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1886年,第八届印象派画展如期举行,在众多印象派画家中,有一位年轻画家的作品脱颖而出,吸引了众多人的眼球,成为此次展会的一匹黑马,他就是27岁的乔治·修拉(Georges Seurat)。《大碗岛上星期天的下午》首次向公众展示了他运用“点彩”绘画的技法,以一种独有的方式,让巴黎普通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凝固在这一瞬间。如此的标新立异,称之为一次“革命”也不为过。
西方艺术世界一直以孜孜不倦的“写实”方式再现这个世界为终极目标,而这个“写实”却如此的耐人寻味。它随着西方人看世界的角度的不同而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我们不妨做一个回顾。
除去一千多年追求精神世界的中世纪,西方人一直致力于追求写实,尤其是到文艺复兴时期,更是以一种科学的态度追求写实,把美术作为一门科学进行研究。把医学、光学研究的成果带入到美术研究之中,使得西方人的“写实”观念不断在发生转变。从表现人们主观地认为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到表现人眼中看到的知觉形象,再到表现人们通过科学研究之后得到的“写实”,再到新的光学革命到来之后人们发现的“写实”。这个“写实”又经历了二个阶段:一是在室内有条件的光影下的“写实”,二是走出户外在自然光之下的“写实”,这期间的转变却是一场新的视觉革命。在此条件下出现的印象派绘画就是对文艺复兴以来的视觉艺术的革新。而修拉是在光学革命背景下发展起来的印象之中,比印象派走的还要远的革新领军人物。
2. 19世纪的巴黎与“印象派”
19世纪的法国经过大革命的洗礼,一切百废待兴。一系列的运动与革命昭示着这个时期的风云多变,直到19世纪后期彻底建立起共和体制。巴黎这座经过淬炼的城市焕发出新的生机。首先迎来的就是大规模的旧城区改造运动,试图改变随着国内工业革命发展带来城市拥挤,环境脏乱差等诸多社会问题。随着旧城区改造的加快,巴黎人的生活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源于经济的快速发展,科技的不断进步。快节奏的生活频率、经济生活的富裕,巴黎人看待世界的目光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其审美也与传统产生了巨大的反差。从天上来到人间,更加关注现实生活的美。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的新生代画家的生活与创作也为之一新,“印象派”的出现成为一种必然。
首先,生活的富裕,使得人们的闲暇时间多起来。户外的生活,赛马场、沙滩、海滨及灯红酒绿的酒吧,成了人们经常驻足的场所。而年轻的画家们再也不喜欢按部就班的待在画室,跟着导师的要求亦步亦趋的作画了,他们要与先辈不同,有自己的特点与风格。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迎合新巴黎人的审美,打破传统(宗教、神话为主题的古典主义绘画),关注当下的现实生活。巴黎人经常出入的酒吧、剧院等娱乐场以及优美的室外风景(海滨、沙滩、赛马场、森林、原野等)成为他们绘画的首选。笔者觉得他们选择这些内容去创作,首先避免了政治风险,既避开了风云诡谲的政治风暴,又赢得了崛起的第三阶层的欢迎(此时巴黎社会消费的主力军),这是印象派引起并得到人们喜爱的重要因素。以现实为题材,在19世纪并不新鲜,人物画、风景画历来有之,他们能够异军突起,首要就在于他们选择了走出画室,走向户外。
