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隐喻反映了人类大脑认识世界的方式，即从人们熟悉的、具体的、常见的概念域来认识生疏的、抽象的、罕见的概念域，从而建立起不同概念系统之间的联系(Lakoff & Johnson 1980) [1]。
外交话语不同于日常用语，往往讲求策略，含蓄婉转，常使用隐喻、转喻、寓言故事等间接形式表达态度，宣告国家立场。在经济全球化的影响下，国家间经济贸易有了重大发展，经济贸易话题也为越来越多的学者所探究。中美作为世界前两大经济体，两国之间的交流往往备受关注，现如今中美经济贸易更是热点话题。将经贸话题与认知隐喻结合能帮助人们更深入地了解经济贸易的本质。对比研究中美外交话语中的经贸隐喻符合研究潮流，可以有效地揭示隐藏在各自语言隐喻背后的价值观、意识形态等问题。
2. 研究述评
早期的认知隐喻研究大都从研究者本身的直觉出发，因此得出的结论不免具有主观性，有学者曾批判性地指出早期隐喻研究中语料单一、缺乏真实语境(Goatly 1997) [2]。认知语言学的隐喻研究与语料库的结合应运而生，有效地弥补了认知语言学缺乏实证的不足。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学者结合语料库工具，着眼于经济隐喻的研究，按其内容可分为四类。第一类探究了同一种语言在不同历史发展阶段经济隐喻的变化，即历时性研究(如Allan 2008 [3]；Patterson 2016 [4] )；第二类对比了不同语言经济话语中的隐喻表达，即对经济隐喻进行跨语言对比研究(如Simó 2011 [5]；Berber Sardinha 2012 [6] )；第三类将语料库数据与批评话语分析相结合，分析其中的隐喻模式，探究隐喻的话语功能等方面(如Charteris-Black 2004 [7]；Semino 2008 [8] )；第四类着重于探究各类文本如旅游话语文本、政治文本中的经济隐喻(如Fotopoulos & Kaimaklioti 2016 [9]；Jaworska 2017 [10] )。
通过对发表于国内核心及外语类期刊相关文献的检索整理，笔者发现国内学者对于经济隐喻的研究主要可分为三类。第一类属于跨语言对比研究，探究不同语言中的经济隐喻(如张金生和孙冬阳2017 [11]；胡春雨和徐玉婷2019 [12] )；第二类结合批评话语分析与语料库方法，探究经济隐喻(如柳晓和石超2018 [13]；汪徽和辛斌2019 [14] )；第三类着眼于各类文本如经济文本、翻译文本中的经济隐喻(如陈水生2017 [15]；朱宇博2017 [16] )。与国外研究相比，国内鲜见历时性的经济隐喻研究。
可以发现，国内外对于经济隐喻的研究均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对于我们了解经济隐喻的功能和形式等都有很大的帮助，但针对外交话语中经济贸易隐喻的对比研究尚不多见。本文基于自建的中美两个小型语料库，系统地对比中美两国外交话语中经济和贸易隐喻的使用状况并探究其原因。
3. 研究设计
3.1. 研究问题
根据对已有文献的回顾和分析，本研究主要针对以下两个问题展开：
1) 外交部和美国国务院发言中经济贸易隐喻的源域类别有何异同？
2) 哪些因素导致了中美经济贸易隐喻使用的异同？
3.2. 研究语料
本文的研究语料为外交部及美国国务院(2018年1月至2019年12月)官方网站公布的所有有关中美经济贸易话题的英文书面发言稿，语料来源权威、真实、可靠，极富代表性。由此自建的两个小型中美外交话语语料库，库容量分别为119，248和114，849词。
3.3. 研究过程
语料分析可分为以下四个步骤：
1) 本研究使用Wmatrix 4.0平台(http://ucrel.lancs.ac.uk/wmatrix/)来处理语料，其内嵌的工具USAS可为文本进行自动语义赋码。将整理过后的中美语料分别上传到Wmatrix 4.0平台，该平台可以完成词性赋码和语义赋码，生成词频列表、语义域频率列表等；
2) 由于所研究语料为书面发言稿，故选取BNC Sampler Written为参照语料库，使用语义域搭配功能，将对数似然比的临界值设置为6.63 (p < 0.01)，将“economy”和“trade”设为目标域相关词项，获得与之搭配的语义域；
3) 结合“MIPVU隐喻识别程序”(Steen et al. 2010) [17] 识别隐喻承载词(指那些承载隐喻意义的词汇)：a. 找到目标域相关词项所在的语义域，通读两库中包含“economy”和“trade”的索引行，寻找那些可能是隐喻承载词的词汇；b. 确定那些词的基本意义和语境意义以及二者之间是否存在差异性，考察该词语的基本意义和语境意义的指称对象之间是否存在相似性关系；若是，则这个词的两个意义的指称对象间既有关系上的相似性，又有表达上的差异性，则将其标记为隐喻承载词；
