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放逐与回归——黑塞对现代性之批判
Self-Exile and Return—Critique of Hesse on Modernity
DOI: 10.12677/ASS.2019.82033, PDF, HTML, XML, 下载: 1,199  浏览: 3,898 
作者: 陈 敏:东华大学外语学院,上海
关键词: 现代性黑塞自我Modernity Hesse Self
摘要: 黑塞思考现代性的个体化问题,并对欧洲文明现状深感忧虑。他通过文学创作、书信往来从教育、个体发展、人与自然等层面批判现代性所导致的个体的自我缺失、内在世界以及人与自然矛盾对立等问题。他以文学的方式解读个体的内在矛盾,并寻求在现代文明之下构建健康的内在世界的可能性。探讨通过“艺术”以及“信仰”的力量促成完整、健康的“自我”回归现代个体,重建人类“诗意的栖居地”。
Abstract: Hesse meditated on the individuality of modernity and worried deeply about the European civili-zation at that time. He criticized the self-loss, inner world, conflictions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nature and so on problems resulted by modernity in aspects of education, individual development, human beings and nature, etc. He interpreted the inner contradictions of individuals and sought the probability to construct healthy inner world under modern civilization. It is explored the return of whole and healthy self to modern individuals promoted by the power of art and belief, hence to rebuild the poetic residence of human beings.
文章引用:陈敏. 自我放逐与回归——黑塞对现代性之批判[J]. 社会科学前沿, 2019, 8(2): 223-231. https://doi.org/10.12677/ASS.2019.82033

1. 引言

源起欧洲的现代化进程使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颠覆性改变尤为表现在物质世界:物理科学的伟大发现改变了人类的宇宙观和宗教观;科技工业创新改变人类的生存环境,也摧毁了旧有的传统。正如哈贝马斯所言:西方理性主义是现代性的源泉 [1] 。现代性进程中,科学技术的进步给人类生活带来便利,然而伴随而来的科技理性主义侵入精神世界,改变了人类自身,并压制个体精神世界的全面发展。“人的现代观随着信念的不同而发生了变化。此信念由科学促成,它相信知识无限进步、社会和改良无限发展。” [2] 现代性如同宙斯的太阳战车,毫无阻碍地碾过人类世界的方方面面,它给人类带来外部世界无与伦比的巨大胜利。以英美国家为典范的富强思想震撼着世界上每一个民族,人类追逐着现代性战车所带来的财富与利益。

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于军国主义逐渐异动以及社会主义思潮的涌起,欧洲思想界,尤其德国知识分子们陷入对现代文化危机的反思和价值重估的倾向。历史学、宗教学、社会学、诗学均以价值重估为基础寻找欧洲现代文化出路。这些思潮促使德国著名的文学家、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在其文学创作中不断尝试探索现代性的各种问题以及对人类发展的影响。他对欧洲文明现状深感忧虑,通过文学创作、书信往来等,试图从西、东方文学、哲学、心理学等多个学科与角度寻找解决现代社会文明危机的途径与方法。

本文以分析黑塞中后期的代表性作品为基础,阐释黑塞从教育、个体发展、人与自然等层面探讨并批判现代性的个体内在矛盾性和异化性,人与自然不和谐发展等问题,对现代性进行的批判和反思。黑塞通过“死亡”与“自我回归”情节为契机,通过艺术审美教育和重塑信仰的方式来克服现代性导致的个体内在危机,并尝试在人类精神世界与现代物质文明发展的矛盾和冲突中寻求个体精神保持自我、和谐发展的道路。

2. 现代性与个体化

现代性是一个复杂而富有争议的概念。美国学者马泰·卡林内斯库在《现代性五副面孔》中将现代性区分为社会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

现代性自身充满了矛盾和对抗也表现在社会存在与其文化的冲突非常尖锐。作为一个文化或美学概念的现代性,似乎总是与作为社会范畴的现代性处于对立之中,这也就是许多西方思想家所指出的现代性的矛盾及其危机。启蒙运动以来,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种种文化运动似乎一直在扮演某种“反叛角色”。看来,文化或美学概念上的现代性,似乎总是与作为社会范畴的现代性处于对立之中 [3] 。

