”的语义、语用、语法差别进行考辨,如尤婷婷和张觉(2016) [1] 、张万有(2017) [2] 等;对“做作”的共时语义、语用进行分析,如董国振(1982) [3] 、芜崧(2000) [4] 等;对“造作”与“做作”的来源、语义、语用差别进行辨析,如南小民(1999) [5] 、高利娟(2019) [6] 等,而对于“做作”何时结合成词、意义是如何演变的、词汇化表现和演变机制等问题,暂未见较为系统的分析,本文将从历时和共时相结合的角度出发,借助语料库,对上述问题进行解答,文中现代汉语例句主要选自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和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古代汉语语料主要来自陕西师范大学的第四版汉籍全文检索系统。

2. “做作”的词性和句法功能

现代汉语中,“做作”是形容词,在句子中主要作定语、状语和谓语成分,起修饰或叙述作用。例如:

(1) 可是她说话却很直率。显然不是那种娇柔做作的女人。(古龙《天涯明月刀》)

(2) 她已经完全摆脱了大赤包和招弟对她的束缚,毫不做作地显出了她的本来面目。(老舍《四世同堂》)

(3) 她不做作,不浮躁、不虚华。(《作家文摘》1997年)

上例中的“做作”修饰人和动作,或对主语进行说明,其多用在否定词后或祈使句(“别那么做作”)中,展现出该词的贬抑色彩。同时,“做作”也可以活用为名词,担任句子的主语或宾语,如:

(4) 做作是修养。(车前子《洋山芋上的螳螂》)

(5) 关颖珊自信而又谦和地笑着,没有半点明星的做作与傲气。(《人民日报》1998年)

例(4)中“做作”临时活用,代指拥有这种特征的行为;例(5)中“做作”和“傲气”并列,临时发生了名词化。

在近代汉语中,“做作”则表现出了不同的用法,例如:

(6) 众人道:“体要取笑,且看朱大哥做作。”(《禅真逸史》第二十六回)

(7) 巫娘子道:“只是该与我熟商量,不该做作我。而今事已如此,不必说了。”(《初刻拍案惊奇》卷六)

(8) 再说郑蕊珠……便见把后门关了,方晓得是歹人的做作。(《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五)

(9) 夏方撺掇道:“陈兄,你好没见识,别人见了酒席,巴不能勾撞将去,你却是他相招,反做做作作起来。”(《鼓掌绝尘》第十五回)

(10) 世之葬亲者,泥于吉凶祸福之说……所以必要百计营谋,多方做作。(《今古奇观》第三十二卷)

(11) 守到三鼓时分,藏起一个,一个做作醉汉,身背包袱,在那街上一步一颠。(《郭青螺六省听讼新民公案》卷三)

(12) 吾辈若要做作修为,则此学可以不讲;又要费力研穷思索,亦可以不讲。(《明道录》卷五)

(13) 薄书生,矫饰言行做作虚誉,奔走公卿之门者若市矣。(《日知录》卷十七)

例(6)中,“看朱大哥做作”是兼语式,“做作”是义为“操作”的中性动词;例(7)结合上下文可知,表达的是巫娘子对赵尼姑私下给她与卜大郎牵线搭桥行为的不满,“做作”后接“我”,此处应理解为“作弄”;例(8)中的“做作”是名词,指“行为”,例(9)中的“做做作作”为形容词重叠式,意义和现代汉语相似,却展现出现汉不具有的形式;例(10)“百计营谋”和“多方做作”对举,此时“做作”可以理解为“运作”;例(11)中的“做作”后接宾语,应为“装作/成”之义;例(12)中“做作”同样也接宾语,随文释作“提高”;例(13)中“做作”作“虚誉”的动语,和“矫饰”并列,是一个动词,两者意义应相近,并作句子的谓语,可以理解为“为……装模做样”。根据语料检索和分析,近代汉语中“做作”多为动词,有时还可后接宾语,作复句中分句的谓语,也可作定语或受修饰的中心语,但是鲜见作状语修饰动词,近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中的“做作”呈现不同的句法分布。

Table 1. Differences in part of speech between modern Chinese and modern Chinese for “Zuozuo”

表1. “做作”在近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中的词性差别

如上表1所示,“做作”在近代汉语中有三个不同的词性,在发展过程中其词性发生了单一化,与之相伴随的还有词义的固定,详见下文分析。

3. “做作”的语义演变

据王力先生(2015)考察,因入声“作”在口语中读去声,为表区别便造了“做”字 [7] ,两者是同一词的不同形式,故“做作”应为骈词合成的双音词,其本义和“作”相同,这还可以从《康熙字典》和《中华大字典》中未单独给“做”列义项得到证明。根据许慎《说文解字》,“作,起也,从人从乍”,“作”的本义是“起身”,后受转喻机制的影响,以初始动作(“起身”)转指目的动作,从而引申出“做某事,从事某种活动”义,例如:

