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点敏感算子中添加性如何影响量极性:汉语“连•都”和“甚至”的个案研究
How Additivity Affects Scalarity for Focus-Sensitive Operators: A Case Study of Mandarin “Lían-Dōu” vs. “Shènzhì” in Polar Questions
摘要: 和英语even相似,汉语的“连•都”和“甚至”都被认为是焦点敏感算子。本文观察到,在是非疑问句中,当“连•都”和“甚至”的焦点关联词(focus associate)在排名上模糊时,即当语境信息无法帮助听话人判断该焦点关联词在相关量表(scale)上排名高还是低时,“连•都”和“甚至”表现不同。具体而言,“甚至”和英语even一样,焦点关联词排名高和排名低的解读都能传递,而“连•都”只能传递排名高的解读。通过Guerzoni (2004)对英语是非疑问句的分析,以及Shyu (2014)的非对称预设理论——即“连•都”同时具有添加性预设(additive presupposition)和量极性(scalar presup-position)预设而“甚至”只有量极性预设——该现象能被有效解释。除了解释该现象本身外,本文的主要理论价值在于探索了焦点敏感算子添加性对量级性的影响,而现有文献一般都把这两种属性分开进行讨论。
Abstract: Analogous to English even, Mandarin Chinese “lían-dōu” and “shènzhì” are both considered to be focus-sensitive operators. This paper makes a novel observation that they behave distinctly when interacting with an ambiguously ranked focus associate in polar questions. By “ambiguously ranked focus associate”, it is meant that listeners are unable to determine whether the focus associate is ranked high or low on a relevant scale without any further contextual information. Specifically, in such cases, “shènzhì”, like English even, can convey both high-ranking and low-ranking readings while “lían-dōu” can only convey the high-ranking reading. This phenomenon is shown to be ac-counted for by adopting Guerzoni’s (2004) semantic analysis of English polar questions and Shyu’s (2014) asymmetrical presupposition that “lían-dōu” carries both an additive presupposition and a scalar presupposition whereas “shènzhì” only carries a scalar presupposition. In addition to cap-turing the novel observation per se, this paper has some theoretical implications to the discussion of focus-sensitive particles. Specifically, existing literature mainly approaches either of the two pre-suppositions independently, but this paper explores their interaction.
文章引用:陈壮. 焦点敏感算子中添加性如何影响量极性:汉语“连•都”和“甚至”的个案研究[J]. 现代语言学, 2023, 11(9): 4179-4187. https://doi.org/10.12677/ML.2023.119561

1. 引言

焦点敏感算子even在形式语义学中得到了大量关注。Kay (1990) [1] 观察到,在是非疑问中,当even的焦点关联词在相关量表上排名模糊时,这个句子可以有两种不同解读。以句(1)为例([]F表示焦点敏感算子的焦点关联词。通常情况下,焦点关联词会被重读( [2] [3] )。句(1)中,假如“他”是一个母语为非法语的小孩儿,会说法语是件了不得的事,那么句(1)可以理解为问话人认为“他”的语言能力很强,想知道“他”是否厉害到甚至会说法语。Kay把这种解读称为“正向”(positive)解读。假如句(1)中“他”指的是一名申请罗曼斯语系教职的候选人,会说法语被认为理所应当,那么句(1)可以理解为问话人认为“他”的语言能力很低,甚至怀疑他会不会讲法语这门最基础的语言。Kay称这种解读为“负向”(negative)解读。虽然even在是非疑问句中能产生这两种解读,但Kay留意到,正向解读具有无标记性(unmarked),而负向解读具有标记性(marked)。

(1) Can he even speak [French]F? ( [1] , 例121)

类似地,Guerzoni (2014) [4] 也观察到含有even的是非疑问句(句(2))有这两种解读。如果句(2)中“第二题”是所有题目中最难的,那么句(2)传递正向解读,问话人认为苏的能力很高;如果“第二题”是题目中最简单的,那么句(2)传递负向解读,问话人认为苏的能力很低。

(2) Can Sue even solve [Problem 2]F? ( [4] , 例9a)

焦点敏感算子“连·都”和“甚至”通常被视为和英语even语义是一样的,比如(3a)可以用(3b)和(3c)来翻译。但本文观察到,让人困惑的是,如果用“甚至”来翻译句(1),即(4a),(1)中正、负向两种解读都可以传递;而且和句(1)一样,正向解读具有无标记性,负向解读有标记性。但如果用“连·都”来翻译(1) (即4b),则只有正向解读,而负向解读不存在。要想通过“连·都”来传递负向解读,必须加否定词(4c)。同样,用“甚至”(5a)和“连·都”(5b)来翻译句(2)会产生一样的效果:“甚至”(5a)可以传递正、负向两种解读,“连·都”只能传递正向解读;要想通过“连·都”传递负向解读,必须加否定词(5c)。这个现象该如何解释呢?

