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现代汉语副词中，语气副词是较为特殊的一类，也是副词研究中引起争议和问题较多的一类。与其他各类副词相比，语气副词在句中的分布以及各方面的功能特征都更具特色，而“反正”作为汉语常用及留学生使用偏误率较高的语气副词，则具有更为重要的研究意义。“反正”在《现代汉语虚词释义》中的释义为：“表示不管条件如何不同，某种事物或行为总是那样，并不因为条件而改变，有‘不管怎样、无论如何’的意思”。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释义(1) 表示情况虽然不同而结果并无区别，如“反正去不去都是一样”；(2) 表示坚决肯定的语气，如“你别着急，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现代汉语八百词》中对“反正”的解释也分两种，一是强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改变结论或结果。上文常有“无论、不管”，或表示正反两种情况的词语。多用在主语前。如“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不信”。二是指明情况或原因，意思与“既然”相近，而语气较强。多用在动、形或主语前。如“我反正要路过南京，可以顺便替你办这件事。”以上各辞典关于“反正”的第一条释义意见一致，而第二条释义持不同见解。李宏(1999)最早指出了“反正”与“既然”意义相近这一解释的不足；之后也有不少学者对这一义项进行深入讨论，至近两年，董秀芳(2021)提出了语气副词更好的释义方式，指明《现代汉语词典》中关于“反正”的释义不够妥当，其核心语义都是表达肯定强调语气 [1] 。储泽祥、刘琪(2022)针对董秀芳(2021)的观点提出新见解，认为未必使用“表示……语气”的释义模式，只要合理均可以收纳进辞书 [2] 。因此，到目前为止关于“反正”在辞典中的释义尚未定论。
以往学者关于“反正”的研究也有很多，大致可以从语义、句法、语用和语法化几类得以体现。
在语义研究方面，李宏(1999)借鉴转换生成语法，引入表层语义和深层语义两个概念，证明“反正”不存在两个语义项，而是只有“不管条件如何变化，结果都不变”这一深层语义；宗守云、高晓霞(1999)从语篇功能的角度分析了“反正”衔接的语义关系，包括：因果、条件、并列、解注、承接和转折关系；徐松达(2009)把“反正”的语义特征概括为主观情态义、总结义和篇章义三类 [3] 。在语用研究方面，李宏(1999)认为一类句子的“反正项”表达新信息，另一类句子的“反正项”表提醒作用 [4] ；赵曼卡(2014)指出“反正”类的语气功能表现为突出焦点、指明预设和强调语气、篇章衔接等三个方面。在句法研究方面，陈晓桦(2007)将“反正”句分为ABC三类，指导对外汉语教学实践；徐达松(2009)则更细致地考察了“反正”在分句内、在复句中、在句群中的分布模式。在语法化研究方面，董正存(2008)从历时角度探讨“反正”由表空间关系投射到表态度、看法和情感的主观情态领域，又进一步发展出语篇功能，起话语标记的作用 [5] ；刘善涛、李敏(2010)则从历时和共时两个角度考察了“反正”的语法化过程 [6] 。
综上所述，前人分别从不同的层面对“反正”进行了探讨，从微观的语义描写到宏观的篇章分析再到话语功能的探索，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在话语关联的概括、语义的统一性、辞典的释义问题等方面还存在着可探究空间。本文试图以语义语法理论(邵敬敏2004)为指导，通过考察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从宏观的话语关联和微观的句类分布方面入手，试图找到“反正”的话语关联，再尽可能对“反正”的语义有一个核心概括。
2. 语气副词“反正”的话语关联
话语关联是由一组存在着一定语义功能与逻辑关系而线性排列的句子构成的交际单位(赵春利、阮秀娟，2020)。如果能提取出“反正”句的话语关联，就能从宏观层面约束“反正”句的话语分布以及语义功能，进而从微观层面探究“反正”的句法分布以及分布特征。
