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浮生六记》是清代文人沈复(1763~1825)所著的自传体散文，虽多日常生活描写，但却展现了清代江南，尤其是苏州一带的社会生活图景，素有“小红楼梦”之称。《浮生六记》目前仅存四记，分别是“闺房记乐”、“坎坷记愁”、“闲情记乐”以及“浪游记快”。作者沈复平生喜欢游历，擅长诗书画及盆艺等，娶舅家女芸为妻，与其趣味相投，伉俪情深，中年却遭遇妻亡子死，遂为《浮生六记》追忆半生落魄，兼哀悼亡妻。1936年，林语堂在《<浮生六记>序》中写到：“其体裁特别，以一自传的故事，兼谈生活艺术，闲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艺评论等”( [1], p. 19)。俞平伯赞其“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 [2], p. 98)。1935年，林语堂陆续将《浮生六记》译成英文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 (下称林译)，连载于《天下月刊》和《西风月刊》。1960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英国汉学家雪莉·布莱克《浮生六记》英译文Chapters from a Floating Life: 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Artist (下称布译)。
目前CNKI网上(自2010年1月1日至2020年10月15日)检索到的翻译美学视角下《浮生六记》的研究成果大约有15篇，代表性的有：刘菲菲 [3] 分析了林译本在语言、风格、文化等方面的审美再现；杨梅 [4] 结合林语堂美学思想，从语言、文化和艺术三个层面探讨了翻译过程中如何尽量保持原文的模糊美；赵蔓青 [5] 对林译本和布译本的语言风格进行了对比研究，探讨了审美主体的美学素质，阐明提高译者自身的文化修养是审美再现的关键。总的说来，目前《浮生六记》英译研究不算少，但多集中于林语堂译本，对布莱克译本的研究以及从翻译美学视角对林译本与布译本进行审美再现比较的研究相对较少。本文基于刘宓庆教授的翻译美学理论，以林译和布译为研究对象，分别从形式系统和非形式系统两个层面对两个译本的审美再现进行对比分析。
2. 刘宓庆翻译美学思想
朱光潜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提出了“翻译美学”这一概念，认为“翻译绕不开美学”( [6], p. xv)。方梦之《译学词典》中对翻译美学的描述是：“揭示译学的美学渊源，探讨美学对译学的特殊意义，用美学观点来认识翻译的科学性和艺术性，并运用美学的基本原理，提出翻译不同文体的审美标准，分析、阐释和解决语际转换中的美学问题”( [7], p. 296)。尝试对翻译美学问题进行系统探讨的学者包括傅仲选、奚永吉、毛荣贵、刘宓庆等，他们的理论探讨都基于中国传统文论与译论，同时借鉴了西方分条缕析的方法。《翻译美学导论》 [8] 集中反映了刘宓庆的翻译美学思想，可以说，在翻译美学研究方面，贡献最多的是刘宓庆教授( [9], p. 16)。
刘宓庆认为翻译美学涉及到审美主体(译者)、审美客体(原文)、翻译中的审美活动、审美原则标准以及审美再现等等。审美客体的审美构成是形式系统和非形式系统( [10], p. 210-213)。前者主要包括语音、文字、词语及句段等层级上的审美信息。后者主要包括意象、意境、意蕴，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因此也称为“模糊集”。翻译审美主体受制于审美客体，但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审美主体可充分发挥其情、知、才、志，实现译文的最佳可读性。刘宓庆将翻译的一般标准分为最佳可读性、一般可读性、基本可读性、无可读性等( [10], p. 40-42)。所谓“最佳可读性”就是传统译论中的“雅”，而钱钟书的“化境”在刘宓庆翻译美学体系中就是“翻译者最大限度调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使翻译的客观制约性得到抑制或克服”( [10], p. 46-47)。
刘宓庆认为翻译是语际间意义的对应转换，而意义具有多维性，包括概念意义、语境意义、形式意义、形象意义、文化意义等，其中就包含着审美维度的意义( [10], p. 34-35)。翻译涉及到从形式到内容、从语音到语义、从达意到传情、从语言到文化的多层次、多方位语际转换。英汉属于不同语系，汉语中承载某种意义的语言形式在英语中往往找不到对应的形式，但却存在着完成类似功能的、英语所特有的形式。因此，印欧语系间的对等标准不完全适用于英汉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代偿才是最宽泛意义上的双语转换手段”( [10], p. 141)。所谓“代偿”就是以一种强势功能代替、补偿、弥补某种弱势功能( [10], p. 147)。汉语不是屈折语，没有英语中时态、体、数等变化，但汉语词汇可以发挥类似的功能，比如英译汉中用“着”、“了”、“过”等助词来替代英语的时态意义。
翻译美学视角下的文学作品的翻译原则是“审美代偿”，分为“非代偿式转换”、“部分代偿式转换”、“代偿式转换”三种类型。“非代偿式转换”是指以原语为依据的模仿；“部分代偿式转换”包括以译语为依据的模仿和动态模仿。以译语为依据的模仿就是通常所说的充分发挥译语优势，在不悖于原语文本的基本特征的基础上，将难以模仿的部分加以代偿。动态模仿就是取以上二者之长，成为一种综合式的模仿，一切取决于优选和择善从优。因此，动态模仿也称“优选模仿”即“功能代偿”。“代偿式转换”是指重建或改写，属于创作手段，是一种最高形式的变通，也是翻译原创的一种代偿形式。重建的优势是可以完全摆脱原语的形式束缚，按目的来安排体式，达到译者预期的最佳优化( [8], p. 256-269)。
3. 《浮生六记》两译本对比分析
3.1. 形式系统审美再现
3.1.1. 语音层审美信息
文学作品中的意象不仅包括色彩，画面等，也包括声音，运用得体亦能达到传情的效果。尽管体现汉语音美的双声叠韵，拟声词等很多时候可以在英语中找到相对满意的对应形式，如熙熙攘攘(hustle and bustle)，破破烂烂(worn and torn)等，但正如刘宓庆所说：“就汉语而言，叠音叠字，美则美矣，却给我们翻译带来‘似是永无休止’的踟蹰”( [8], p. 87)。如果找不到形式上可能的对应，就只能谋求效果上的代偿，通过代偿手段保留其音美。