(14)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周易》卦一)

(15) 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尚书》舜典)

(16) 帝以芝清忠履正,素无居宅,使军兵为作屋五十间。(《晋书》卷九)

例(14)中的“作”是本义“起身”,该句可翻译为“圣人起身引来众人观看”;例(15)和(16)中的“作”分别是“创作”、“建造”之义,是“做某事,从事某种活动”义项在不同语境的具体实现。“做”和“作”受汉语双音化的影响结合在一起,最早语料见于《宋稗类钞》,如下:

“世人多写大字时……要须如小字锋势备全,都无刻意做作乃佳,自古及今,余不敏实得之。”

上例记述的是米芾对书法创作的观点,此处“做作”的具体意思是“书写”。可见,“做作”在结合之际的本义就是“作”的引申义,即表示从事某种活动的动词义,而后再发生进一步的语义演变。

3.1. “做作”表“做某事,从事某项活动”

表示“做某事”的“做作”是泛义动词,它可在句子中替代具体动词,在不同的语境中呈现不同的意义,因为意义宽泛不确定而具有很广的使用范围。例如:

(17) 只得趁史氏回头,将手势做作一番,素馨点头会意,也就出来。(《蜃楼志全传》第四回)

(18) 唐卿被他急坏,却又见他正到利害头上如此做作,遮掩过了,心里私下感他,越觉得风情着人。(《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二)

(19) 众人起初看见他吃法烦难,也有些疑心,及见范春元说破,晓得被他做作,尽皆哄然大笑,一时散去。(《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

(20) 有许多话头做作,哄动这些血气未定的少年,其实有枝有叶,有滋有味。(《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八)

(21) 承平将官,高品学文人做作,谈文作诗。(《醉醒石》第五回)

(22) “明日上阵,看老拙做作,他们破得破不得?”(《三遂平妖传》第三十八回)

(23) 余娘知是两人做作,到那极快活的田地,也将错就错。(《八段锦》第八段)

例(17)中的“做作”是“操作”的意思;例(18)中的“做作”是“作出反应”之义;例(19)中“被他做作”指“被他作弄”;例(20)中的“做作”表示“言说”;例(21)中“学文人做作”是“学文人创作诗文”的意思,此处“做作”是“创作”之义;例(22)结合上下文可知,“做作”后省略了“法事”,是“作法”的意思。此外,如例(23),“做作”作为意义不明确的动词,还可以用来表示“性交”,是起避讳功能的委婉语。“做作”的“做某事”义,在特定的语境中还可以表达“装作”的意思,这是其在特定语境下动态的言语义,例如:

(24) 郭无为……引着佩刀,做作要自杀的样子,以求引动众心。(《宋代十八朝宫廷艳史》第十六回)

(25) “这里却也不必用力攻打,只须百人结一小队……做作攻打的样子,使他防不胜防,疲于奔命。”(《古本水浒传》第三十三回)

上述两例中的“自杀”和“攻打”都是没有真正实现的动作,只是为达到目的而使用的“假动作”,同理,例(11)中的牢子也不是真的喝醉酒,所以这三例的“做作”译为“装作”最恰当。综上,“做作”的区别理解都是其在不同情况下的语境实现。

3.2. “做作”表“动作、行为”

动词“做作”可以概念物化为一个名词,按照认知语法的语义观,一个动词与其名词化形式的语义差别仅在于人们对同一概念的识解(张凤,2011) [8] ,也就是说一个词被识解为动作还是事物取决于行为主体对其理解的角度,正如沈家煊(2010)所言,“动词名用就是将一个抽象的活动当作一个具体的实体看待” [9] ,当把“做作”从“做某事、从事某项活动”理解为“动作、行为”时,它就发生了名词化。例如:

(26) 不想道相挜把,这做作难禁架。(《全元南戏》高明蔡伯喈琵琶记)

(27) 富察后见他醒了,又把眼睛闭着,仿佛又要睡着的模样,也明知这是她的假做作,一时等不耐烦。(《乾隆休妻》第三回)

(28) 雷老儿道:“原来有这些妖术!怪道她说人也众,钱粮也多。有了这做作,谁不愿执鞭坠镫跟她做事?”(《樵史演义》第四回)

