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州方言中指代词“乜[ȵiə31]”
The Middle Demonstrative Pronoun “Nie” in Binzhou Dialect
摘要: 滨州方言指示代词为三分系统,存在近指、中指、远指三类指示代词。本文将滨州方言三个指示代词“这”、“那”和“乜”放于一起对比讨论,突出滨州方言指示代词“乜”的基本用法和句法功能。并进一步从语法化角度探讨了滨州方言指示代词“那/乜”作定语标记时的用法。
Abstract: Binzhou dialect demonstrative pronoun is a tripartite system. There are three demonstrative pro-nouns in Binzhou dialect: The proximal demonstrative pronoun, the middle demonstrative pronoun and the distal demonstrative pronoun. In this paper, the three demonstrative pronouns “this”, “that” and “nie” are discussed together, highlighting the basic usages and syntactic functions of “nie” in Binzhou dialect. And further discusses the usages of Binzhou dialect instruction pronoun “that/ni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rammalization.
文章引用:齐梦晗. 滨州方言中指代词“乜[ȵiə31]”[J]. 现代语言学, 2024, 12(2): 668-673. https://doi.org/10.12677/ML.2024.122093

1. 引言

滨州市地处山东省西北部。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滨州方言属冀鲁官话区的沧惠片 [1] ;钱曾怡等(2001)将之归于山东方言的西齐片。滨州方言中有一些独特的语言现象值得注意,其中包括滨州方言中有个特殊的指示代词“乜[ȵiə31]”。

据钱曾怡主编的《山东方言研究》,山东地区方言指示代词可分为二分系统和三分系统两类。其中所说二分系统中的“乜”,分布地区大体位于山东半岛胶莱河流域及其以东,跨有烟台、威海、青岛等地级市,称之为“胶东型‘乜’”。三分系统中“乜”的分布地区大体位于山东省中部和北部,跨有潍坊、淄博、滨州、东营等市和临沂市东北部,称之为“鲁中北型‘乜’” [2] 。滨州方言中的“乜”表示中指只是个大体的或糢糊的说法,实际情形要更为复杂一些。下面本文以滨州市滨城区方言为例,对本地区“乜”的基本情况加以概述。本文所用语料大部分来自笔者和亲人、朋友之间的日常对话,部分来自笔者自省。

2. “乜”的复合形式与基本用法

“乜”的复合形式多种多样,按指示的功能可以分为个体指示代词、处所指示代词、时间指示代词、方式指示代词、性状指示代词、程度指示代词、数量指示代词等。其中“乜”为基本词,其余的都是以“乜”为基础再加上不同意义的其他语素构成的,如表1所示:

Table 1. Demonstrative pronouns in Binzhou dialect

表1. 滨州方言指示代词

2.1. 指示个体、处所

“指示词以指示为基本功能,直指是其最典型的指示功能,以距离意义为核心意义的语法范畴。” [3] 指示距离的远近是指示代词的核心语义,其他用法都是由这一核心语义引申而来的。因为指示个体和处所都与空间距离直接相关,所以本文将其放在一起讨论。滨州方言指示词“乜”在指示空间距离时,相比于“这”、“那”指示距离有所不同。滨州方言“这”与普通话的“这”一致,指示空间距离近事物个体或处所;“乜”指示较远的个体或处所;“那”与普通话的“那”一致,指示更远的个体或处所。例如:

(1) 你要是不想从这看书,你在乜书桌上玩电脑也行,要不然就上那屋子喽找你姐姐的。

(2) –你在乜埝儿干啥?