(3) a. Bill even likes [durian]F.

b. 比尔甚至喜欢[榴莲]F

c. 比尔连[榴莲]F都喜欢。

(4) a. 他甚至会说[法语]F吗?

b. 他连[法语]F都会说吗?

c. 他连[法语]都不会说吗?

(5) a. 苏甚至会做[第二题]F吗?

b. 苏连[第二题]F都会做吗?

c. 苏连[第二题]F都不会做吗?

本文认为,采纳Shyu (2004) [5] 关于“甚至”和“连·都”的非对称预设理论和Guerzoni (2004) [2] 对焦点敏感算子even与是非疑问句互动的分析,上述现象能够被有效解释。Shyu (2004) [5] 提出“甚至”和“连·都”这两个焦点敏感算子具有不同预设。具体而言,Shyu认为“甚至”只有量极性预设(scalar presupposition),而“连·都”具有“添加性预设”(additive presupposition)和量极性预设两层预设。Guerzoni (2004) [2] 将是非疑问句的语义视为含有该是非疑问句肯定回答p与否定回答¬ p两个命题的集合{p, ¬ p},在此基础上分析它与even的辖阈(scope)互动。

本文余下部分结构如下:第二部分陈述理论框架,介绍Shyu (2004) [5] 关于“甚至”和“连·都”非对称预设的理论和Guerzoni (2004) [2] 对英语even在是非问句中的分析。第三部分解释现象,将整合Guerzoni (2004) [2] 和Shyu (2004) [5] 的理论来解释前文观察到的现象。第四部分总结。

2. 理论框架:Shyu (2004) & Guerzoni (2004)

(一) Shyu (2004): “连·都”和“甚至”的非对称性预设

因为Shyu (2004) [5] 关于“连·都”和“甚至”的语义是以英语even的为基础的,所以下面首先介绍焦点敏感算子even的语义,然后介绍Shyu (2004) [5] 的非对称性预设理论。

Kartunnen & Peters (1979) [6] 认为,焦点敏感算子even在真值条件层面没有语义贡献,即就真值条件而言,一个命题(proposition)有没有even是一样的;even的语义贡献在于两个预设,即(a)添加性预设(additive presupposition)和(b)基于相对可能性的量极性预设(scalar presupposition)。按照这一观点,英语even的语义可以用(6)表达:

(6) ║eveng,cC<st,t>λp<s,t>λw<s>: ∀qC q pq <likely p ∧ ∃qC q pq (w). p(w)

Where C ⊆ ║pF∧║pOC

用自然语言来讲,(6)的含义如下:even与三个论元组合,分别是(a) 受语境限制的命题集合C,C由命题p和p的语境内相关替代命题构成,语义类型(semantic type)为 ;(b) 命题p本身,语义类型为 ;(c) 用来判断命题真值的参考世界w,一般被默认为现实世界,语义类型为 。even与这三个论元组合构成even (C) (p) (w),有两个预设:(a) 量级性预设,即命题集合C中的任何一个不同于p的命题,其可能性均比p大;(b) 添加性预设,即除p以外,存在一个命题q,该命题在参考世界w中为真。当这两个预设条件得到满足,even (C) (p) (w) 断言p在w中为真。其中,C是命题p焦点语义值(focus semantic value)的子集,p的普通语义值(ordinary semantic value)是C的一个成员( [5] )。1

以句(3a)为例来说明(6)的具体含义。(3a)中,even的焦点关联词为durians,所以命题p (Bill likes durians)的替代命题是他喜欢吃语境相关的其他水果,比如苹果、橘子等等,所以替代命题集C就是{Bill likes durians, Bill likes apples, Bill likes oranges ...} (下划线命题表示命题p本身,其他的是p的替代命题)。依照(6),(3a)的语义如下:除了榴莲外,比尔还喜欢吃至少一种其他水果(比如苹果),即添加性预设;比尔吃榴莲的可能性比他吃其他水果(比如苹果)的可能性小,即量级性预设;如果这两个预设得到满足,那么比尔在参考世界中喜欢吃榴莲,即(3a)的断言(assertion)。

