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传统语法通常将现代英语中表现名词属格的形式分为两类,即s-属格与of-结构。前者以“-’s”词尾附着于从属词(dependent),被认为是综合性手段,后者应用介词,被认为是分析性手段。一直以来,属格的研究集中在两方面,一方面是比较两者结构与用法上的异同(如Quirk et al., 1985 [1] ; Rosenbach, 2008 [2] );另一方面则是阐述属格发展的历史或是对于两者的未来发展进行预测(如Jespersen, 1894 [3] ; Allen 2003 [4] ;金积令,1991 [5] )。随着语法化的研究热度提高,英语中的s-属格经常作为“语法化单向性”假说的反例而被引用(如Janda, 1980 [6] , 1981 [7] ; Norde, 2009 [8] )。
不过,先前的研究在叙述发展过程的同时,并没有准确地揭示出隐藏在深层的演变机制。本文将揭示英语的属格同时被两种机制制约,一种是日耳曼语属格的普遍发展模式,即去语法化(degrammaticalization),这股力量要求属格词尾脱离承担变格的中心词,向语法词(grammatical word)方向靠拢;另一种则是罗曼语属格的去屈折化的模式,此类模式要求属格词尾消失,转而以介词作为替代形式行使属格的语法功能。在英语中,这两种机制互相影响,同时却分别运作。根据此种发展模式,未来不会出现传统研究中所争论的s-属格取代of-结构或是of-结构取代s-属格的情况。
2. -’s,附着形式还是屈折词缀?
早在1894年,Jespersen (1894: 279-324) [3] 就曾指出,英语中的属格标志(possessive marker)与普遍意义上的屈折词缀是有区别的,因为它并不需要总是附着在表达所有者的名词(possessor noun)上,一个明显的例证便是现代英语中的词组属格(group genitive),如the queen of England’s son。
-’s不是屈折后缀,至少可以从四个方面分析。首先,从定义上来讲,格是“标记从属名词与它的中心之间关系的系统”(Blake, 2001: 1) [9] ,因此,格系统只存在于从属语标记语言(dependent-marking language),格的形式需要直接作用于从属词,换言之,格标志应该直接附着于从属词,不能远离。除了上面词组属格的例子,英语中还有另外两类结构,-’s同样没有附着在表达所有者(领属结构中的从属词)的词上,一类是处于并列词组之后,如Mary and Sasha’s house,另一类情况是中心语带有后置的修饰成分,如the man in the basketball court’s son。
其次,从词尾本身来说,名词变格的屈折后缀,即格标志,只能作用于名词,但-'s却可以分别附着于副词,介词,代词,数词,甚至于限定动词,如(1)~(5)所示:
(1) the man I saw yesterday’s wife
(2) the hero I have told you about’s sword
(3) that boxer who had ever beaten you’s shoes
(4) in one week or two’s time
(5) every man I know’s interests
第三,从变格的方式来讲,历史上存在过的大多数屈折语与古英语一样,变格需要同时考虑性、格与数三项参数,三者综合得出一个语法词缀,而不是简单的叠加。但在现代英语中,表达属格的-’s词尾与复数词尾是分离而且互相独立的,如children’s books, the kings of Spain’s hat1。
以下(6)(7)便是复数词尾-s (典型的屈折后缀)与“-’s”的对比,清晰地展示了两者的差异:
(6) *[the king of Spain]s [the king of Spain]’s hat
*the king’s of Spain hat ? the king’s hat of Spain (中古英语后期的用法)
[the kings of Spain]’s hat *the kings’ of Spain hat
(7) *[the girl I saw yesterday]s [the girl I saw yesterday]’s book
*the girl’s book I saw yesterday *the girl’s I saw yesterday book
[the girls I saw yesterday]’s books *the girls’ I saw yesterday books
第四,从语言共性的角度分析,Janda (1981: 65) [7] 指出,“似乎并不存在一门语言,她只区分属格的屈折变化而将其它所有可能的格合并(主格,宾格等等)”。简而言之,如果某一语言的格系统是两格系统(two-case system),那么这两格的组成不会是属格加上其它任何一格。这种假设可以从语言类型学的研究中得到印证,(8)是Blake (2001: 89) [9] 列出的语言的格序列(case hierarchy):