4) 根据隐喻承载词所在的语义域确定隐喻的源域，构建隐喻模式中目标域与源域之间的映射关系。
4. 研究发现与分析
4.1. 中美经济隐喻源域类别对比
通过上述步骤，大量的隐喻承载词得以呈现，经过整理后发现外交部所使用的经济隐喻源域类别有“生命体”、“建筑”等6类，美国国务院所使用的经济隐喻源域类别有“植物”、“人”等7类。中美经济隐喻源域类别、使用频数及各自占比，见表1。
Table 1. Economy metaphors in Chinese and American sub-corpora
表1. 中美主要经济隐喻源域对比
4.2. 中美贸易隐喻源域类别对比
同样地，经过整理发现，外交部使用的贸易隐喻源域有“战争”、“生命体”等6类，美国国务院使用的贸易隐喻源域有“植物”、“流体”等5类，具体源域类别及使用情况，见表2。
Table 2. Trade metaphors in Chinese and American sub-corpora
表2. 中美主要贸易隐喻源域对比
4.3. 中美经济贸易隐喻使用对比
4.3.1
. 经济隐喻相同源域类别
由表1可知，中美相同的经济隐喻源域类别有4类，接下来将分别对每一类进行分析。
1) 经济是生命体
“经济是生命体”，即“生命体隐喻”，在外交部库中占比为44.32%，美国国务院库中占比为23.45%。经济常常被看作是活的生命体，经济可以健康生长，也可以遭受危机或失败等疾病的伤害；同时经济也可以受到人为施事的控制，在人为的帮助下得到好转。例1a和1b均把经济比作生命体，都将“活的”生命体特征赋予“死”的经济，使经济发展过程更加形象化。
例1a：What’s worse, it will severely undermine international financial order and obstruct recovery of global economy. (外交部)
例1b：We want the Chinese Government to grow its economy and be successful. (美国国务院)
2) 经济是建筑
“经济是建筑”，即“建筑隐喻”，在外交部库中占比35.23%，美国国务院库中占比9.04%。人们常常用客观存在的实体来比喻一些抽象事物以加深对这些事物的了解。虚拟的经济系统常被比喻为实体建筑：经济的发展需要各部门协调构建一个合理的经济结构，统筹经济各个部分，强化经济管理体制，共同打造开放型世界经济，促进经济稳步发展。例2a和2b都将复杂的经济结构比喻为建筑，经济发展的过程比喻为修建某建筑的过程，使其更生动、形象。
例2a：Foreign Minister Wang Yi pointed out in particular that China’s economic structure has been constantly optimized and upgraded. (外交部)
例2b：They are looking for partners that are going to help them build out their economy and to take good care of their people. (美国国务院)
3) 经济是人
“经济是人”这一隐喻在美国国务院库中占比19.49%，大于外交部库(11.36%)。经济的某些特征与人的某些特征极为相似，因此，人们往往以自身来比喻经济。例3a将人类的欺凌行为与经济活动相提并论，凸显了经济形势的严峻；例3b将描述人健康状况的表达赋予经济，使读者更好地理解经济这一抽象活动。
例3a：Such economy bullying practice is a denial of the market economy principles the US claims to champion. (外交部)
例3b：The United States today has the strongest economy in the world, and our consumers are driving demand for your products. (美国国务院)
4) 经济是机械
“经济是机械”或“机械隐喻”在外交部库(7.95%)和美国国务院库(6.21%)中的频率比较接近。人们常常用熟知的机械用语来描述经济贸易现象。因此经济学中“力”、“平衡”等也成了标准化的概念(陈朗2018) [18]。
例4a：China alone has on average contributed nearly 30% to the global economic growth each year, making it the biggest engine of the global economy for years on end. (外交部)
