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当不同语言接触时,词语经常互相借用。而借入词语,自然会借入意义,而借义时大多不是孤立借入一个词,有很多时候受到搭配影响。
词语的借入,可以音译,也可以意译。王力 [1] 认为“汉语在接受外语影响的时候是尽量利用意义来进行的”。其中的音译词语,学界多归入外来词,而意译词则偏向于不归入外来词,但多有争论(胡开宝 [2] )。音译词语以外的借词,多称为外来概念词(郭晶萍 [3] ,张小平 [4] )1,包括意译词(如computer:电脑)和直译词(如football:足球),因本文考察语言接触中引入外来意义时搭配起到的作用,所以采用借义词来指称意义外来的汉语词语。包含一般所说的外来词以及上述提到的外来概念词。
外来词的研究集中在1) 外来词的定义和种类;2) 外来词的特征和汉化;3) 外来词的源流考证(胡开宝 [2] ),这些研究多从外来词本身着手,不注重外来词所在的语言环境,大多仅就词本身展开讨论。其中对于外来词进入汉语以及随后的融入汉语的过程的研究2,八九十年代侧重描写,从语音、语法、语义、构词等角度详尽说明了外来词进入汉语系统后的情况。随着研究的深入,更多的研究从理论角度结合外来词借入和演变的客观现实情况,提供一定的理论解释,如认知角度(李艳,施春宏 [11] )。这些研究也多不涉及引入外来意义过程中的词语的语言环境,自然也不包含作为一种语言环境的搭配。
任何词语,总是在实际使用中才能实现词语本身的各种属性,如语音、语义等。汉语在借用外来意义的时候,借入的词语自然不可避免地在使用中受到语言环境的影响,其中源语言搭配、目标语言搭配是其中重要的影响因素。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定义搭配,本文所述的搭配,强调作为语言环境的搭配,指和某一词语共现的词语。那么,搭配系统在借入外来词义的过程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源语言中的搭配系统和借入语言的搭配系统在词义借用过程中又分别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2. 源语言环境和搭配的影响
借入的外来意义在进入汉语时,源语言词语在源语言中的使用范围通常会影响借入词语在汉语中的使用范围。一般,在借义词彻底融入汉语,发生词义变化之前,源语言的使用范围和目标语言的使用范围是一致的,其使用范围可能大到专业领域范围,也可能小到搭配词语。
2.1. 保留源语言搭配的系统性
在借入过程中,源语言中某一概念并不一定使用单个词语表达,对于使用搭配表达的概念,借入时也常常将整个搭配甚至整个搭配系统同时借入。在一些专业领域,由于汉语对应概念的整体空缺,借入时常常将这一领域中一整套表达方式借入,词语之间的搭配关系也自然而然的进入汉语。借入后形成“借义词 + 源语言搭配词语常用汉语汉译”的结果。如电脑领域:
operating system3:操作系统 run software:运行软件
run program:运行程序 click mouse:单击鼠标
click menu:单击菜单 click button:单击按钮
write program:写程序 write software:写软件
write code:写代码
又如经济领域:
soft landing:软着陆 hard landing:硬着陆
hard currency:硬通货 currency system:货币体系
bubble economy:泡沫经济
这些词语,在相应的领域语言环境下,保持了和源语言相同的意义以及搭配关系。也就是说,汉语借入外来概念时,不仅仅是单个词语孤立的借入,而是成系统的整体借入,为了满足整个概念系统的表达,对应借入了源语言中的成套的搭配系统。
2.2. 保留源语言搭配的特殊性
有些源语言的搭配仅在特定语言环境下或以特定搭配的方式存在,借入后也需要特定的语言环境和特定搭配。例如:著名的“for dummies”、“Complete Idiot’s Guides”书系的名称中,dummy (笨蛋)和idiot (白痴)隐喻为“零基础的学习者、初学者”等意思,但词典不单独立义项,汉语引进时直译为“傻瓜书系”。无论是英语的dummy、idiot,还是汉语的“傻瓜”,都不具有“零基础的学习者”的含义,只是在这个特定语言环境中具有了临时搭配义,借入汉语后这个含义也要求与英语相对应的语言环境和搭配。又如,blackhumour,black comedy对应为“黑色幽默(喜剧)”;surfthe net,surf the web对应为“网上冲浪”也属于此类,“黑色”和“冲浪”脱离开特定的搭配都不具有在搭配中负载的意义。其他的例子有generation gap (代沟)、bottle neck (瓶颈)、cat’s walk (猫步)、rule of the game (游戏规则)、flea market (跳蚤市场)。