其次,科技给他们走向户外提供了这个可能。以往画家们在室内作画,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是受到画具的限制。画家创作所需要的东西十分繁杂。颜料都是从矿物质中提取,然后进行研磨、加入水进行溶解之后才能得到。当研磨和溶解的工序结束,把得到的颜料塞进猪膀胱里,大费周章。1841年,就职于英格兰温莎·牛顿公司的美国人约翰·G·兰德(John G. Rand)发明了颜料管,新发明的颜料管携带便捷。绘画支架也一改传统的笨重,不易搬动,便捷的像背包一样背起来就走。使得画家的户外写生更像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方便了许多。
美国美术史教授萨拉·柯耐尔曾经这样形容印象派,说“印象派”作为一个画家群体,他们聚集起来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绘画风格相同,而是由于他们都对坚持古典传统的学院派的做法抱有反感,渴望描绘城市与乡村娱乐场所中喧闹、丰富多彩的生活,不愿描绘古典题材,他们是一个拒绝学院派画家高度说教性倾向的享乐主义团体 [1] 。光物理学的研究又引发了他们在创作中的新发现,用一种全新的视野看待“光”与“色”的关系:所有色彩都是由照射在它们之上的光线决定的,并不存在某种固有的特殊色彩,阴影并不总是灰色的,树干不一定就是棕色的,天空也不是人们认为的是蓝色的。即所有传统的调子都会因光线而发生改变。这是多么神奇呀,画家们一头扎进实验中而乐此不疲,造就了一次次印象派的画展,像世人展示他们的研究创作的成果,在巴黎社会引起轰动。修拉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开始了他的创作之路。
1886年最后一届印象主义展览时,修拉的进入把印象派团体拆散了。修拉只用小色彩点子作画。从适当的距离观看,这些色点就会融合在一起,造成“形”的印象。这种技法被称为“色彩分割”,它完全抛弃了线与线性的透视,不用在调色板上混合颜料,每一种色彩借助与周围色彩的关系,通过眼睛的感知获得色调。他的创作好像是对印象派绘画的一个总结,比其他印象派画家更加接近科学的“写实”,比较理性。不会随着人们对世界认知的加深而改变,接近永恒。因而其探索对印象派而言,修拉即是终点又是转折。
3. 修拉的科学实验与创作
我们对于修拉的创作,他的点彩世界知之甚少,只能从他学生时代的点点滴滴及其作品中了解其画风的形成。修拉1878年进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学习,在这里他待了两年,被传统包围。他父母很富有,所以他不用工作,按人们的理解应该会成为学院派的生力军,但他却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其创作的作品无论何时都是不可思议的。23岁创作的《安涅尔浴场》中已透出这种反传统的倾向。沐浴一直是传统题材中女性的专利,借着浴场,画家们可以描绘湿漉漉的裸露的女性的后背,使得众多男性为之狂野。修拉选择了巴黎工业区内的男性工人们,已经极具革命性,且反叛意味十足。但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对传统,对老大师们的模仿。如画中男子扭转身体展现给观众的后背,看到安格尔的《瓦平松浴女》的影子。其他印象派大师们都曾经像修拉一样模仿大师,只不过选择的题材不同。他们试图通过他们的画笔说明,现代和古代一样可以不朽。
两年的美术学院的生活,他的成绩平平,在他从图书馆借阅的书籍 [2] 中可以看出,他接触到了大量光学、色彩学研究的科学书籍,揭示了其兴趣所在。那个年代人们对光色彩学进行了极为深入的研究,学者们为解释颜色的特性,提供了各种各样的科学理论。而人们最先探索出的一项原理,就是颜料的颜色与光线的颜色有所不同,颜色与光线有着不同的特性,比如若将蓝色、红色和绿色的颜料混合起来,会形成深棕色;如果混合蓝光、红光和绿光,就成了白色,至少是亮的灰色。笔者认为修拉将颜料以斑点状呈现在画面上,目的在于不让颜料在画布上混为一体,而是令颜料反射出的光线在看者眼中融合。修拉创作的另一个光学理论依据,利用人们的视觉感知的余色原理,即每种颜色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必然就会感知到它的互补色,如红色的互补色绿色等。