(8) 主格 ≥ 宾格/作格 ≥ 属格 ≥ 与格 ≥ 处格 ≥ 工具格/离格 ≥ 其它
在这样的格序列中,处于左侧的格是更为主要的格,而且是更为普遍的格。从这个层面,如果一种语言仍然有变格体系,那么它必然有主格。鉴于当代英语并没有主格与宾格的区分,因此属格事实上也已失去了屈折变化,同时-’s也不会是屈折词尾。
尽管对-’s的语法地位的争论已经持续了一个多世纪,但依旧没能得出统一的结论。另一个主要的观点是,-’s是附着形式(clitic)。这一看法同样得到了大量的支持(如Quirk et al., 1985 [1] ; Allen, 2003 [4] ; Leech, 1995 [12] ; Norde 2001 [13] )。根据Payne (2010: 22) [14] 的定义,附着形式是指“在短语或者小句层面运作的粘着词素,但其在语音上依附于其他词(宿主)”。Zwicky和Pullum (1983: 503-504) [15] 列出了六条区分附着形式与屈折词缀的标准,其中第一条表述为“附着形式对于其宿主(host)的选择更为普遍,而屈折词缀对其词干的选择更为挑剔”。虽然-’s可以附着于各种词性的单词,但是却不能直接附着于规则复数的名词,如Sklar (1976: 177) [16] 所言,“撇号构成属格,单数时有s,复数时无s”,比如boys (the boys’ games)2。从音系的层面,s’类似于屈折变化中数与格的综合词缀,而不是叠加与缩写。因此,Zwicky (1987: 139) [18] 提出,-’s是边缘分布的屈折词缀(edge-located inflectional affix),而Carstairs (1987) [19] 也提出了同样的质疑,不过他的结论采取了折中的方案,即认为s在单数和复数中是两个不同的词素:s在单数名词以及不规则复数名词之后时,其为附着词;s在规则复数之后,其为屈折词尾,同时表达复数与属格两项属性。
综合两方面来看,-’s不会是屈折词缀,但其也不完全是附着形式,至少是不典型的。这符合语言演变的特点,语言相对稳定却又一直在发展。英语的s-属格的词尾经历着(9)所展示的变化,在此过程中,它的附着形式的身份逐渐被确立,但是其原先拥有的某些特征却被保留了下来,第三节以及第四节将会着重描述这个过程。
(9) 屈折词缀 > 短语词缀 > 附着形式
3. of-结构与-’s的演变
3.1. of-结构的崛起
随着1066年的诺曼入侵,英语进入中古英语时代。中古英语是英语发展中至为关键的变革时代,这个时期最为显著的特征,便是屈折系统的衰落:名词中主格、与格与宾格的区分完全失去,代词中宾格与与格合并,名词短语中限定词以及形容词不再需要变格。屈折变化的衰落在英国各地是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的,而且时间有先后差异,不过,大约到了十三世纪中叶,整个过程就已基本上完成。
对于属格而言,由于语音的变化,与属格相关的屈折词缀-es,-a,-e,-an,-ena逐步简化为-(e)s。正如前文的语言共性所描述的那样,在格系统整体受到冲击的情况下,属格定然不能独善其身。换言之,早在早期中古英语(十四世纪以前)时期,属格标记就已经不再是典型的屈折后缀了。Lightfoot (1999: 120) [20] 指出,早期中古英语的格标记系统内的变化意味着十三世纪的孩子面对的是“崭新的,没有格的语法”。
在中古英语时期,除了有英语自身的重大语法变化,还有一个重要现象,即法语的流行,而这也给英语的发展注入了更多的新鲜血液。在这一时期,of-结构迅速成为了属格用法中最受欢迎的用法。尽管在古英语时期,有些英语方言中可以使用off(of)表达属格,但无可否认,当前广泛使用的of-结构便是直接受到法语的影响。根据Thomas (1931: 70) [21] 的统计,到十四世纪,of-结构在属格应用中已经占到了84.4%(散文)以及50.7%(诗歌)的极高比例3。
随着of-结构的崛起,词组属格也随之出现4。此时的属格词尾有两种特征:一类类似附着词,出现在刚发端的词组属格中,如þe kyng of Fraunces men (the king of France’s men);另一类类似屈折后缀,出现在联合属格中,如the kyng ys doughter of Fraunce5 (the king’s daughter of France)。这两者的出现,尤其是前者,不仅丰富了属格的用法,同时也推动了词尾向附着成分的转变,重组了属格系统。
不过,从印欧语系的基本发展脉络来看,类似于of这样表达“来源”或者“处所”的介词在语法化过程中逐步获得属格功能的现象并不罕见,无论这些语言的格系统当时是否已经完全衰落(比如,德语中的von、荷兰语中的van、弗里西语中的fan、加泰罗尼亚语中的de、马其顿语中的od、阿尔巴尼亚语中的prej、爱尔兰语中的ag、盖尔语中的aig)。因此,从这一层面,of被广泛运用或许不仅仅是政治因素的作用,它同样也反映了人类的一些基本认知规律。
3.2. 属格撇号与-’s