通过考察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发现“反正”句的逻辑层次分为“外层条件关系”和“内层因果关系”，这一逻辑层次所隐含的语义功能可概括为“选择的可能性”、“结果的确定性”、“顺势的自主表态性”，即“不管某一事件出现的情况有多少种可能，说话人的态度或事件的事实都是确定的，顺势借由说话人的理由或原因得出后续的结果”。整体的逻辑层次、语义功能可以通过图1表述出来。
图1. “反正”句的话语关联和语义功能
那么如何证明“反正”句的内外两层逻辑关系呢？可以通过寻找“反正”句上下文共现的词语，“反正”句的上文常与“不管”“无论”等条件关系的连词共现，如例(1)：
1) 我不管你們之間幹嘛了！也不管你們真的還是假的木有空！！反正！我要你們都統統給我好好找個時間出來聚聚！！要人齊！！
2) 无论是在一起还是各自如果删了你好友，会不会想起我。反正，到时候随便你怎么想好了所以我是又变懒了果然是小学校。
3) 一切智只能了解一切法皆是空，不管什么法反正是空。
“反正”句的下文常与“因此”“所以”等因果关系的连词共现，如(2)：
1) 我想，反正我的兴趣是要用数理方法研究政治、经济与社会，所以，不知道“什么是金融”也无妨。
2) 总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反正一定是比翁德洛唆使人来取笑他，因此竟越想越恨。
按照从外到内的顺序，怎样才能证明“反正”有以上的话语关联呢？先需验证分析外层条件关系及其语义功能，接着提取验证内层因果关系及其语义功能。
3. 副词“反正”句的外层条件关系与语义功能
“反正”句外层的条件性逻辑关系及其语义功能可以通过考察其形式层面的连词标记与意义层面的语义关系来验证。
3.1. 外层条件关系
连词是句子与句子之间逻辑关联的形式标记。通过考察BCC语料库，可以发现在条件句中经常包含“不管、无论、如果”等条件连词，如(3)：
1) 不管跌不跌，我等到2012过了再决定，反正2012也快了……
2) 无论是在一起还是各自如果删了你好友，会不会想起我。反正，到时候随便你怎么想好了。
3) 这里面拿出5亿用来做保险，我还能净赚40亿。如果有违约，反正有保险来赔。所以对A而言这是一笔只赚不赔的生意。
不仅如此，“反正”句常常出现“都、就、那么”等副词，与上文的条件连词组成固定搭配；若句中没有显性标记，也可以通过添加“形式标记”的方法来验证这一关系，如(4)：
1) 不管跌不跌，我等到2012过了再决定，反正2012也快了……
2) 无论是在一起还是各自如果删了你好友，会不会想起我。反正，到时候【都】随便你怎么想好了。
3) 这里面拿出5亿用来做保险，我还能净赚40亿。如果有违约，【那么】反正有保险来赔。所以对A而言这是一笔只赚不赔的生意。
3.2. 外层语义功能
从语义功能上看，条件句表达的是选择的可能性，而“反正”句表达的是结果的确定性，二者构成“条件–结果”关系，即不管某一事件出现的情况的可能性如何，说话人的态度或事件的事实都是确定的。
表选择可能性的条件句主要从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上表示某一主体面临的选择或情况多样。句中通常会出现“……也好，……也罢”“有时……，有时……”等含有多样选择义的搭配，或者本身就表示一组选项语义的集合的疑问句，如(5)：
1) 说我逃避也好，说我自私也罢。反正。我只愿自己能好受一点。
2) 有时让你赚饱，有时摔了个跟头，让你一点没赚头；反正一推出去，总能拾到几个客人吧。
3) 我想你了，你们想吗？反正，我很想他！
不仅如此，条件句中还常出现“不知道、都可以、或者、不清楚、难懂”等语义模糊义的词语，表明情况未知、选择多样的语义，如(6)：
1) 这个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过，反正，还是期待回去的那一天吧。
2) 零食啊、酸辣粉啊、各种酱料啊什么都可以，反正……就是想花钱买吃的就对了。
3) 北大食堂貌似还在卖，又或者好像是牵手。反正04年时候肯定还是摩奇！
“反正”句在语义上的结果确定性，一方面可以通过句中高频出现“结果、终究、决定、总要、终于”等表结果义的词语来验证，如(7)：
1) 也不会被司令官采纳吧？“算了，反正……终究不过是种小聪明罢了。”他在不服输地自言自语。
2) 反正，我的决定就是伤害我自己，你喜欢她就喜欢去吧。
3) 其实元旦去到处看别墅也行，享受大款的感觉。反正10年之后总是要买的。
另一方面，当条件句蕴含选择的可能性义时，后面承接的结果大多通过“是、就是、肯定、真的”等肯定性动词和副词以及“不、不是”等否定性动词和副词来加强结果的确定义，如(8)：