汉语“连·都”和“甚至”虽然都被用来翻译英语even,且在语义学文献中也经常被分析为焦点敏感算子,但Shyu (2004) [5] 提出,“连·都”和“甚至”的语义在预设层面上是非对称的。具体而言,“连·都”具有量极性预设和添加性预设和两个预设,而“甚至”只有量级性预设。Shyu提出这个观点,其依据是她观察到“连–NP”在句法层面上和强量化(strong quantifier)名词短语——比如以“每”为中心词的全称量化短语(“每–量词–NP”)和以“大部分”为中心词的短语(“大部分–NP”)——有诸多相似。首先,“连–NP”跟强量化名词短语使用时均需要和“都”字连用(句(7))。其次,“连–NP”中的名词短语NP和强量化名词短语中的NP作宾语时,都要移到动词前面(句(8a)、(8b))。最后,在与否定词互动时,与“连–NP”和强量化词短语连用的“都”字均必须在否定词之上,辖域否定词(句(9a~d))。Shyu指出这些句法层面的相似性证明“连–NP”和强量化词短语一样,都具有量化性(quantificational)。强量化词短语要求至少有两个个体具有谓语代表的属性,比如句(7)中强量化词短语“每个人”要求至少有两个人爱吃豆腐,否则使用强量化词“每”就语义不当。“连–NP”和强量化词短语雷同,也要求至少两个或以上个体具有谓语指代的属性。从这个角度讲,“连–NP”的量化属性决定了它添加性属性,即句(7)中,“连李四都爱吃豆腐”决定了李四以外还有人爱吃豆腐。另一方面,Shyu (2004) [2] 指出“甚至”没有添加性预设,因为她观察到在只有量级性预设、没有添加性预设的语境中,只能使用“甚至”而不能使用“连·都”。比如,句(10a)没有添加性预设,只有量极性预设。Shyu发现只能用“甚至”来翻译,而不能用“连·都”来翻译。因此,她提出“甚至”只有量级性预设而没有添加性预设。

(7) 每个人/大部分的人/连李四*(都)爱吃豆腐。

(8) a. 张三连这本书都看过了。

b. 张三每本小说/大部分小说都看过了。

(9) a. 连张三都没看恐怖电影。

b.*连张三没都看过恐怖电影。

c. 每个人/大部分的人都没有看恐怖电影。

d. * 每个人/大部分的人没有都看恐怖电影。

(10) a. Evens kissed Mary even before he knew her name. ( [2] , ex.41)

b. 埃文斯甚至在知道玛丽的名字之前就亲了她。

(二) Guerzoni (2004) [2] :是非疑问句中的even

Guerzoni (2004) [2] 观察到句(12) (=句(2))有两种解读。如果第二题是所有题目中最难的,那么句(12)表示问话人认为苏能力很高,同时问话人对这个问句的回答没有强烈的肯定或否定期待。相反,如果第二题是最简单的题目,句(11)则表示问话人认为苏的能力很低,而且强烈地认为这个问句的回答为否定。

(11) Can Sue even solve [Problem 2]F?

Guerzoni (2004) [2] 对句(11)的分析建立在三个假设上。第一,英语even的语义是基于相对可能性的,即even传递的意思是命题p的可能性小于其他相关的替代命题q,这跟前文提到的英语even的语义(6)一致;同时,Guerzoni不考虑even的添加性预设,所以Guerzoni采用的(12)为英语even的语义。第二,在是非疑问句中存在一个隐含的whether,其定义如(13)所示。第三,在与其他辖域敏感算子(scope-bearing operator)互动时,even的辖域可宽可窄( [11] ; cf. [2] ),因此,even在逻辑形式(Logic Form)中可以辖域whether留下的痕迹(trace)。

(12) ║eveng,cC<st,t>λp<s,t>λw<s>: ∀qC q pq <likely p . p(w)

Where C ⊆ ║pF∧║pOC

(13) ║whether║=λf<<st,st>,t>.∃h<st,st> [(h = λp.ph = λp. ¬p) ∧f(h)=1]

(自然语言表示约等于which of“yes”or“no”)