例(26)中的“做作”指“行为”;例(27)中的“做作”指“动作”;例(28)中“有了这做作”表示丁寡妇拥有作法的能力,此时“做作”译为“手段”较为恰当,以上“做作”都受定语修饰,是典型的名词。

3.3. “做作”表“虚假的、不自然的”

“做作”还可以作为表示“虚假的、不自然”的形容词,这个用法一直延用至今日。此时,“做作”是具有贬义色彩的形容词,主要用以修饰人,因为只有人才能表现出这样的情态,表达说话人对这一特征的不认同,例如:

(29) 无执滞心,才是通方士。有做作气,便非本色人。(《围炉夜话》)

(30) 想才郎容貌,另一样丰韵标。他生的恬恬净净不轻乔,更那堪老老成成不做作,洒洒潇潇,比别人不溷浊。(《全元散曲》唐舜民)

(31) 你看那女子,扭捏做作,必是个卖俏的。(《全元杂剧》逞风流王焕百花亭)

上述各例中的“做作”都不可以直接从表面组合形式上推知意思,与“作”的意义不相关,必须根据语境才能解读出其具体内涵。此外,近代汉语语料中还多见形容词“做作”受程度副词“如此”、“恁的/么/般”修饰的用例,我们认为这是导致“做作”形容词化的原因之一,后文将详细分析,此处不作赘述。

“做作”的词义演变可由图1表示。

Figure 1. The semantic evolution of “Zuozuo”

图1. “做作”的词义演变

4. “做作”的词汇化表现和机制

“做作”是骈词合成的双音词,最早出现于宋朝米芾对书法创作的看法论述中,后多见于各种话本小说。“做作”组合成词之后,意义、用法等都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而造成演变的机制是组合同化、语境吸收和重新分析。

4.1. “做作”的词汇化表现

董秀芳(2002)指出,双音词衍生过程中,语义要有一定的改造,这使得其形式与意义之间的关系由直接变得迂曲 [10] ,也就是说双音词的语义具有不透明性,其意义不可从形式直接推知。“做作”最初是可以从语表形式上明确含义的,其整体意义与“做”的本字“作”相同,只是在双音化驱使下形成的组合,而后意义发生整合,形成表示“动作和行为”的名词用法。而表示“虚假的、不自然”的“做作”词汇化程度进一步加深,其意义与组合成分“做”、“作”没有显著的联系,是语用推理的结果。“做作”词义变化还体现在语义色彩的贬化,请看:

(32) 玄宗大喜,一齐同到道场院,看他们做作。(《初刻拍案惊奇》卷七)

(33) 谋事今年有做作,只忧家宅多萧索。(《永乐大典》卷一万八千七百六十七)

(34) 圣人做作,又自不同。(《朱子语录》卷九十三)

(35) 穆氏道:“大老爷不须推辞,我是实心实意报效你大老爷,倘有半句做作,叫我永堕地狱,不得翻身。”(《绘芳录》第十五回)

“做作”最初是中性甚至偏褒义的词,如例(32)中“做作”是中性动词,义为“操作”,例(33)、(34)中的“做作”都是褒义的,前者表达“今年在工作上有所作为”,后者被“圣人”修饰。而例(35)中的“做作”显然是贬义词,既可以理解为动词“造假”,也可以理解为形容词“虚假的”,“做作”出现在条件小句中,说话人是在以赌咒形式向听话人表达自己的忠诚。

除语义的不透明和贬抑化之外,“做作”的词形也趋于固定,其前后成分不能随意颠倒,例如:

(36) 果然,金吾见杨府礼物,便自心动,乃作做曰:“彼恃朝廷只在他一家而已,今日亦识谢某乎?”(《杨家将》第二十七回)

(37) 张珏闻言,向楚云口呼:“颦卿呀!你何必如此作做,碍口含羞,何妨正大光明,说上三言两语……”(《三门街后传》第一百十八回)

上述两例中的“作做”都是“虚假的、不自然的”义,一个作状语修饰“曰”,一个是谓语中心,内部语素和常规用法顺序不同,现代汉语中未见,可见,随着其词化程度加深,“做作”的词形可变性降低了。

“做作”词汇化的句法演变主要体现在句法功能的固化。起初,“做作”是可接对象宾语的及物动词,后来出现了不及物用法,如例(6),到了明清之际,其词性进一步发展,脱离了原来的句法类属,成为描述性的形容词,只作形容词性谓语或修饰性成分。此外,“做作”还发生了语音的弱化,如《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将“做作”注音为“zuòzuo”,此时“作”的声调缺失,读作轻声。现代汉语中还出现了以“作”表示“做作”的用法,例如:

(38) ……同样看得异常气愤,说话的样子真作。(BCC语料/微博)

上例中的“作”是“虚假、不自然”的意思,以“做作”的截略形式承载整个词的意义,“作”除了受“真”修饰之外,还可受其他程度副词如“好”、“太”等修饰,同时也可以担任构词语素,形成“作精”这样的表达。

4.2. “做作”的词汇化机制

根据上文讨论,“做作”成词之后,意义发生了贬化,词性发生了转类,语音发生了弱化,这些转变表现是组合同化、语境吸收和重新分析的结果。

4.2.1. 组合同化

蒋绍愚(2019)指出,两个词经常连在一起使用,形成线性组合关系,其中一个词受另一个词影响,会变得和另外一个词同义 [11] ,也就是说词的意义会受到与之组合的其他词感染,而发生组合同化。“做作”原本是中性词,表示“做某事、从事某种活动”,只是对句子主语的活动进行客观的陈述,不具有任何贬抑色彩,其义项中的[+虚假]义素也不可从词义引申角度进行解释,为解决这一问题,需要将其放到更大的语言单位中去探寻。根据语料检索,“做作”经常受“故意”、“有意”、“乔”等修饰,例如:

(39) 夏方见他只是不信,明知他故意做作,只得把先年骗马乘去寻郑玲珑的事,一一明言。(《鼓掌绝尘》第十四回)

(40) 况且平日看见女婿的乔做作,今日又不见同女儿先到,也有好些不象意了。(《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八)

(41) 便道:“我们先坐了罢!等不得这样乔做作的。”(《绣像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三回)

(42) “琳宫梵刹事因何,道即天尊释即佛,广栽花草虚清意,待客迎宾假做作……”(《绣像金瓶梅词话》第八十四回)

(43) 狄公见徐德泰如此模样,知非有意做作,只得命人将周氏松下,用凉水当头喷醒。(《狄公案》第二十七回)

“故意”、“有意”都是指带有某种明确目的的心理,有意识地做某事是以明确目的为指导的行事,行为受到控制就会表现出与往常不同的特征,进而显得不自然。“乔”是“假”的意思,作状语可表示动作的虚假、不真实。上例中动词“做作”与这些副词组合共现,高频使用使其沾染上[+虚假][−自然]的语义特征,发展出“装模作样”的义项,故而《近代汉语词典》释其为“矫揉造作、故作姿态”。

4.2.2. 语境吸收

此外,听者常常依靠语境提供的信息,运用推理,从言者有限的话语中推导出其没有说出而实际要表达的隐含义(张秀松,2020) [12] ,“做作”多出现在表达说话人或作者不认同的语境中,如例(41)、(42)等表现出言者对听话人行为的否定态度,久而久之,“做作”就吸收了语境中的贬义色彩,发展出直接表示不受人待见的“虚假的、不自然的”特征的新义项,从而实现由中性词到贬义词的跨越,并在反复的使用中规约化。

根据语料,“做作”还多出现于反讽语境中,表示“(你)做得倒好,胡来”,意在讽刺对方行为的不合适、不恰当,“反话正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直接批评给听话一方带来的面子威胁,从而遵循了会话的礼貌原则。例如:

(44) 章绣锦只得含羞答曰:“姻缘乃是父亲主张,女儿晓得甚事?”章士成闻言暗喜想道:好做作。(《前明正德白牡丹》第九回)

(45) 庄外有人高声叫道:“你们在这里好做作,官司现今出榜拿捉妖人。你们却在此剪草为马,撒豆成兵,待要举事谋反。”(《三遂平妖传》第三十一回)

(46) 国太大怒,骂周瑜曰:“汝……杀了刘备,我女便是望门寡,明日再怎的说亲?须误了我女儿一世!你们好做作!”(《三国演义》第五十四回)

(47) 刘瑾即出午门上马,数名随从来到校场勒马,进了东辕门,心中不悦。想:“张茂好做作,不来迎接。”(《白牡丹》第二十四回)