由此,可以看出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处于二元对立形态。社会领域中的现代性源与工业革命,以及资本主义在西欧的胜利;追溯至波德莱尔的审美现代性在本质上属论战式的现代性,对社会现代性进行批判和反思。被誉为“浪漫主义最后一位骑士”赫尔曼·黑塞无疑作为“反叛角色”之一,对社会现代性针对性地进行了批判和反思。本文从社会现代性对德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冲击来分析黑塞对现代文明危机的反思和破解。

现代性作为一个社会学概念,总是和现代化过程密不可分,工业化、城市化、科技化、世俗化、市民化等现代化的种种指标无不构成现代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和文化的历史进程均与现代性复杂互动,使现代性自身充满着矛盾与对抗。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生动描写了它的短暂性、易变性、颠覆性:

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 [4] 。

工业化、城市化、科技化、世俗化、市民化等等永不停息的“现代之变”从欧洲扩展至世界各地,它们以社会关系全面资本化为目标。如果个体不追随这种现代之变则意味着走向消亡。于是,生存于现代社会的人必须学会渴望变化:不仅要在自己的个人和社会生活中适应变化,而且积极地要求变化,主动找出变化并将变化进行到底( [5], p. 123)。但恰恰是这种变化性、易逝性使人类心无所驻,心无所仰。

“现代之变”使现代人一方面以前所未有的能力改造世界,凌驾于自然之上;另一方面却陷入无可自拔的精神困境。即便曾经是千年来令人类精神获得平静与皈依的宗教信仰也伴随着科技发展而被撕去最后的神秘面纱。

“几十年来,世界上每一座城市,每一处乡村在工业化过程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球表面上的这些转变和变化也在人们的心灵中、思想中引起同样巨大的变化。对这个文明进程中的大部分世界来说,首先是支撑所有生活秩序、文化和美德的两大元素‘宗教和习俗’崩溃和丧失了。”( [6], p. 479)

现代性的资本化特征致使个体发展产生了局限和扭曲,那些不符合目的性、价值论的性格、才能受到无情的压制和摧毁。“任何能够想象的出来的人类行为方式,只要在经济上成为可能,就成为道德上可允许的,成为‘有价值的’;只要付钱,任何事情都行的通。这就是现代虚无主义的全部含义。”( [5], p. 143)

黑塞在《思考与报道》中写道:“很遗憾,现代人的匆忙早已侵占了微乎其微的悠闲,……由此而带来越来越多的娱乐和越来越少的快乐。谁要是看到过城市甚或大城市的盛大节日,或者去过现代城市的娱乐场所,那他一定会对那些双眼空洞无神,神情疯狂扭曲的面容无法释怀。”( [6], p. 7)个体成为时代漩涡中的碎片,现代人成为现代化的主体与客体。现代人性处于分裂状态,感性与理性彼此对抗,与自然法则相违背。正如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尖锐批评启蒙运动时期的“纯粹理性文化”,对现代人及现代文明进行了批判。他的历史观并不否认现代文明的进程,认为这个阶段是一种无法逆转的、必然的文明进程,但是个体的人却为此牺牲了完整的人性和尊严,现代所缺少的正是理想化了的古希腊人所具有的整体性、和谐以及和解 [7] 。可见,个体完整的主体意识在现代性的发展中无法得到强化,个体化与社会的碰撞激发出个体意识的孤独感。显然,现代性所彰显的主体性突出并未给人类带来所渴望的幸福。

从人的个体化角度来看,现代性阻碍着人类文明走向更高阶段,会成为人类社会长久发展的屏障。从而,黑塞认为,“现代之变”导致人类精神危机的根源。

黑塞在《德米安》、《悉达多》、《荒原狼》、《东方之旅》、《玻璃珠游戏》等中后期作品中一再揭示现代社会中个体精神的痛苦与危机,探讨个体精神提升和超越自我的审美方法,以期达到个体的超越与发展,完成人类精神乌托邦式的超越与完善。他在《百日草》中写道,“那些看起来魁梧健壮、崇拜金钱与机器文明的当代人类,要是有幸能够存活到下一代的话,他们也许就会懂得善待医生、老师、艺术家和魔术师”,因为这些人能够“重新带领他们认识美的内涵与灵性奥秘” [8] 。