基于上述三个假设,Guerzoni指出句(11)根据even和whether的辖域互动可以有两种逻辑形式,如(14)所示。

(14) 两种逻辑形式:

A. whether的痕迹t1 (trace1)辖域even

a) [whether1 [Q [t1 [even [Sue solved [Problem 2]F]]]]] (trace1 > even)

b) 将whether的含义(13)带入(14A-a),得到{║even║(p), ¬║even║(p)}

B. even辖域whether留下的痕迹t1 (trace1)

c) [Whether1 [Q [even [t1 [Sue solved [Problem 2]F]]]]] (even > t1)

d) 将whether的含义(13)带入(14B-c),得到{║even║(p), ║even║(¬ p)}

在此基础上,Guerzoni成功地解释了句(11)的正、负解读的生成机制:

第一,假设焦点关联词“第二题”是所有题目中最简单的,那么就会生成两种逻辑形式。

A. whether的痕迹t1辖域even (即14A)。这种情况下句(11)的肯定回答p和否定回答¬ p都不能满足even的量极性预设,因为p(即“苏做出了第二题”)和它的替代命题q (“苏做出了第一题”、“苏做出了第三题”等)相比,其可能性是最大的,而不是最小。

B. even辖域whether留下的痕迹t1 (即14B)。这种情况下,否定回答(即║even║(¬ p))可用,因为¬ p(即“苏没做出第二题”)的可能性是最小的,满足even的量极性预设。但肯定答案不可用,因为p(即“苏做出了第二题”)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综上,在焦点关联词“第二题”是所有题目中最简单的情况下,这四个可能的答案只有一种情况可用,即even辖域whether留下的痕迹t1,且回答为否定。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当“第二题”为最简单的题目时,回答具有否定倾向,即问话人强烈感觉回答是否定的。

第二, 假设焦点关联词“第二题”是所有题目中最难的,也会产生两种逻辑形式。

A. whether痕迹t1辖域even (即14A)。这种情况下肯定答案和否定答案都可用,都能满足even的量级性预设。

B. even辖域whether留下的痕迹t1 (即14B)。这种情况下只有肯定回答能可以用,否定回答不能满足even的量极性预设,因为“苏没有做出第二题”的可能性比她没有做出其他题的可能性大。

综上,在焦点关联词“第二题”是所有题目中最难的情况下,肯定回答和否定回答都可以用,所以问话人对句(12)的回答没有肯定或否定期待,是中立的。

通过whether和even在深层逻辑形式中的辖阈互动,Guerzoni成功解释了even在是非疑问句中的产生正、负向解读机制。

3. 解释是非疑问句中“连·都”和“甚至”的差异

(一) 解释我们观察到的现象

将Shyu (2004) [5] 的非对称预设理论和Guerzoni (2014) [2] 对是非疑问句的语义分析结合起来,我们可以有效地解释前文观察到的“连·都”和“甚至”在是非疑问句中的差异。在解释之前,有必要做一个说明。假设汉语的是非疑问句中存在也一个隐含的whether,其语义与(13)一致。但众所周知,汉语是一个表层结构辖域语言,即辖域敏感算子在深层逻辑形式中的辖域关系与在表层结构中一样(Huang 1983 [12] )。在与否定词“不”或者“没”互动时,“甚至”和“连·都”都需要在否定词之上辖域否定词(15a、15b)。因此,从这一角度看,汉语和英语不同,汉语没有(16a)这种逻辑形式以及与之对应的(16b)这种分析,也就不存在whether留下的痕迹辖域even的情况;只存在(17a)这种逻辑表达式(和(14B)一样),即even辖域whether留下的痕迹这种情况。把whether的含义(13)带入(17a),我们就得到(17b)。

(15) a. 张三(*没/*不)甚至(没/不)唱[这首歌]F

b. 张三(*没/*不)连[这首歌]F都(没/不)唱。

(16) a. [Whether1 [Q [t1 [ 甚至/连·都 [p]]]]]

b. {║甚至/连·都║(p),¬║甚至/连·都║(p)}

(17) a. [Whether1 [Q [甚至/连·都 [t1 [p]]]]]

b. {║甚至/连·都║(p), ║甚至/连·都║(¬ p)}

接下来以句(4) (=句(18))为例来解释“连·都”和“甚至”在是非疑问句中不同表现。前文观察到,如果用“甚至”(18a),正向解读(即第二题很难、苏的能力高)和负向解读(即第二题很简单、苏的能力低)都可以传递;用“连·都”(18b),只有负向解读可以传递。

(18) a. 苏甚至会做[第二题]F吗?

b. 苏连[第二题]F都会做吗?