这一类保留特殊性的例子中,因为汉语的对应词搭配起来不具有对应的含义,在发生词义变化之前,汉语对应搭配中的词语所负载的意义显然不宜认为具有单独的特定意义,所以借入的其实是搭配的意义而非词语的意义。black humour,black comedy中的black单独用不具有“荒谬”的意义;“for dummies”、 “Complete Idiot’s Guides”中的dummy、idiot单独用不具有“零基础的学习者”的意义,在词典中也不单独立义项,他们对应的汉语词语“黑色”、“傻瓜”离开搭配环境后也都不具有对应的比喻意义。
3. 汉语语言环境和搭配系统的影响
A. P. Cowie [14] [15] 划分的开放搭配(Open collocation)指两个构成元素可以自由重新组合,如fill/empty/drain the sink/basin/bucket。由于不同语言的对应词并不一定具有完全对等的概念,在源语言搭配中搭配的含义等同于搭配词语字面意义的组合(语义透明),但换成了目标语言环境之后,搭配词语并不一定对应,借入过程中,汉语的语言环境和搭配系统对借入后的汉语搭配具有一定的影响,直接体现在意译和直译的选择上以及汉语对应搭配中搭配词语的选择上。
3.1. 汉语词语义位是否空缺的影响
借入汉语后,对应的汉语搭配分两种情况,一是和源语言搭配相同,汉语搭配的意义等于搭配词语的字面意义的组合,如air disaster (空难)、purchasing power (购买力)、declare war (宣战)、team spirit (团队精神)、breakrecord (打破记录)等,因为含义对应,可以产生一些汉语没有的搭配;二是和源语言搭配不同,汉语搭配的意义不能直接等同于搭配词语的字面意义的组合,这是因为汉语对应词具有源语言词语的某个含义,但未必具有源语言词语在搭配中所负载的含义,这一类造成两种后果:
1) 对应汉语搭配中的词语逐步具有了源语言搭配中负载的特定含义,甚至长期使用后与之搭配词语也变得丰富。如problem child中的problem表示“找麻烦的;成问题的;惹乱子的”4,对应的汉语词语“问题”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中还没有这一义项,《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才出现并单独立义项,而且衍生了“问题少年、产品”等说法。类似的例子还有shopping center (购物中心)中的“中心”、green building (绿色建筑)、green revolution (绿色革命)中的“绿色”、grey market (灰色市场)、grey area (灰色地带)中的“灰色”。这种情况尽管借入时是借入搭配,但显然已经脱离开源语言的影响,融合进了目标语言。这一过程可以总结为借入搭配→长期大量使用→搭配词语意义范围扩展(具有源语言搭配中的含义)→词典立项。
2) 对应汉语搭配中的词语长期使用后也没有具有源语言搭配中负载的特定含义,依然保持在特定搭配的特定含义状态。如visit website中的visit和汉语的“访问”对译,汉语借入英语搭配“访问网站”,但类似的visit library是不能对应汉语的“访问图书馆”的。产生这种差别主要在于汉语中是否有相应的搭配,“访问网站”借入了英语的概念,是新产生的搭配;而“访问图书馆”这种“访问 + 地点”的搭配本来就有,并且哪些地点可以出现在“地点”的位置也是约定俗成的,所以不会受到“访问网站”这种新的搭配的影响。相对于上一种情况,这一过程可以描述为借入搭配→长期大量使用→搭配词语意义范围受限(不单独具有源语言搭配中的含义)→词典不立项。
3.2. 汉语中相同的对应概念的影响
如果借入的概念汉语中本来就有合适的表达,一般不会有系统的借入。相对于专业领域成系统的借入外来概念,基本词汇和一般词汇方面多不会成系统的借入,主要的原因在于两种发达成熟的语言不太可能在表示客观世界的某一方面的普通概念时完全没有交叉。这种情况下,源语言的搭配系统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汉语里有对应的合适的表达,直接意译就可以了,另一部分没有的概念或不常见的概念,则有可能使用直译借入搭配。如pocket作形容词,表示“衣袋;口袋;兜”,引申为“小、袖珍”,如pocketbook、pocket dictionary、pocket knife、pocket money。其中只有pocket book借入时可直译为“口袋书”,其余则由于本就有合适的汉语表达(“袖珍词典”、“小刀”、“零花钱”)而没有直译。而且,“口袋”一词在汉语里也没有形成“小”的意义。