例4b：You know that the economy balance is now in favor of Switzerland right now, so to open up the market more means … (美国国务院)
4.3.2
. 经济隐喻不同源域类别对比
除上述共同点外，中美语料中使用的经济隐喻模式也存在差异。“经济是武器”及“经济是海洋”这两类隐喻只出现在外交部语料中。例5a把经济中的某些活动比作武器，以展示其工具性。例5b将经济比喻为海洋，将经济中的起伏比喻为大海的波涛变换，以展示经济的变幻无常。而“经济是植物”、“经济是疾病”、“经济是实体”这三类隐喻为美国国务院语料所独有。例5c将经济比作植物，将植物的生长、开花、衰败等过程比喻为经济的增长、繁荣以及萧条等现象；例5d将经济发展中的问题比做疾病的伤害；例5e用贮水池这一实体比喻经济，贮水池的水流失则比喻经济的崩盘。
例5a：This law can be an effective weapon of market-economy to change terrorist … (外交部)
例5b：In the same vein, the global economy ocean will not be channeled back into isolated lakes and creeks just because of some individual’s resistance against the tide. (外交部)
例5c：… that’s really embraced a great deal of religious freedom, and you have a very vibrant economy here. (美国国务院)
例5d：You’re not worried that more sanctions could lead to hurting the economy? (美国国务院)
例5e：When the economy tanks, more people choose to go into what’s perceived to be safer positions … (美国国务院)
4.3.3
. 贸易隐喻相同源域类别
由表2可知，中美贸易隐喻相同源域类别包括4类，接下来将对每一类进行分析。
1) 贸易是战争
Lakoff & Johnson (1980)列出的第一个概念隐喻为“Argument is war”，这是一个以war为源域的经典结构隐喻 [1]。此后，人们常用“trade war”等来比喻经济、贸易情形，更直观地体现经济和贸易活动的影响及错综复杂性。表2显示，“贸易是战争”这一隐喻在外交部语料中占比为80.47%，远大于美国国务院语料(20.21%)。任何战争都会涉及两方的冲突和摩擦，当下最热门的中美贸易话题也被形容为一场“战争”：
例6：We have noted that with protectionist voices on the rise in the US, many countries and people express their concern over a potential trade war. (外交部)
2) 贸易是人
“贸易是人”这一隐喻在外交部语料中占比6.90%，与美国国务院语料(7.24%)占比接近。例7将中美贸易比作一种紧张情绪，强调了贸易活动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使人们可以通过人类的特征和活动来理解这种非人类的经验 (Lakoff & Johnson 1980) [1]。
例7：There are reports saying that such move could potentially set off new trade tensions between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外交部)
3) 贸易是机械
“机械隐喻”在外交部语料中占比3.55%，在美国国务院语料中占比9.33%。同经济隐喻一样，机械用语同样适用于贸易领域。比如，
例8：And you know that the trade balance is now in favor of Switzerland right now, so to open up the market more means … (美国国务院)
4) 贸易是流体
“贸易是流体”隐喻在外交部语料中的占比(0.79%)与美国国务院语料中的占比(1.04%)接近。流体具有不稳定性、流动性等特点，例9将贸易在全球范围内的流动比作流体，以突出贸易活动的流动性。