-’s的来源是属格演变研究的核心话题之一,而且只有回答了这个话题才能从根本上厘清属格演变机制和发展脉络。现有的观点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为传统观点,如Jespersen (1894) [3] ,认为-’s来源于中古英语后期出现而在早期现代英语达到顶峰的的his-属格6中的his;第二类,如Hook (1999) [23] ,认为-’s起源于中古英语中的-es词尾;第三类,如Traugott (2001) [25] ,认为-’s是新的形式,与原先的结构并非继承关系,而是取代。但是,这三类提法都有不妥。
撇号大约是在十六世纪被从法语中引进到英语。作为标点符号,它起初应用于元音的省略,后来扩展成代替省略的字母。将-’s应用到英语中表示属格是印刷商的一项创举。可以推测的是,印刷商最早用-’s很可能是为了用来代替his。这是基于两点的,第一,十六世纪是his-属格应用的顶峰;第二,his-属格在书面体中尤为流行。但这却不是简单地表明,-’s是从his发展而来。一个重要的理由是,his-属格在十六世纪以前是不需要与它的变格名词构成一致关系的,而且多数只用于表达为阳性(自然性)的单数名词,但是在十六世纪以后,his-属格的用法发生了变化,即要与变格名词保持一致,如Lucilla hir company。虽然这样的用法依然是his-属格,但是his本身的作用却更大程度弱化。这明显与-’s不一致,-’s却有着远超过his的使用环境。因此,虽然-’s最初用于代替his,但这只是形式上的,当其被应用于属格系统的时候,语言使用者会不自觉地将原先-(e)s词尾的特性应用到-’s上,使得-’s事实上继承了-(e)s的功能并发展。
按照上面的分析,(10)描绘了属格词尾演变的最有可能的途径(实线表示直接继承,虚线表示有关键性的影响),这或许可以解决先前的诸多研究未能解决的s-属格的各类词尾出现的先后顺序的问题以及它们之间的继承发展关系的问题。
(10)

4. 两种去屈折化
Svartvik & Leech (2006: 206) [26] 指出,英语语法的发展有三个主要的趋势,即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口语化(colloquialization)以及美化(Americanization)。而在这三者中,语法化被认为是主要的。事实上,英语中大部分语法的变化现象的确与语法化密不可分,不过,就属格而言,好像并不符合这种趋势。(11)是Hopper和Traugott (2003: 7) [27] 所描绘的语法性连续统(cline of grammaticality):
(11) 实项 > 语法词 > 附着形式 > 词缀
通过上面两节的分析,可以发现英语的属格词尾的演变属于明显的附着化进程:从古英语时期的典型屈折词缀,到早期中古英语时期失去变格体系,变成独立的词缀,再到中古英语后期被应用到词组属格,远离变格名词,最后到现代英语中可以附着到各种词性的词。这种逆向机制正是被Lehmann (1982) [28] 所定义的去语法化7。当然,这样的进程在日耳曼语言的属格发展中是普遍存在的,在瑞典语、丹麦语、挪威语以及荷兰语中都可以发现类似的s-属格的演变机制。相对而言,英语属格的去语法化并不十分典型。从句法功能角度来看,古英语的属格除了像现代英语一样担任修饰词/限定词之外,还可以成为“动词、形容词或介词的补语,以及成为一个状语”(Koike, 2006: 50) [29] ,但是在发展过程中,它不仅失去了大量的语法功能,同时没有获得新的功能。从表达的语义关系(semantic relation)角度,古英语的属格除了表达可以指代人际关系以及属格关系外,还可以表达括表示施事,受事,经验者,使役,描写关系以及部分关系,换言之,随着语言的演进,其表达的语义关系在缩小。
Croft (1990: 257) [30] 指出,“语言并不演变,人们改变语言”,而英语的属格演变很好地验证了这种观点。属格的发展之所以如上文所述的不典型,其很大程度与语言接触(尤其是中古时期涌入的法语属格)相关。罗曼语言起源于拉丁语。在拉丁语中,属格主要表达为“中心词 + 修饰词”的属格,这种领属语后置的思维贯穿于整个罗曼语言的发展史之中。从拉丁语向古法语过渡的时候,古法语失去了四格,只保留了主格与宾格(oblique case)8,此时的属格结构主要有三种表达方式:介词de构成的属格结构,如la pel du lou;介词à构成的属格结构,如les piés au cheval;并列属格结构(juxtaposition genitive),即中心语与修饰词之间不用介词,直接相连,如la chambre son pedre。
总的来看,法语的属格以及其去屈折化方式对于中古时期的英语的影响至少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 语言接触宏观上推动了格系统的衰落9,加速了英语属格的去屈折化进程,这包括了两个方面:首先,在使用of的结构中,不再需要变格;其次,加速了词尾离开词干的进程,这也间接导致了属格的表达方式进一步增多。
(2) of-结构取代了古英语中的后置属格,从十四世纪成为属格用法的主流,并延续至今。