直至今天,这种物化思想的引领性依然无法阻挡,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关照始终不敌物质世界对人类无尽欲望的满足性进步。现代性如同那座巨大的风车迎风飞转,自比为唐吉坷德的黑塞提剑而战,虽弱小却无畏。黑塞对社会现代性的反叛斗争,赢得了不同时代的尊崇和学习。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黑塞成为反规范、反极权、崇尚自由、崇尚个性的审美现代性运动的精神导师。

3. 自我放逐——死亡意识

黑塞对现代性问题的思考,始终着眼于探索和认知现代人的精神世界。这与卢梭强调人认识自身的思想相一致。卢梭说:在人类所有的各种知识中,对我们最有用但是我们掌握得最少的,是关于人的知识 [9] 。

黑塞深刻意识到现代人对自我认知空乏,引致精神危机与人类文明持续发展的危机性:伴随现代科技文明发展,独立的个体思想和文化生活逐渐走向消亡。众所周知,启蒙及其现代性、社会现代化虽然前所未有地解放个体,却使个体成为冷漠,唯欲望所引领的永不满足者:

我们过多地增加我们感官的功能,过分扩大我们生活的外部环境,而很少使用我们内省的认识能力,然而,只有这种内省的认识能力能把我们领回到我们真正的内心世界,把一切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分开。如果我们想认识我们自己,我们就必须使用这种能力;只有运用这种能力,才能评判自己。……在我们肉体的感觉纷纷扰扰的骚动中,我们的灵魂一直处于沉寂状态;它已经被我们的种种欲望烘干枯了;我们的思想、精神和种种感觉,这一切都在侵蚀它 [10] 。

在这个充满欲望,片面理性,矛盾化的现代性压力之下,尽管各种人文领域中发展出专科高级人才,但是这种智识缺乏活力和生气。因为这种发展是不平衡的,忽视内在世界发展的,因此它并未面向人类的整体生存,也未与整体生存相关联,生命的整体性发展缺乏推进力。这样的智识首先拒绝生命真正的独特价值和意义。

沉寂的灵魂如何焕发青春与活力,被碎片化的个体如何重新凝聚自身成为黑塞的创作主旨。1937年,黑塞在回忆他的创作生涯曾说:“面对充满暴力与谎言的世界,我要像人的灵魂发出我作为诗人的呼吁,只能以我自己为例,描写我自己的存在与痛苦,从而希望得到志同道合者的理解,而被其他人蔑视。”他以文学方式刻画现代人个体化的精神危机,在批判的同时寻求解决自我问题、完善内在之道。以现代性为背景的“内在世界完整化”一再回旋于黑塞小说之中。

就现代性对个体发展的影响问题,黑塞首先指出现代教育问题。他认为,教育不仅体现在国家的政治经济制度中,还蕴含在教育体制中。小说《在轮下》中那个热爱自然,生性聪敏活泼的汉斯·基本拉德在老师和学校的教育下,逐渐成长为以追逐高人一等为目的而学习的“野心家”,甚至这个可怜的少年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若想在神学院中也高人一等的话,就非更加用功不可。他很明白这点,而且他当然要高人一等。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不懂是为什么?”( [11], p. 192)“对校长来说,看到这个被他引导的学生成就了伟大的野心,自然是满心欢喜。”( [11], p. 197)“小吉本拉德的成长是多么美好呀!他几乎放弃了闲逛与游戏,在上课时早已不会无缘无故地笑了,也不在种花、养兔与钓鱼了。”( [11], p. 198)黑塞在小说中评论道:

老师的义务与国家所付托的使命,就是除去少年心中的粗野力量与自然的欲望,加紧国家所承认的稳健与中庸的理想。……在少年心中,有着粗鲁、残暴和野蛮的本质,只须首先予以粉碎,少年心中的危险火焰必须首先予以扑灭。自然所创造的人类,是无法衡量的,是无法看透的,也是不稳定的。像是从未知的山上流下来的奔流,也像是杂乱无章的没有道路的原始森林。正如必须把原始森林开采出来、整理和大力维护一样,学校也必须把天生的人类打碎、打败才行。学校的任务就是遵循上面所订的规则,把自然的人类变成社会有用的一员,最后用军队的严密训练,把各种性质作最后的雕琢。( [11], p. 197)

黑塞严厉指责现代德国教育体制泯灭了年轻一代的自然天性。《荒原狼》中,当时的德国教育被评价为以“摧毁学生的意志”为教育基础( [12], p. 7)。《德米安》的主人公怀疑学校、家庭、教会从小教给他虚假道德,从而逃出神学院。“后来,我开始接受了正式教育。但是学校教育并不注重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知能,它主要是侧重于一些华而不实的文字游戏。”( [13], p. 105)《在轮下》还描写了以韦伯所诟病的现代性特有的“科层制”方式来培养未来一代。“(父母亲)们心中充满自豪、奇特的感情与美丽的希望,无一人想到今天在贩卖自己的孩子获得金钱利益,孩子被卖给国家。”( [14], p. 211)

对自己青少年时期所接受的学校教育,黑塞也是批评甚多。他以亲身经历批判现代教育制度的机械性和片面性。同时,通过记录自学经历,表达了教育应该因材施教,适度宽松自由的方式培养全面、健康发展的人。《魔术师的童年》一文中指出与自然紧密联系对青少年成长的重要性:“我在上学之前,我即学到了生活中最珍贵、最不可或缺的东西……我会吟咏许多首大自然之歌。我还会变魔术,我拥有了童年时期的一切传奇智慧。”( [13], p. 105-106)

其次,黑塞认为,现代社会的过度城市化对人与自然危害颇巨。他从两个方面对其进行批判:一方面是对人的精神损害;另一方面是对自然的无情破坏。这一批判思想反映在黑塞的《彼德·卡门青特》(1903年)。小说中来自瑞士山村的年轻人卡门青特。他在城市读完大学之后,当了报纸编辑,工作出色,然而却始终无法融入城市中上层社会文化,爱情屡遭失败,最终重返故,投入乡村与大自然的怀抱。

彼德返乡意味着乡村之子始终无法融入城市文明,城市化进程中他们沦为边缘人、局外人。这种身份使他们在日益喧嚣的城市进程蹈龋独行,漂泊无根,使许多现代人陷入孤独、恐惧之中。正如黑格尔主体性内涵——个体主义,批判权力以及行为自由的特征:在现代性导致乡村瓦解之时,年轻人都希望进入城市来获得行为自由,获得批判权力,从而摆脱传统乡俗束缚,成就独立的个体。然而,黑塞眼中的现实是,来自乡村的新城市人并不能像他所期望的那样获得真正的自由,反而沦落为城市中的边缘者、孤独者。如果将黑塞对城市钢筋混凝土的讽刺与他对山村田园风光满怀温情的描述相比较,可以看出他对城市化所导致的自然坏境破坏的愤懑态度。

最后,在黑塞看来,人的存在方式成为现代人必须面对的重大问题。因为现代社会中人追求个体化必然导致存在的荒诞性,从而让人陷入孤独,走向异化。这是现代人陷入精神危机的重要因素。黑塞所经历的婚姻危机、精神危机、身份危机与欧洲社会的战争危机、文化危机、知识分子的思想危机等等所带来的孤立感、冲突感、绝望感纷纷交织于内在冲突之中,使诗人感受到无可遏制的生存危机。黑塞在寓言《欧洲人》(1917)里讽刺欧洲人崇尚“理性”,直指现代文明导致几乎无可解决的人类生存问题。他借用《圣经》中的大洪水来消灭欧洲现代文明,寻求重新开始的地球生活之道。可见,黑塞将死亡意识纳入摧毁不合时宜之物、重启新途的重要方式之中。死亡意识也就成为黑塞克服现代性弊端的一种重要手段。这一思想出现在黑塞的许多重要作品之中。