《浮生六记》语言精炼、诗意隽永，译文对原文的模仿离不开选词择句，选择即“择善从优”。
例1. 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 [1], p. 162)
林译：As night came, I saw only a stretch of yellow sands under the starry sky. ( [1], p. 163)
布译：Night was falling. Around me stretched boundless wastes of yellow sand. Above me glittered and twinkled the shining stars. ( [11], p. 92)
“漠漠”，“闪闪”是汉语特有的AA式叠词，有音美效果，而英语中没有与之对应的形式。两位译者都采用了译语中发挥音美功能的头韵修辞，从而实现了审美代偿。林译的a stretch of yellow sands和starry sky，以及布译的shining stars都在一定程度上再现了原文的音美。
3.1.2. 词语层审美信息
就词语层面上审美信息的传译，刘宓庆总结概括出选词用词的ABC原则，即，准(appropriateness)、美(beauty)、精(compactness) ( [8], p. 93)。“准”就是他一直所主张的“适境”原则，“美”是指审美主体所能感受到的愉悦，而“精”其实也就是普遍意义上的“简”，文以简为贵，或者说语言的经济原则。
例2.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 [1], p. 6)。
林译：At this time the guests in the house all wore bright dresses, but Yun alone was clad in a dress of quiet colour, and had on a new pair of shoes. ( [1], p. 7)
布译：The house was gay, on this ceremonious occasion, with the rainbow-hued new robes of the family and the wedding guests. Yuen alone, looked her quiet, simple self, having added nothing to her everyday dress but a pair of bright new shoes. ( [11], p. 5)
原文描写了沈复在其堂姊的婚礼上再次遇见芸的场景。林译“素淡”为quiet colour。在COCA (美国当代英语语料库)中，quiet与colour一起搭配仅出现3次，而quiet多用来修饰人，比如quiet与man的搭配频次为273，与girl的搭配频次为89次，其他高频搭配还有guy，person，boy，kid，woman，people 等等。因此，相对来说，quiet colour可以视为一种非惯常搭配，一种移就修辞格，“作者或说话者可以把通常用来形容人类情感的词语转移到客观事物上，达到借物抒情的目的”( [12], p. 74)。作者表面写衣服，实际展现芸素洁淡雅的品格。在文学作品及文学翻译中，词语的非惯常搭配能够产生陌生化的效果，而陌生化又几乎是文学作品文学性的代名词，这里也是译者才情的表现。值得一提的是，quiet colour这一简洁的、创造性的搭配同时完成了表面与深层意义的表达，做到了用较少的语言表达尽可能丰富意义的“精”的标准。相比较来说，布译“Yuen alone, looked her quiet, simple self”在选词上直接用quiet来修饰人，显化了原文的潜在信息，意思直白通透。总之，两位译者都捕捉到了原文的言外之意，只不过在翻译的处理上采取了一隐一显的方法而已。
3.1.3. 句、段中的审美信息
这里的句、段也就是一般所说的行文。刘宓庆将这个层面上的审美信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句法变异”(syntactic deviations)，也就是反常规句式的使用；第二类是“频度”，就是常规句式的反复出现，是另一种形式的变异；第三类是“语用性、功能性的句式安排”，不同于前两类的变异或者变相变异，这种是指行文在特定的语境中承载了审美信息，利用形式的整体性及和谐统一等手段产生美感( [8], p. 99)。
例2. 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 [1], p. 12)
林译：… while Yun had taken off her bridal costume, but had not yet gone to bed. She was bending her beautiful white neck before the bright candles, quite absorbed reading a book. ( [1], p. 13)
布译：Yuen, who had taken off her wedding finery, was not yet in bed. She was sitting, in the light from a pair of tall silver candles, with her delicate white neck bent over a book, so completely absorbed in her reading that she was unaware I had come into the room. ( [11], p. 8)
原文描写沈复和芸新婚之夜，客人散去后的场景。汉语重意合，而英语重形合。原文为典型的汉语流水句。林译与布译最大的区别在于句型的选择，尤其是对“低垂粉颈”的处理。林译采用了She was bending her beautiful white neck，尽管用beautiful与white来极力呈现主人公的美，但动词的使用不能不说破坏了整幅画面的“深静”美，情深则景静。林译整句以bend为主要动词，突出了动作本身，像是芸在有意做这个动作。而布莱克的译文却发挥了译语的优势，用了英语中常常表示状态的with结构句，与整个画面及人物的静态美比较契合。布莱克的译文没有使用什么偏离常规的句式，仅选择了英语中常用来表示状态的句型就营造了美的意境。