–我这不在这等人嘛。

例(1)是一个典型的三个指示词同时出现的例子,因为在对举的环境中出现,所以三者的区别也更得以凸显。说话人以自身为参照点,“这”表示在说话人身边,“书桌”距说话人稍远,但仍在视线所及范围内,“那间屋子”则更远,已不在视线所及范围之内。

蒋华(2004)认为在普通话中,指示的人或事物是否在说话者目力所及范围之内,会影响到对“这/那”的选择 [4] 。从收集的滨州方言语料来看,谈话双方都可见的处所或个体,比较近的用“这”,较远的用“乜”,双方都不可见的倾向于用“那”。

“乜个”只能指代一个人、一件物品或一件事情,表达单数意义,其复数形式为“乜些”。“乜埝儿”也只能指示一个处所,表示复数含义时可以用“乜些埝儿”,“乜个”和“乜埝儿”在句子中可以作定语、主语和宾语,如:

(3) 乜个人挺好的。(定语)

(4) 乜个是我愿要的,这个是他愿要的。(主语)

(5) 你去一回儿乜个埝儿来?(宾语)

(6) 烟台乜个埝儿的苹果最好吃。(定语)

由“乜个”引申出“乜么个”的用法,一般表达说话人不以为然、轻视怀疑等态度,在句子中作定语,如:

(7) 他眼界高就挑乜么个东西?

2.2. 指示时间

滨州方言在指示时间的远近时,与指示个体和处所的空间距离相同,也呈现较工整的三分状态。滨州方言中“这霎”和普通话的“现在”、“这会儿”语义类似,表示现在时;“乜霎”、“那霎”和“那时候”类似,兼表时间点、时间段,既可以指示过去时,也可以指示将来时。在句中可以作主语、宾语、状语、定语、补语。“那霎”比“乜霎”指示时间更远,但界限较为模糊,有时两者可以互换。如:

(8) 这霎不比乜霎强吗!(主语 宾语)

(9) 她将回来这霎,也知不道她吃饭哩吗。(补语)

(10) 这霎的孩子都长得刚高了,不像咱那霎的孩子连饭都吃不好。(定语)

例(10)“那霎”换成“乜霎”并不影响句子本身的含义。“那霎”和“乜霎”的区别在于,在一些特定的语境中后者语气更为强烈,有“这么早/这么晚做某事”之意,用来表不满、感慨、惊讶等情感。常与“就、才、倒”等副词搭配使用。表达说话人因听话人在过去应该做而没有做感到不满、埋怨。使用“乜霎”可以表达较为强烈的主观情感色彩。如:

(11) 乜霎不跟我说,现在倒是和我讲了。

(12) 乜霎倒是知道着急了,早管着干啥来?

2.3. 指示方式

“乜样着/乜么着”用来指示方式。滨州方言“这样着/这么着”的用法和普通话“这样”一致,“乜样着/乜么着”和“那样着/那么着”和普通话“那样”一致。两者的基本区分是:前者多指示眼前的,不太远的或与听话人相关的,如例(13);后者多指示远处的或他人的,如例(14)。

(13) –姐姐,你看我这道题这么着做行不?

–你乜样着做不行啊,步骤都错了。

(14) 他们乜些人这霎想这样着,一霎霎又想乜样着,一点儿准事儿都没有。

在搜集的语料中,我们发现“乜样”和“那样”的区分没有指示处所、个体和时间的指示词那么严格,有很多混用的例子,特别是在无需区分距离远近表示虚指时。如例(14)“这样着,乜样着”意思是“这样,那样”,也有很多人也说成“这样着,那样着”,也就是说在一些虚指的情况下,“乜样着/乜么着”与“那样着/那么着”表现出趋同的趋势。

“乜样着/乜么着”在句子中可以作主语和宾语等,还能起替代作用。如:

(15) 乜样着/乜么着肯定是行不通的。(主语)

(16) 他就爱乜么着就乜么着吧。(宾语)

以上例句的“乜”就混淆了中指和远指的概念,既可以看作远指也可以看作中指,用“乜”和“那”都可以。

2.4. 指示性状、程度

“乜乎儿/乜样儿”指示性状,“乜么”指示程度,因为指示性状和程度的“乜”组与“那”组的区分也没有指示处所和时间时那么严格,存在很多混用的例子,故将其放在一起讨论。其中“这乎儿/这样儿/这么”基本上对应于普通话的“这种、这么”,“乜乎儿/乜样儿/乜么”对应普通话“那种、那么”。在句子中可以作定语和状语,如:

(17) 这么多作业,我可咋写啊!(定语)

(18) 你乜个孩子咋乜么不听说啊!(状语)

(19) 他那闺女谁也没寻思着能闯出那么大的祸来。(状语)

(20) 他就是乜乎儿人,不值当的和他生气啊。(定语)

如果细分“乜”组与“那”组的差异的话,“乜”组用于描述心理距离相对近的对象,比如例(18),说话人批评的是身边听话人在现时状态下的“不听说”,用“乜么”。例(19)中说话人说的不是现时状态下的人,是之前闯过祸,而且谈论的不是身边的人,心理距离远,用“那么”。指示性状和程度的“乜”组与“那”组的区分也没有指示处所和时间时那么严格,如例(20)中的“乜乎儿”换成“那乎儿”也是可以的,不影响句子本来的意义。

“乜么”一般用在形容词前面,充当副词,也可以与大小、高矮、深浅等近反义词组合,表示不同意思。比如:

(21) 这水就乜么深浅,没事。

(22) 这水和东边的那条河乜么深浅。

(23) 这水乜么深浅,你也敢去。

例(21)“乜么深浅”表示小量,水浅。例(22)“乜么深浅”表示客观描述,不表达说话人对深浅的主观认识。例(23)“乜么深浅”,表示大量,水深。“乜么”代表的具体含义不同,要根据语境具体分析。类似的还有“乜么大小”、“乜么高矮”、“乜么粗细”、“乜么厚薄”、“乜么长短”等。

2.5. 指示数量

2.5.1. “乜些”

“乜些”表达复数含义,用来修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或事物,意思相当于“那些”,可以兼起指示和替代作用。在句子中可作定语、主语、宾语,如:

(24) 乜些人是干什么的?(定语)

(25) 这些我留着,乜些你拿吧。(主语)

(26) 今日一天就干乜些活儿还嫌累。(宾语)

例(24)“乜些”作定语,修饰主语“人”,意思是两个以上的人,起指示作用;例(25)中“乜些”作分句主语,与前边的“这些”相对应,指一堆东西,起代替作用;两个例子中的“乜些”都相当于“那些”。例(26)“乜些”作宾语,表示干的活的数量,此处的“乜些”表示数量少。由“乜些”发展而来的一个词是“乜么些”,一般情况下表示数量很多,在句子中作定语。

“乜”也可以表示客观数量,其感情色彩由说话人决定,在句子中作宾语。如:我今日一天就干乜么些。其中的“乜么些”在句子中作宾语,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说话人认为自己干的很多,表达的是自豪的感情;另一种是说话人认为自己做的很少,表达的是愧疚的感情,“乜么些”表示数量少。

2.5.2. “乜么点儿”

与“乜么些”意思相对的是“乜么点儿/乜点儿”,表示数量少,一般作定语或宾语,兼起指示和替代作用。

(27) 就剩乜么点儿/乜点儿东西了。(定语)

例子中“乜么点儿/乜点儿”作定语,修饰中心词“东西”,此时起指示作用。句子中的“东西”可以省略,此时“乜么点儿/乜点儿”作宾语,起替代作用。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发现在指示个体和处所时,“这–乜–那”严格按照“近–中–远”三分格局来区分,指示时间距离时也基本符合三分的格局;但在指示方式、性状、程度时,中指和远指表现出了趋同的倾向,中指和远指的概念易发生混淆。这一现象符合储泽祥、邓云华( 2003) 曾提出的关于指示词层级系统的等级序列:

性状程度、动作方式 > 时间 > 人或物 > 方所

“该蕴涵式说明,假若一种语言或方言左侧范畴的指示词区分出n个层级,则其右侧范畴的指示词至少会区分出n个层级。” [5] 滨州方言指示词系统完全符合该蕴涵序列。越往左侧,“三分”的界限不明显,中指和远指趋同,即“乜”和“那”的区分愈发不明显。