因而在草地上涂上红颜色,会衬托得草地更绿,而红色会显得更红。创作于1884年的《大碗岛上星期天的下午》,就是在这样一种科学探索的实验背景下的创作。题材当然是那个年代最为流行的。大碗岛是巴黎市民周末度假休闲的理想场地,人们可以在假日在这里打发休闲时光,当时被称之为“爱之岛”。众多少男少女身着节日的盛装,在这里徘徊、徜徉。与众不同的绘画技法、时尚的为人所熟知的环境,可能是这幅画在画展中一出现就抓住人们眼球的原因。综上,修拉想让绘画发展成一门科学,想掌控观众的视觉世界,当时光学的发展亦为他的探索提供了这种可能。
4. 修拉的绘画与巴黎现实社会
当下,人们对于修拉的解读有很多种,有纯粹从绘画形式的角度进行解析的 [3] ,也有试图从作品内容的情感体现方面着手的 [2] 。无论从哪个方面解读,有一点毋庸置疑,即修拉运用科学实验解析色彩,用严谨的科学的态度对待绘画。但他做的尝试并不完全尽如人意。毕竟他只是画家,而不是科学家,现实中有太多方面难以权衡,太多光学问题和太多色点难以处理。所以他的创作在描绘巴黎社会众生相时,使得从内容着手,试图从作品中解读某种修拉的情感倾向时总是会充满种种疑惑 [2] ,且他在此类题材创作时很多大幅的作品,而创作这些大尺寸的作品耗神又费力,有学者甚至猜测修拉之所以英年早逝就是画大幅画,制作一个个小点子过于劳累所致。但他在另一个领域取得的成就却是喜人,即海边小景的创作。1885年起,每年夏天修拉都会来到海边进行写生与创作,完成了多幅作品。有一个现象值得我们关注,修拉没有像其他印象派画家那样选择南方的地中海,而是选择向北,英吉利海峡。那里的大海冰冷而质朴,比如敦刻尔克海滩。那里长长的海滩,没有岩石阻隔,一马平川,视野开阔,成为修拉最佳的取景点之一。修拉运用点彩技法很好的对之进行表现,用精湛的技艺捕获了日光下人们能够看到的苍白色调,一眼望去白茫茫、湿漉漉。然后又在几乎同一个位置捕捉夜景,一样的地点,却气氛迥异。修拉的创作中用线条,营造了一种铺天盖地地平静感,英吉利海峡这片成水平状的海岸就成了他的首选。他的夜景却完全不同,画面上感觉一切都是垂头丧气的,船员、船锚等等,画面显得尤为凄凉。
笔者在搜狐网上看到中国美术学院曹意强教授的一篇演讲《艺术的作用》 [4] ,其中谈到,艺术可以改变人们观看世界的方式,援引的例子就是印象派绘画,认为印象派让我们在日常的阴影当中投影当中看到了丰富的色彩。
我们从修拉的创作中不难发现,色点分割的绘画方式具有一定的革命性,他在探索一种观看世界的全新的方式,并试图让观者也看到他的努力。他的实验,也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同,尤其是同时期的画家、评论家、学者更肯定他的探索,因为他的方向为更多的画家打开了一个新的创作视野。但这种创作方式却不适合表现所有题材(包括风景)。尤其是他试图去表现喜欢热闹的巴黎人的生活时,如《马戏团》(1891)、《康康舞》(1889~1890),表现的都是非常热闹、热烈的场面,似乎刻画的也很成功,但是修拉想要表现的火爆的场面,却透出层层冷意,好像作品中的人物都戴上了面具。
我们赞叹修拉艺术的横空出世,也不得不承认他用一种类似科学研究的方法进行美术创作,不能改变美术本身的作用是带给人审美愉悦这个事实。因而,大多数巴黎人在用一种类似猎奇的眼光欣赏过修拉的作品之后,发现除了风景画之外的其他创作并不能给他们带来这种享受的时候,便很快转移了他们的目光。修拉的作品并没有像莫奈一样在巴黎大卖,而他的作品在法国被收藏的并不多,亦说明当时巴黎乃至整个法国大众的审美并没有完全接受修拉。法国的美术市场并没有对修拉完全敞开。修拉打开了一种全新的观看世界的方式,且对以后美术色彩的发展具有革命性的意义,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走在了美术世界的前沿,是先锋,是马前卒。他学习生活的巴黎为他的发展提供了沃土,对于他的超前,巴黎是包容的,却不是欢呼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