1) 有些人，還是看看就好，沒必要用真心去結交，反正，他們就是如此現實與勢利。
2) 北大食堂貌似还在卖，又或者好像是牵手。反正04年时候肯定还是摩奇！
3) 打球的时候大腿好像拉伤还是怎么的，反正，真的真的好痛啊！
4) 这是英语老师教的！反正不是我！
综上，无论是形式标记还是语义功能，条件句与“反正”句存在着逻辑关系上的外层条件–结果关系，以及选择的可能性和结果的确定性的语义功能关系。
4. 副词“反正”句的内层因果关系与语义功能
4.1. 内层因果关系
“反正”句的结果确定性与下文顺势的自主表态性之间构成广义因果关系，从形式标记上看，可以通过连词或副词来体现，广义因果关系分为四类，一是因果关系，如“……所以/因此/因而”等，如例(9)；二是推断关系，如“……，于是……”、“既然……，何不/为何……”等，如例(10)；三是假设关系，如“要是……”、“……，否则”“……，就……”，如例(11)；四是前后关系，赵春利、何凡(2020)认为从时间维度上看，具有先后关系的单向关系也属于广义因果关系的范围，表示“终后义”的时间副词也可以体现前因后果的因果关系，如例(12)“后来、最后、终于”等：
(9)
1) 反正有保险来赔。所以对A而言这是一笔只赚不赔的生意。
2) 总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反正一定是比翁德洛唆使人来取笑他，因此竟越想越恨。
3) 成本高点算不了什么，反正“肉都烂在锅里”，因而不想抓经济核算。
(10)
1) 反正1999就古德拜了，于是自暴自弃为非作歹。
2) 既然咱们反正不能公布他的罪状，而事实上又非诛杀他不可，何不使用嫁祸东吴之计。
3) 反正任何人都可以下船，为何唯独我不行？我不服！
(11)
1) 你不必替我高兴，也不必为我担心，反正……反正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一切。
2) 你记住就是了，反正……哼！他要是好的话就没事，他要是不安好心的话……走着瞧吧！
3) 反正不会是什么坏事，否则他们不会那么高兴的！
(12)
1) 反正不管怎么说，后来你走过那边树林子时，又戴上了另一顶草帽。
2) 反正不管我对你是好是坏，到最后你都是会离开的。
3) 反正“五天假”终于成了，先歇会儿吧。
以上可以表明，表示因果关系的连词或者副词从形式标记层面验证了反正句与后句之间内层的语义因果性。
4.2. 内层语义功能
从意义层面上来看，作为原因的“反正”句顺势引发了作为结果的自主表态义，此处的因果两句表达的是说话人主观的态度、评价或根据客观得出的主观结论，可以通过正反验证其内层的语义功能。
从正面看，若句中有因果关系的形式标记词，则可直接表明两句间的因果关系，若没有，则可通过添加因果性的“形式标记”来体现其因果关系及其深层的语义功能，如(13)：
1) 反正【因为】是朋友，【所以】就一切都好办！
2) 他认为反正业绩已经到手了，奖金也提前拿到了，【因此】他可能不会很积极的帮助公司去。
3) 哪个更好呢？我们可能会说“反正【既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与其借债，反倒不如由老百姓先交税”。
从反面看，邢福义(2001)将复句关系分为因果、并列、转折三类。那么“反正”句与后面句子构成因果关系，而排斥并列和转折关系，若在并列和转折关系的句中插入“反正”都是不合理的，如(14)：
a) *小明【反正】考了第一，但是他一点也不骄傲。
b) *他【反正】一边流着泪，一边包扎伤口。
a句的语义明显有冲突，是不合语法规则的句子，b句似乎符合语感，这是因为我们可以理解为“反正”统领整个并列复句，基于此还可以补出合适的语境如“大家都不知道他怎么了，反正一边流着泪，一边包扎伤口，我们都很心疼。”但是此处的“反正”只管辖到并列关系的前半句，与并列关系的后半句不能成立。
综上，“反正”句与后句在逻辑层次上存在着广义的因果关系，在语义功能上存在着结果的确定性和顺势的自主表态性的语义关系。
5. 副词“反正”的句类分布
语气副词对句类有较强的选择性，“反正”也不例外，所以可以通过考察“反正”在不同句类中的分布来分析“反正”所表达的语义和语气，并用最小对立的方法分析其在句中充当的语义，再运用zhTenTen简体中文语料库的左右搭配情况进行验证。