例(44)中的“好做作”是字面意思,出现在褒扬语境中,表现章士成对女儿愿意听从自己安排婚姻的赞许,而后三例与之不同,都是在反讽语境下的否定用法。例(45)是庄外来人对王则等人在朝廷作为之际却厉马秣兵行为的怒斥,讽刺意味较强;例(46)是国太对周瑜欲杀刘备计划的反驳,刺杀行为还未实施,故而反讽程度相对较低,上面两个都有具体明确的讽刺对象,且是在面对面交流语境下实施的,当面直言“好做作”实质在用反语实施批评。例(47)则是刘瑾的心理活动,刘瑾以“好做作”表达对张茂未亲自来迎接自己的不满,听话人未真正现身,礼貌原则其实无用武之地,可见此时“好做作”的“做得倒好,胡作非为”义已逐渐规约化了,其吸收了反讽语境中的否定义。其后,受语言经济原则的影响,“好”脱落,“做作”可单独直接表示整体的意义,从而促成其由中性词向贬义词的演变。

4.2.3. 重新分析

“做作”的语义演变还可能是重新分析的结果,在接收过程中,听者可能会无意间对话语作出不同于言者的识解。“重新分析”是指在表层形式没有明显变化的情况下,语符(串)的内部结构或其类别发生变化的过程(Langacker, 1977) [13] ,我们认为,动词“做作”向形容词的重新范畴化就与其所在句法结构的重新分析有关。根据语料检索,“做作”还多与“如此”、“恁的/地”组合连用,例如:

(48) 他也只要在众人面前卖弄胆壮,故意如此做作。(《初刻拍案惊奇》卷九)

(49) 长孙陈听罢,才定了心神。却又想新嫁到的女儿,怎便如此做作,听她言语,宛是前妻的声音。(《八洞天》卷二)

(50) 那婆婆听了,叹口气道:“我只道她们真心守寡,原来如此做作。如不早嫁,后边还要做出事来。”(《八段锦》第八段)

(51) 生豫唤几个优人,私自吩咐,说今日所演的戏,不拘成本。汝等即消如此如此,打扮如此如此做作,越做得自然,越有重赏。(《萤窗清玩》第四卷)

(52) 裘五福摇手道:“老兄差了。恁地做作只落得人财两失,空费心机。”(《媚史》第四回)

(53) 赵婆道:“金扇、梳子也都收了,何必假惺惺?大娘子以后倒不须恁的做作。”(《禅真逸史》第七回)

“如此”经历了跨层短语、动宾短语、指示代词、程度副词的词汇化和语法化过程,其指代用法一直都有滞留,在很多语境下,“如此”都由指示代词和副词两种解读(王莹莹,2021) [14] ,如例(48)~(50),“如此”中的“此”的具体意义在上文有明确对应,“如此做作”可以理解为连谓结构或方式型状中结构,译为“像这样做事”;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程度型状中结构,此时“做作”被重新分析为形容词。例(51)中“如此”在上文中很难找到参照,故而该例只有一解,即“如此”作副词修饰“做作”的程度之深。根据王文,“如此”语法化程度逐渐加深,其指代功能逐步弱化,而副词用法日益凝固,我们认为,“如此”的再范畴化对“做作”的词性转变产生了一定的作用,其促成了受话人对“如此做作”的重新解读。同理,“恁”是方言词,也发生了由指示代词到程度副词的词义引申,与“做作”组合也可作两解。学界一般认为,语法化的过程是单向、不可逆的,“恁的/地”副词词性的凝固也促成了“做作”的形容词化。综上,“做作”在可作两解的结构中发生了句法上的重新分析,受组合成分的语法化影响而产生了形容词用法,又因为其动词和名词义项都有可供替代的表达(动词“做作”可被“创作”、“操作”、“装作”等替换,名词“做作”可被“行为”、“把戏”等替换),而发生了意义专一化,其动词和名词用法都基本消失,在现代汉语只保留了“虚假的,不自然的”的义项,择一过程完成。

5. 小结和余论

近代汉语中,“做作”意义丰富,用法复杂,可以归纳为:①“做某事,从事某种活动”,动词义;②“动作,行为”,名词义;③“虚假的,不自然”,形容词义。其在使用过程中发生了专一化、词义贬抑、词性固定,到了现代汉语,仅存留了最后一种意义和用法,这是组合同化、语境吸收和重新分析的结果。汉语史上,“造作”的语义演变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其与“做作”是意义趋于相同的一组词,《现代汉语词典》就以后者解释前者,但是在网络用语中,“做作”的意义却展现出褒扬化趋势,例如:

造作起来吧,我们的青春。

上例中的“造作”呈现出“及时行乐,享受生活”的意味,感情色彩是中性趋于褒义。“造作”与“做作”不同的后续发展问题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本文从问题入手,结合历史语料对“做作”的语义演变进行描写,有根据地分析并解释了其贬抑化和意义择一过程的原因,以期对研究近代汉语与现代汉语中同形词的意义不一致现象提供一定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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