(3) Rosenbach (2002: 180-181) [32] 指出,从十四世纪起,生命度(animacy)、话题性(topicality)以及属格关系(genitive relation)逐渐成为区分两种属格的标准。这意味着,十四世纪以后,s-属格的语法功能在逐步下降。
(4) 客观上强化了修饰语后置的语序,这不仅可以体现在属格结构中,还可以体现在形容词与名词的修饰关系上。
以上两类,尤其是后者,都是印欧语言属格系统的演变中极为常见的模式,但是,一种语言能同时进行着这两种方向完全不同的演变,确实是非常罕见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两者必须在发展中取代另一方,正如过去一千年经历的那样,二者在未来依然可以共存。弗里西语或许是与英语关系最为紧密与发展最为近似的一支日耳曼语言。在西弗里西语中,不同阶段衍生出来的属格结构总共有三类,其一是词尾-(e)s主导的类似于“真正属格”的结构,其二是介词fan主导的分析性结构,其三是英语中早已消亡的his-属格,这三者各自发展,有相对的竞争,都不曾衰落。
5. 结语
Leech (1995: 3) [12] 认为,英语的-’s“几乎可以跟汉语的‘的’相提并论”。尽管汉语的NP+“的”+N的结构与英语的属格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但是从语言发展的趋势来看,属格词尾却很可能进一步演变成一个类似于“的”的更加独立的成分。从语法功能来讲,现在的-’s几乎与一般的后置词相同,只是在语音上依然缺乏独立性。除了正在逐渐地脱离宿主,-’s同时还在获得更多的属格功能。Rosenbach (2008) [2] 的研究表明,原先区分of-结构与-’s的标准正在弱化10。与此同时,of-结构也在逐步扩大自身的用法,它最终可能发展成与法语中的de一样的介词,在表达属格的时候可以后接各种名词。综合而言,这两者都很有可能再次成为全能型的属格,在使用上不受限制,像中古英语时期一样。
基金项目
本研究受江西省研究生创新专项资金项目“英语属格演变模式研究”(项目编号YC2013-S065)的资助。

NOTES
1 Zwicky (1988) 认为诸如the kings of Spain’s hat这样复数的词组属格是不可接受的,不过Picard (1990) 的研究表明,这样的结构被相当数量的母语使用者所接受。
2按照传统观点,此处的s’被认为是表示属格含义的-’s加到复数s之后,由于前面已有s,因此把属格的s省去,只保留属格撇号。不过此处的属格-’s不仅是形态上不存在,连语音也是省去的,但是-’s加到单数或是不规则复数的[s] [z] [iz]之后时,却都是发音的。Halpern (1995: 102-104) 例举了典型的单数以及不规则复数的例子,如the fuzz’s sirens, the cheese’s aroma, the fox’s paws, the mice’s tales。
3尽管of-结构成为用法的主流是不争的事实,但此处的统计只包括书面语,也一定程度上导致了of-结构的使用比例“虚高”。在中古英语时期,法语被认为是上层社会的语言,因此进行文学创作的人受到了更多的法语以及法语思维的影响,而在口语体中,依旧有大量的语言使用者习惯使用传统的英语属格。
4根据Allen (2003: 14-17) ,英语中的词组属格最早出现在十四世纪末的文本中。
5此处的ys可以看作是中古英语属格词尾-(e)s的书写变体。
6his-属格指NP his N的结构,如John his book。Curme (1931) 指出,虽然类似于his-属格的结构在古英语时期便已出现,但很快便消身匿迹。Jespersen (1894) 以及Hook (1999) 认为,此处的his用于属格结构起源于中古英语的-is和-ys,因为h不发声,因此三者相同。而Allen (1997) 的研究表明,his与-ys通常并不相同,它们都只是-(e)s的书写变体,而且 his-属格并不应用于口语。事实上,在现代德语的某些方言中,如鲁尔区的方言,依然可以使用类似于his-属格的结构,而德语既有第二格形态的变化,也不存在发音省略的问题,也侧面证明了英语中的his-属格应该具有相当的独立性。
7Lehmann (1982: 19) 本人认为,并不存在去语法化的实例。
8Alkire和Rosen (2010: 190) 也将此称为非主格(non-NOM)。虽然从形式上继承了拉丁文的宾格(accusative case),但这并不等同于原先的宾格,而是指在两格系统中与主格对立的格。
9以日耳曼语言为例,语言接触最少的冰岛语格系统最为完整,德语次之,瑞典语再次之,而受其他语言影响最大的英语,格系统最早也最系统性地衰落。
10Rosenbach (2008: 153) 以生命度标准为例:生命度由高到低的the boy’s bike,the dog’s collar,the company’s director,Monday’s mail,London’s suburbs以及the building’s door等六类结构在当代英语中都是合乎语法规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