《盖特鲁特》描写现代性所导向的自我中心主义令个体身心痛苦、偏激任性的主题。尤以歌唱家莫德——自我主义的不满足者最为典型。他才华出众,追求名利、地位、金钱和女人,“他不是个能为别人付出牺牲的人。”( [15], p. 455)甚至有些玩世不恭,认为“青春不过是个欺骗,完全是写在报纸和书上的欺骗。什么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简直可笑之极!”( [15], p. 400),无法领略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自身总是陷入忧郁,“在眉宇之间洋溢着企求与不满足的神态。”( [15], p. 350)“他正在忍受重重的痛苦,孤寂得如同一头饿狼。”( [15], p. 353)这个典型的现代自我中心主义者最终以自杀结束痛苦的一生。

《克努尔普》中,同名主人公一生在追逐内心自由、灵魂特立独行,然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现代性所带来的有用性、价值性的评价体系。在他病入膏肓之时,返回故乡,回忆往昔。他被赶出拉丁语学校之前,在家中“所度过的时光视为一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在那儿,他有过完美的幸福,……享受过不带一丝苦味的快乐”( [16], p. 82)。流浪汉生活,他则认为“站在世间之外,变成流浪汉,变成旁观者。年轻时虽然风光,但上了年纪则一身病痛,孤独无依。”( [16], p. 85)克努尔普评价其特立独行的一生为:在错误的一生的纷乱中愈陷愈深,找不出任何意义和一丝安慰( [16], p. 89)。他与神灵对话,称自己一生毫无意义、一无是处,尽管青春时代的自由与独立是多么美好而快乐,但坚信其中已隐藏着罪恶和悲伤( [16], p. 90-91)。由此可见,克努尔普陷入内心自由与现代有用性评价标准的对立、矛盾之中,在否定自我中承受不安、痛苦和孤独,内在世界矛盾分裂。这样一个矛盾的、对立的、惶恐不安的自我体现出现代性特点:矛盾、对抗、短暂、易变。这种不完善的自我最终被放逐,生命终结于风雪之中。

现代性到底将人引向理智冷酷、还是热情疯狂呢?现代人的幸福因现代性的永不满足、追求无尽的欲望而难以实现。他们憎恨社会现实又无法逃走,犹如荒原狼,向死亡和酒神追问生命的意义。如同福柯的《疯颠与文明》,黑塞作品中的疯狂直指现代性弊端。西方文化在强调理性与非理性,疯癫与文明的鲜明对立中形成绝对理性的现代化世界。这种理性要求秩序、对肉体和道德的约束,群体的无形压力以及整齐划一的要求。共同语言根本不存在,或者说不再有共同语言了( [17], p. 2)。

黑塞笔下的“荒原狼”如何在这样的世界生存?他独来独往,自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野蛮,却又非常胆小的生物( [18], p. 9)。这个看似来自异域的人物充满睿智、哀伤、孤独,显得言行古怪,对现实社会既好奇,又嘲讽,以犀利的目光针砭时代、文化与人性的不完美。哈里尖锐地看透整个时代与世界的弊病,同时也包括自身的缺陷,从而陷入无尽的痛苦与绝望之中。他代表着既深受现代性影响,又希翼克服现代弊病的知识分子,他与外部世界的矛盾同时也反映出个体内在世界的矛盾与分裂。“他意识到自己非常孤独,深信自己是在水中游泳挣扎,深信自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18], p. 23)他如同特里斯丹一样洞悉一切平凡事物的秘密,因此他只能是来自另一个毗邻的世界。在荒原狼的眼中,现实世界是陆地,他则挣扎于水域之中。有着坚固城市的坚实大地固然不是他的家乡,但是水域亦不是他的家乡。荒原狼犹如福柯所述的“疯癫者”,游过水域,来到一处陆地。“他迷了路来到我们城市,来到家畜中的荒原狼......他胆怯孤独,粗野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乡,无家可归。”( [18], p. 23-24)这只在现代文明的陆地上疲惫穿行、孤独绝望的荒原狼视周围一切只是一场游戏。哈里内在世界的矛盾与危机外显于个体与现实世界的自我隔离与渴望,内显于光怪陆离的“魔术剧院”游历,也可说是精神世界作为客观存在的淋漓刻画。他是一个矛盾综合体:他与现实社会隔离,厌恶时代文化,怀疑人生,蔑视规矩,无情嘲讽、鞭挞时弊,同时又渴望市民生活的平实与温馨。魔术剧院展现了无数个复杂多变的自我灵魂在分裂,无数丑与善的“我”出现,驯兽者、部长、将军、疯子的思想同样潜藏在他自己心中,也是那样可憎、野蛮、凶恶、粗野、愚蠢。