首先来考虑“甚至”情况。因为只有(17a)这一种逻辑形式,即“甚至”辖域whether留下的痕迹t1,所以只有下面两个大类别。

第一, 假设“第二题”是最难的题,有两种情况:

A. 假设(18a)的回答为肯定,即“苏会做第二题”,那么“甚至”的量级性预设得到满足,肯定回答可用。

B. 假设(18a)回答为否定,即“苏不会做第二题”,因为第二题是最难的,所以做不出第二题的可能性最大,“甚至”的量极性预设没有得到满足,所以否定回答不可用。

第二, 假设“第二题”是最简单的题,也有两种情况:

A. 假设(18a)的回答为肯定,那么答案不可用,因为“苏会做第二题”的可能性最大,“甚至”的量级性预设不能得到满足;

B. 假设(18a)的答案为否定,那么答案可用,因为“苏不会做第二题”的可能性最小。

综上,无论第二题是最难的还是最简单的,总有一个回答满足“甚至”的量级性预设。因此,当“甚至”的焦点关联词在语义或语用量表排名上模糊时,正向和负向两种解读都能传递。具体到句(18a)这个例子,就是不管“第二题”在题目难度量表上是难(即排名高)还是简单(即排名低),“甚至”都与它兼容,分别产生正向和负向解读。

接下来考察“连·都”(18b)。与“甚至”一样,“连·都”也只有(17a)这种逻辑形式,即“连·都”辖域whether留下的痕迹t1,所以也只有下面两个大类别

第一, 假设“第二题”是最难的:

A. 假设(18b)的回答为肯定,即“苏连第二题都会做”,那么和前文“甚至”的情况一样,“连·都”的量极性预设可以得到满足。前文理论框架部分中指出,“连·都”除了有量极性预设,还有添加性预设。在“第二题”为最难题目(18b)的回答为肯定的前提下,“连·都”的添加性预设可以得到满足,因为如果苏会做最难的题,那么她也会做相对简单的题。所以肯定答案可用。

B. 假设(18b)的答案为否定,那么“连·都”的量极性预设不能得到满足,因为不会做最难的题可能性是最大的;因此,这种情况被直接排除。

综上,在“第二题”最难的情况下,肯定回答可用,且传递出的含义是苏的能力很高。

第二, 假设第二题最简单:

A. 假设(18b)的答案为肯定,那么“连·都”的量极性预设不能得到满足。该答案被排除,添加性预设也无需再考虑。

B. 假设(18b)的答案为否定,那么“连·都”的量极性预设可以得到满足,因为苏不会做最简单的题可能性是最小的。再来考虑添加性预设。因为添加性预设在疑问句中也无法取消,所以问话人在问(18b)时,必须预设苏会做第二题以外的某一题。第二题是最简单的题目,所以苏做出来的可能性最大;其他任何题目都比第二题难,苏能做出来的可能性都比做出第二题的可能性小。问话人一方面预设苏会做比第二题难的其他某个题目,而另一方面却问苏是否会做最简单的第二题,这显然自相矛盾。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量极性预设和添加性预设产生了冲突,否定回答被排除。

综上,在“第二题”最简单的前提下,无论肯定回答还是否定都被排除。

所以整体而言,使用“连·都”的时候,只有一种回答可以同时满足“连·都”量级性预设和添加性预设,也就是焦点词排名高,且回答为肯定。这解释了为了为什么在是非疑问句中“连·都”只有正向解读。

前文还观察到,当有否定词时,“连·都”在是非疑问句中可以和排名低的词关联,

如(19)。这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连·都”的量极性预设和添加性预设都能得到满足。不会做最简单的题可能性是最小的,因此量极性预设得到满足;如果问话人怀疑苏连最简单的题都不会做,那么肯定也怀疑苏不会做其他更难的题目,所以添加性预设也得到满足。

(19) 苏连最[简单的题]F都不会做吗?