关于句类的讨论标准，学术界的观点一致趋同，在范晓的《汉语的句子类型》一书中运用“三个平面”的理论，使人们对汉语的句子类型有了一个比较全面和科学的认识。其中“句类”，是指从语用功能层面出发按用途和语气给句子所分的类，一般分为陈述句、祈使句、疑问句、感叹句，“是句子的表达功能或语用价值的类别” [7] 。本文采取学术界一致认可的按语气分类的统一标准，将句子分为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和感叹句四大类来进行讨论。
5.1. 在陈述句中的分布
语气副词“反正”大多都出现在陈述句中，既可以用在肯定性的陈述句，又可以用于否定性的陈述句，表加强确认和肯定的语气，如：
(15)
1) 反正“鞋已经脏了”，一次是脏，两次也是脏，于是便有了惯性。
2) “鞋已经脏了”，一次是脏，两次也是脏，于是便有了惯性。
(16)
3) 到底是哪家饭店这就有待查访了，反正不是做游客生意的。
4) 到底是哪家饭店这就有待查访了，不是做游客生意的。
5.2. 在疑问句中的分布
汉语常用的疑问形式有五种，包括是非问句、特指问句、正反问句和反问句 [8] 。考察语料发现，“反正”只出现在反问句中，主要是因为“反正”表示说话人的主观评价和态度，这种评价是根据说话人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和判断得出的 [3] ，所以要求命题表达的信息是明确的。从逻辑学上看，当一个句子表判断的时候，句子才存在真值问题。
疑问句是向某人提出问题，要求对方回答，并不是直接表达判断；而陈述句是向某人叙述、说明某件事情或现象，是对事物情况给予肯定或否定，所以也验证了“反正”大量出现在陈述句中的原因。由于疑问句中的特殊一类反问句不需要对方回答，只是用疑问的形式来表示肯定或否定的判断意义，和陈述句中一样存在真值，因此“反正”也可以用在这类无疑而问的疑问句中，如：
(17)
1) 反正不能如预期的逃回卧室去，何不大方一点？
2) 不能如预期的逃回卧室去，何不大方一点？
(18)
1) 我们反正总要吃饭吧？
2) 我们总要吃饭吧？
以上例句可以看出疑问句的答案一目了然，发问者希望听话者对该问题作出自己期待的回答。
5.3. 在祈使句中的分布
祈使句是表示请求命令的句子，也含有明确的语义信息，同“反正”的表义功能正吻合，因此可以搭配使用，如：
(19)
1) 反正一切事等他来了再说吧！
2) 一切事等他来了再说吧！
(20)
1) 反正不许走。
2) 不许走。
5.4. 在感叹句中的分布
感叹句是抒发说话人强烈的主观情感，所以“反正”有时也用在感叹句中表达一定的主观评价语气，但是这类的数量较其他三类少，如：
(21)
1) 那个妈妈说，我不管他有没有钱，反正一定要对我女儿好！
2) 那个妈妈说，我不管他有没有钱，一定要对我女儿好！
(22)
1) 谁信？你信？反正我不信！
2) 谁信？你信？我不信！
在以上四种句类中，根据最小对比对的语义诊断测试，去掉“反正”后发现句子的基本意思并没有变，但句子中的语气有了变化。例如(15) (16)句中的“鞋已经脏了”“不是做游客生意的”，是客观事实，前面加上语气副词“反正”表示说话者对这一客观事实的态度，加强了肯定和强调的语气，所以具有一定的主观判断性。
综上分析了“反正”在句类中的分布情况，其表主观判断的语义功能和它所能进入的句类可以相互验证。
除此之外，通过使用zhTenTen简体中文语料库检索“反正”的左右搭配也可验证。先看右搭配，频率最高的前十名依次是“我 > 是 > 就是 > 都 > 也 > 你 >，> 不 > 他 > 这”。前十中有“我、你、他”三个人称代词，即“反正我/你/他……”，这表明“反正”后多出现某人对某事的主观看法或态度。“反正是/就是/不……”的高频搭配也表明说话人想传达的是对某事的主观判断。
再看左搭配，由高到低排序发现前五的都为标点符号——“， > 。 > : > ？ > ！”，表明“反正”高频出现在句首或者分句的开头。另外，其中“？”号的高频使用，也可以反证上文关于条件句的选项的可能性义。排在标点符号之后的为“想、觉得、认为、心想”等一系列心理动词，验证了“反正”表达了说话人的主观判断义。
6 结语
本文借用邵敬敏(2004)的语义语法理论，根据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从宏观的话语关联和微观的句类分布方面入手，试图将“反正”的话语关联概括为“选择的可能性–结果的确定性–顺势的自主表态性”，再通过考察“反正”的句类分布，借助zhTenTen简体中文语料库和语义诊断测试提取并验证了“反正”主观判断义的语义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