荒原狼的矛盾性,怀疑论表现出现代性的弊病。这种矛盾性致使人怀疑生命意义与价值,缺乏自我肯定与安全感。人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行的囚徒。他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旦下了船,人们不知他来自何方。只有在两个都不属于他的世界之间的不毛之地,才有他的真理和他的故乡。”( [17], p. 13)这样的哈里是自杀而亡还是依然活在人世的某个角落呢?黑塞似乎并未予以明确的答案。或许,哈里最终不断去学习如何“笑对人生”,完善自我,依然卓然于世。黑塞以开放式的结局结束了这部小说。

《玻璃珠游戏》中克乃希特从纯粹精神世界进入世俗世界之后,由于无法适应尘世环境,不久溺水而亡。或许,克乃希特一生的生存坏境处于精神世界与尘世世界彼此分裂的状况下,可以说,他是先天不足。虽然通过后天不断的学习,克乃希特已经深刻意识到这种分裂的严重性,希望通过进入世俗世界从事实际工作来改善之,但这种基因缺陷无法改变,因此他所代表的现代性分裂最终也走向死亡。

黑塞曾说:“人们应当失去自我,以便更加自信地重新找到自我。” [19] 死亡意识反映出黑塞认为从现代性土壤中成长的现代人类,其精神基因由于工业化、工具理性化等原因而具有缺陷,因此内在世界无法和谐发展,始终陷入巨大的精神危机之中。

4. 自我回归之路

黑塞笔下的人物虽各具性格,经历相异,但许多人物最终走向死亡,个体消失。是否据此可以认为黑塞对于现代文明持完全否定的态度,对现代文明彻底绝望呢?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答案。《荒原狼》中,在莫扎特、歌德的引领下,绝望自杀的哈里重拾信心与力量,主动进入人生炼狱的修炼;《东方之旅》H.H.与精神领袖雷欧彼此融合,相伴相生;《玻璃珠游戏》中,克乃希特溺亡的湖水中走出健康年轻的少年堤托。克乃西特的死亡与堤托的重生相继相成。

显然,黑塞作品中的死亡并不意味着彻底的消亡和绝望。而是在死亡中蕴含生机与复活。从他的作品中我们读出的是方生方死、出死入生的悲剧纠结。犹如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在《夜颂》中站在生命的极限,返观生命,以死观生,将死亡视为生者朝向真正自我迈进的救恩之必然环节 [20] 。黑塞也在创作中将个体发展设计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环节。他认为针对现代性带来的个体危机、文明危机需要通过个体消除不平衡发展的“我”,提升自身,完善自身,真正迈进更加完善的自我。

从黑塞中后期的代表作品中可以看到,为了消除内在的分裂与对立,超越自我,建立更好的人性,黑塞寻求了艺术审美教育。在这一点上,黑塞受到席勒思想的影响。席勒认为,要解决现代文明导致的人类损失与进步之间的矛盾,是“不能指望现在这样的国家,同样也不能指望观念中的理想国家,因为它本身必须建立在更好的人性之上。所谓更好的人性,就是既要有和谐一致的一体性,又要保证个体的自由和它的多样性。”( [21], p. 58)

为了实现“更好的人性”,黑塞在创作中将“艺术”视为“一种奇妙而完美的语言”,它能够充分帮助自身不断完善,形成更好的人性。这一点也应和了席勒的审美教育思想。“政治上的改进要通过性格的高尚化,而性格的高尚化又只能通过艺术。”( [21], p. 68)