3.3. 汉语经济性的影响
借入外来概念时借入的搭配如果搭配词语分别意译,借入后汉语搭配起来不够经济或意义不精确、不准确,则或者直译搭配词语借入,或者意译整个搭配。例如dry wine表示“无甜味的葡萄酒”,这是分别意译两个词语,无疑表达不够简洁,而根据词汇的一般规律,越常用的词语越短,随着使用频率的提高,汉语直接使用dry的常用对译词“干”,构成汉语搭配“干葡萄酒”。进而汉语词汇“干”还获得了新的含义,表示“没有甜味的”,但仅限于构成“干红、干白、干酒”等。soft drink (常用“软饮料”,多不说“不含酒精饮料”)也属此类。又如win-win,如直译为“赢赢”,足够简洁,可惜不够准确,也不符合汉语表达习惯,因为汉语单字动词重叠表达“短时、尝试”,会引发歧义,借入时使用意译“双赢”、“多赢”来表达。
3.4. 避免歧义的影响
借入外来概念时,有时直译或意译均可进入汉语搭配,但搭配后可能不易理解或引起歧义,则选择容易理解或没有歧义的。如engine可音译为“引擎”或意译为“发动机”,和“汽车”搭配“引擎”或“发动机”都可以,但对于searching engine这个概念,英语里两个词语的语法关系很明确,没有歧义,而和汉语词“搜索”搭配时,一般只说“搜索引擎”,不说“搜索发动机”。因为“搜索”和“发动机、引擎”之间的关系既可以是动宾关系也可以是定中关系,产生了歧义,相对于意译的“发动机”,“引擎”对于汉语母语者比较陌生,使搭配固定在其中一种意义上。类似的音译意译差别还有modern (摩登:现代)、copy (拷贝:复制)、motor (马达、摩托:电动机)等。
3.5. 领域区分
多种搭配均可进入汉语搭配时,各种搭配可能会各司其职,用于不同领域。如virus,本来汉语就有消毒的说法,但在英语里kill virus,直译过来用“杀毒”表示,“消毒”专用于医疗领域,“杀毒”即可用于医疗领域,也可用于电脑领域。又如bull意译为“多头”,直译为“牛”,bull market可意译为“多头市场”,多用于专业领域,直译的“牛市”在非专业领域更常用。
4. 结论
词汇的借用过程中,意义的借用是最核心的部分。借入的形式,除了词语之外,还有搭配。源语言的搭配和借入语言的搭配在词义的借入过程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首先,由于客观世界的复杂,语言接触中借入的外来概念不仅限于词语,还包括整体借入的搭配甚至搭配系统。而之所以需要借入搭配,则和借入词语的原因类似,借入语言中或者没有这种意义,或者有近似的但不够精确,需要采用新的形式来表达。如上文中电脑领域借入的搭配以及“黑色幽默”、“写程序”等属于汉语中没有的意义;“干啤”、“双赢”等则属于后者。
其次,源语言语言环境和搭配以及借入语言的语言环境和搭配会对借入搭配的形式、意义产生综合的影响。对于任何一个外来概念来说,采用哪些词语搭配起来表达受到多方面因素影响,大体说来,源语言为借入语言限定了一个大致的范围,一般限于音译意译的选择和对译词的选择;借入语言的词义系统、语言本身的特性如经济性、常用性等限定了进入搭配的词语的可能性。
再次,构成借入搭配的词语本身的长期大量使用,是词义在语言环境或搭配中的实现,搭配也即外来意义的使用为词义的演变提供了现实基础,限定了词义演化的可能性和范围。
基金项目
本文为2018年度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基于大数据的现代汉语高频动词搭配特征研究”(18NDJC231YB)成果之一。
NOTES
1也有称为意借词(王宏远 [5] )的。
2起初被称为汉化(李荣嵩 [6] ,杨振兰 [7] ,欧阳友珍 [8] ,曹炜 [9] )或词义驯化(王珏 [10] ),后来考虑到“汉语化”这个术语“可以使我们的问题更集中,观点更明确” (李艳,施春宏 [11] ),多采用汉语化这个术语(周殿军 [12] )。
3本文中英文搭配词语选自Oxford Collocations Dictionary [13] ,顺序写出的词语仅表示两个词语可以构成搭配。
4本文中英语的汉语释义均来自《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7版》 [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