3. 从语法化角度看指示代词“乜”

近些年来有很多学者关注到方言指示代词的语法化现象,如焦妮娜(2015)论证了晋城话的结构助词来自指示词 [6] 。胡邦岳(2021)指出了“这”和“那”功能逐渐扩展,由指示词向定冠词演变过程 [7] 。赵锦秀(2022)指出在平鲁方言中“这/那”位于“人称代词/时地名词 + 这/那 + 名词”等结构时,其功能相当于结构助词 [8] 。在滨州方言中,我们也发现了大量用指示词“乜”和“那”作定语标记的例子,具有结构助词功能的“乜”语音上读得又轻又短。

(28) 你知道我那眼镜从哪喽不?

(29) 俺同学那孩子真有出息啊,现在赚老多钱了。

(30) 这就是我才买那化妆品。

(31) 俺那闺女也是很让人操心啊,整天不着家。

(32) 小王乜箱子里边是啥啊?

(33) –恁妹妹那作业都写完了,你乜呢?

–我那也写得差不多了。

滨州方言使用指示词“乜/那”通常在普通话使用“的”的句法位置上,兼做结构助词,其语法化程度较高,且指示词内部语法化程度不平衡,在搜集到的语料中可以明显发现“那”用的频率最高,“乜”次之。反而在普通话中常见的定语标记“的”在滨州方言里并不常用。如果例(30)和(31)中的“那”还可以被认为是保留了部分指示语义的话,那么指示代词表面上看来好像是违背了指示词“近–中–远”三分的对立,事实上正说明在这类句子中的“乜”和“那”的指示含义已基本消失了,其作用就相当于一般定语标记“的”。“那”实际上已经发展出了类似普通话“的”字结构的用法,后面的中心词不出现了,原有的指示作用彻底消失,如例(33)。韩佳冰(2023)指出山西方言指示词在一部分领属结构中作定语标记时,其指示功能已完全丧失,与滨州方言的情况相似 [9] 。以上例句中“乜/那”后的中心词所指对象都是确定而唯一的,“乜/那”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定冠词。这一点正印证了Diessel (1999)的观点——语言中的远指指示词较容易发展出定冠词的功能。

4. 结语

在收集语料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随着共同语的普及,滨州方言指示词也正悄然发生着变化。从收集的口语材料中可见到一个明显的趋势:青年人口语中“乜”的使用频率远低于中老年人。受教育程度高的人口语中“乜”的使用频率远低于受教育程度低的人。虽然青年人和老年人在日常对话中所使用的指示代词有所差别,但并不影响双方的沟通与交流。随着共同语的普及,“乜”受到“这”和“那”的影响,其地位愈发弱势,在受教育程度高的青年人的对话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乜”和“那”所指示的范围界限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参考文献

[1]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等. 中国语言地图集[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2.
[2] 钱曾怡. 山东方言研究[M]. 济南: 齐鲁书社, 2001.
[3] 陈玉洁. 汉语指示词的类型学研究[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0.
[4] 蒋华. 现代汉语“这/那”类指示代词的多维度考察[D]: [硕士学位论文]. 长沙: 湖南师范大学, 2004.
[5] 储泽祥, 邓云华. 指示代词的类型和共性[J]. 当代语言学, 2003(4): 299-306+379.
[6] 焦妮娜. 山西晋城话的结构助词“这”和“那” [J]. 中国方言学报, 2015: 100-117
[7] 胡邦岳. “这”和“那”的冠词化[J]. 汉语学习, 2021(1): 36-46.
[8] 赵锦秀. 平鲁方言指示词“这” “那”的语法化[J]. 忻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2, 38(4): 22-27+33.
[9] 韩佳冰. 山西方言指人/物指示词句法功能研究[D]: [硕士学位论文]. 太原: 山西大学,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