综上所述,“甚至”在是非疑问句中,不管焦点关联词排名高还是排名低,总有一种回答可用,所以当焦点关联词在排名模糊时,根据语境不同,正、负向解读都是可能的。但对于“连·都”而言,只有排名高的情况才能满足其量级性和添加性预设,所以只有正向解读。“连·都”和“甚至”在是非疑问句中的不同表现得以解释。

(二) 关于“甚至”的标记性问题

前文指出,句(4a)的正向解读(即苏的能力很高、第二题很难)无标记性,但负向解读(即苏的能很低、第二题很简单)有标记性。这可能和汉语是非疑问句的特性有关。汉语中的是非疑问句与英语的是非疑问句不同,前者并非完全中立,而是具有一定程度的肯定倾向(Huang et al 2009 [13] )。在是非疑问句中,当“甚至”的焦点关联词在语义或语用量表上排名较低且该疑问句的回答为肯定时,“甚至”的量极性预设不能得到满足,只有回答为否定时,其量极性预设才能得到满足。因此,本文猜测,一方面汉语的是非疑问句具有一定程度的肯定回答倾向,但另一方面回答如果为肯定那么“甚至”的量极性预设就不能得到满足,这种张力产生了在句(4a)中观察到的标记性。

如果这个解释是对的,那么当“甚至”所在的问句没有肯定或否定回答倾向时,标记性就应该消失。汉语用“还是”构成的选择疑问句和动词加“不”字的选择疑问句(e.g. “张三来不?”)是中立的,没有肯定或否定回答倾向 [13] 。如果上面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在这两种选择疑问句中,前面观察到的标记性就会消失。这个预测没有得到验证。句(20a、b)的接受度很低。这个可能是因为“甚至”作为焦点敏感词不能同时与两个二选其一的焦点词关联。比如在(21a)中,榴莲和荸荠作为一个整体,“甚至”可以与之关联;但“甚至”不能同时和“榴莲”与“荸荠”分别关联。所以虽然“甚至”在中立选择疑问句中不具有标记性的预测没有被验证,但这可能是因为其他独立的原因。

(20) a. #苏甚至会还是不会做[第二题]F

b. #苏甚至会做[第二题]F不?

(21) a. 苏甚至喜欢[榴莲或荸荠]F吗?

b. #苏甚至喜欢[榴莲]F或[荸荠]F吗?

4. 余论

本文以“连·都”和“甚至”为例,探索了添加性预设和量极性设如何互动并运用它们的互动来解释这两个焦点敏感算子在是非疑问句中的不同表现。尽管“连·都”在形式语义–语用文献中有大量研究(e.g. [14] [15] [16] [17] ),但“甚至”在形式语义–语用文献中尚未得到充分关注(e.g [5] ),所以本文为“甚至”的研究提供了一些新的内容。从理论层面来看,本文为研究不同语言中类似于“连·都”、“甚至”这样的量级性算子是否具有添加行预设提供了新视角。以英语even为例。(6)中,英语even的语义和“连·都”相似,都有添加性预设和量级性预设。按照前文对“连·都”在是非疑问句的分析,即当焦点关联词在语义量表上排名模糊时,“连·都”因为添加性预设的影响,只能传递正向解读。但正如Kay (1990) [1] 和Guerzoni (2004) [2] 观察到的,英语even在焦点关联词排名模糊时,正、负向两种解读都可以传递。这似乎与汉语“连·都”的解释相悖。其实even有没有添加性预设一直存在争议(e.g. [1] ),而且,正如前文提到的,Guerzoni (2004) [2] 在分析even在是非疑问句中的行为时,也没有考虑添加性预设,只考虑了量级性预设的影响。所以,对“连·都”和“甚至”在是非疑问句中不同表现的解释反过来为研究英语even以及其他语言中类似焦点敏感算子是否具有添加性预设提供了一个新诊断方式。那就是考察当焦点关联词在排名模糊时,这些焦点敏感词是否与负向解读兼容:在其他条件不变的前提下,如果兼容,那么该焦点敏感词就没有添加性预设;如果不兼容,就有添加性预设。依照这一诊断方式,英语even是没有添加性预设的。

NOTES

1文献中关于焦点敏感算子even有大量争论,比如量级性预设一定是基于相对可能性吗?换言之,在对比命题p和它的替代命题q时,一定是从相对可能性这个角度比较,还是可以从其他角度比较( [1] [7] [8] )?再比如,命题p需要比所有替代命题q的可能性都要小,还是只比其中一部分小就足够了?( [9] [10] )。文章讨论的是汉语“连·都”和“甚至”,关于even的此类争议不在讨论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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