例9：With such large trade flows between China, the United States and between China and the EU, it is inevitable to have some differences and frictions. (外交部)
4.3.4
. 贸易隐喻不同源域类别对比
同经济隐喻的使用一样，中美发言中贸易隐喻的使用也存在着差异。“贸易是生命体”及“贸易是建筑”这两类隐喻仅为外交部所使用；例10a将生命体的生长过程比喻贸易的增长；例10b将贸易这个抽象概念比作有结构的建筑，贸易关系的构建比作建筑的搭建；而“贸易是植物”这一贸易隐喻只出现在美国国务院语料中。同植物一样，贸易也会出现兴盛、衰败，例10c用植物的败落比喻贸易的萧条。
例10a：… and speed up negotiations on an upgraded FTA for better growth of our economic and trade ties. (外交部)
例10b：I am very confident we will continue to build out our trade relationships through all parts of Asia. (外交部)
例10c：First, the wilting of the trade could become a problem. (美国国务院)
5. 讨论
5.1. 中美经济贸易隐喻使用相似性认知层面分析
Lakoff & Johnson (1980)指出人类认识的概念、范畴等并不是对客观世界的直接反映，而是由人类亲身体验形成的 [1]。人类大脑能形成某一概念主要是感知外界信息，这些信息通过人类大脑和心理的复杂运动形成概念或概念结构，再通过语言将这些概念或概念结构反映出来。人类的第一批词汇均与具体事物相关，而随着思维能力的不断提高，学会了用具体事物表达抽象概念，语言隐喻结构因此而生。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结构之所以能够将两种看似毫不相关概念构建起来是因为人类的认知结构对两种概念产生了相似的联想，因此会通过联系这两种概念表达他们的想法，这就是认知语言学中的语言相似性理论。
尽管不同民族拥有不同的语言表达结构体系，但追根溯源，各民族有着相同的认知结构，使得不同文化中的隐喻表达发生重合，由此出现相同的隐喻结构，这也是中美两国发言中出现相同经济、贸易隐喻的重要原因之一。正如胡春雨和徐玉婷(2017)所指出的，“概念隐喻之所以有一定普遍性是因为人们所处的外界环境相似，且身体和大脑的构造和功能基本相同(p. 42)” [19]。
5.2. 中美经济贸易隐喻使用差异性文化学分析
概念隐喻理论致力于探究隐喻的普遍性，却未注重其在不同文化中的变异性(Yu 1998) [20]。Kövecses (2005)提出了“认知文化理论”，认为关注人类普遍隐喻的同时也应关注隐喻在形成、发展过程中的多样性和变异性 [21]。不同民族处于不同社会环境，其思维、表达方式也迥然不同。正是这种环境和认知的差异导致了中美隐喻使用的差异。本研究参照胡春雨和徐玉婷(2017)的分类，将得出的所有隐喻表达(1406)分为人工制造类和天然类 [19]。其中，“建筑”、“战争”、“机械”、“武器”等几类为外在人为所致，可划分为人工制造类，这一类在中国语料的总体比例为46.87%，远大于美国语料的15.01%；而“生命体”、“植物”、“疾病”、“流体”、“海洋”等几类为天然形成的事物，故划分为天然类，美国语料中这一类的比例为23.90%，远大于中国语料中的14.22%。此种差异出现的原因是中美两个民族地处不同的社会环境，受不同教育、文化等的影响。例如，在对待经济贸易时两国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式：中国遵守“以公有制主导，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强调国家宏观调控的重要性；而美国则主张自由经济主义，放任市场自由竞争，认为市场可自行解决一切问题。美语料中“经济是植物”、“贸易是植物”的比喻体现了美国人对自然的崇尚。
6. 结语
本研究借助语料库平台Wmatrix 4.0和“MIPVU隐喻识别程序”对比分析了中美经贸隐喻模式的异同，并从认知理论和文化学视角分析了导致这些异同的原因。本研究再次说明将Wmatrix的语义域赋码功能与“MIPVU隐喻识别程序”相结合是解决隐喻识别这一问题较为理想的方法(陈朗2018) [18]。本研究单以“economy”和“trade”作为目标域词语进行研究，并不能完整地展现两国在经济和贸易隐喻使用上的异同，后续研究可以从“创新”、“投资”、“增长”、“市场”等作为隐喻承载词对比探究中美两国经济、贸易隐喻的异同，对此领域进行进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