希腊人具有性格的完整性,他们的国家虽然组织简单,但却是一个和谐的集体。在近代.由于文明的发展和国家变成强制国家,人只能发展他身上的某一种力,从而破坏了他的天性的和谐状态,成为与整体没有多大关系的、残缺不全的、孤零零的碎片。这种片面的发展,对文明的发展、对人类的进步是绝对必要的,但个人却为了这种世界的目的而牺牲了自己,失去了他的性格的完整性。因此,近代人要做的,就是通过更高的艺术即审美教育来恢复他们天性中的这种完整性。( [21], p. 43)

黑塞的《盖特露德》以音乐来救治、抚慰人性的暴躁与激进。《荒原狼》中,莫扎特、歌德笑声所蕴含的艺术力量令绝望自杀的哈里重拾信心与力量。《玻璃珠游戏》的音乐大师给予克乃希特一个完美的光辉形象,使他在自我成长中不断获得精神力量。显然,黑塞在文学作品中尝试从审美教育入手,通过艺术与审美升华人类精神,完善个体,协调人的感性与理性,恢复人的天性的完整性,从而使当前的自然王国经由审美王国达到人类理想的伦理王国,也就是自由王国。

黑塞除了重视艺术对人性的完善力量,亦重视信仰对现代人的精神作用。在《卡门青特》中,卡门青特重归山林,走进自然,以自然之力涤荡时代痼疾,净化和提升身心,返朴归真。《德米安》中辛克莱逃离旧日世界,夏娃帮助他重建世界,破茧重生。《纳尔奇斯与歌特蒙德》中,歌特蒙德一生追逐着代表玛丽娅圣母的女性来净化心灵,雕刻出完美圣母雕塑为终结。《悉达多》在经历漫长寻找之后,终于达至自我回归,进入理想精神境界,使其精神能够不断提升的恰是对自然之“道”的信仰。悉达多默然倾听谕示生命与时间的河流,虚幻无迹的永恒之河——道给他生命意义最终启示。《东方之旅》亦是一场寻找信仰的精神之旅。

古老的东西方智慧帮助黑塞重塑信仰,“灵魂如同一叶小舟,被遗弃在浩瀚无际的欲望之海上,忧虑和无知的不毛之地上,知识的海市蜃楼中或无理性的世界中。这叶小舟完全听凭疯癫的大海支配,除非它能抛下一只坚实的锚——信仰,或者扬起它的精神风帆,让上帝的呼吸把它吹到港口。”( [17], p. 14)信仰链接起内在世界的巨大断裂,自我认同和历史认同的危机逐渐消退,自我回归之路再次被建起。显然,通过消亡具有不良现代性基因的内在世界,以艺术与信仰之力,使自我精神世界重获成长,如同凤凰涅磐,浴火重生。

5. 结语

黑塞创作围绕着对现代性问题的思考,从教育、个体发展、人与自然等层面批判现代性所导致的个体自我缺失、内在世界以及人与自然矛盾对立等问题。同时,他的文学中蕴含对欧洲文明现状以及持续发展的一份忧思。

面对横亘在自我精神世界,“我”与“世界”之间的巨大断裂,黑塞以一系列作品积极进取地探索构建健康的内在世界的可能性,寻找修正现代性危机的方法。

他以文学的方式解读个体内在矛盾,探讨个体的发展与完善,并寻求在现代文明之下,通过“艺术”以及“信仰”的力量促成完整、健康的“自我”回归现代个体,重建人类“诗意的栖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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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米歇尔福柯. 疯癫与文明: 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 第4版. 刘北成, 杨远婴, 译.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2: 2.
[18] Hermann Hesse. (1994) Der Steppenwolf. Vol. Dritter Band.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Frankfurt am Main, S.9.
[19] Hermann Hesse. (1977, 1994) Über das Lesen. Die Welt der Bücher: Betrachtung und Aufsätze zur Literatur.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Frankfurt am Main, S.87.
[20] 胡继华. 忧郁之子与光的暴力——《夜颂》与灵知主义(上) [J]. 上海文化, 2016(7): 92-105.
[21] 席勒. 审美教育书简[M]. 冯志, 范大灿, 译.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3: 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