3.2. 非形式系统审美再现
具有模糊性的非形式系统指“非物质的、非自然感性的、无法凭直观就能推断的非外象成分”，包括“情”与“志”，意象、意境、意蕴等，是文学作品的灵魂( [8], p. 109)。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13], p. 60-61)。
《浮生六记》的翻译属于文学翻译，不仅要达意，还要传情。
例4.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1], p. 16)
林译：Whenever the breeze blew past my bamboo courtyard, or the moon shone upon my window behind the green banana leaves, I thought of her and was carried away into a region of dreams. ( [1], p. 17)
布译：Every time the wind rustled the bamboos in my courtyard or the moon silvered the leaves of the banana trees beside my window, I remembered other moons and other nights until my soul became entranced with an unreal world of dreams and fancies. ( [11], p. 11)
作者沈复在婚后不久便要去陪侍在外地做官的父亲，夫妻别离，上述文字便是描写了沈复客居他乡的某个夜晚。此段前半写景，后半写情，写景为寓情，情景交融，可见伉俪情深。写景处“风生竹院”为动，“月上蕉窗”为静，一动一静，“动”愈发衬托出竹院的“静”。“风生竹院”仿佛让人听见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萧飒，孤寂。“月”会引发思乡之情，“芭蕉”本就与孤独忧愁、离情别绪相联系，如李商隐《代赠二首》诗句“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而“窗外芭蕉”更是“别情”的意象，正如杜牧《雨》中诗句“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这些经过历史积淀的审美意象组合在一起，营造出特殊的意境，诉说着境中人的情愫。
林语堂以breeze blew对应“风生”，虽有头韵的修辞效果，但布莱克的选词rustle本就是形容树叶“沙沙”作响的拟声词，不仅音美，更“适境”，适原文之幽婉之境。breeze blew与rustle意境效果之不同就好比pouring (瓢泼大雨)与drizzle (蒙蒙细雨)的差别，前者过泛过大，而后者更具体而细微，更具诗意。林译“月上”为shone upon，而布译选择silver，名词动化，画面感更强。
例5. 其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1], p. 6)
林译：Of a slender figure, she had drooping shoulders and a rather long neck, slim but not to the point of being skinny. Her eyebrows were arched and in her eyes there was a look of quick intelligence and soft refinement. The only defect was that her two front teeth were slightly inclined forward, which was not a mark of good omen. There was an air of tenderness about her which completely fascinated me. ( [1], p. 7)
布译：The simplicity of her robe seemed to accentuate her fragile beauty and the slenderness of her graceful figure, with its sloping shoulders and long, delicate neck. Her eyes looked very dark beneath the curving wings of her brows. Her glance sparkled with intelligence and humour, and I could find no flaw in her loveliness except that her two front teeth sloped forward ever so slightly under short upper lip; an unimportant defect, but one that was regarded as a sign of bad luck. Above all else, a clinging softness in her manner, an indefinable air of tenderness and vulnerability about her, touched my heart deeply, making me wish to stay forever by her side. ( [11], p. 5)
原文为作者对妻子芸外貌的描写。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包括景物意象、人物意象和综合意象，具有模糊性、非计量性特征。林译通过tenderness，soft refinement等选词再现芸的温柔。辜鸿铭先生说：“中国人理想的妇女形象中这种至善至美的温柔特性，你从其他任何民族的理想女性中都无法找到”( [14], p. 74)。布译在字数上明显多于林译，几乎是林译的两倍。原因是增译了很多内容。就“其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这句描写来说，布译对芸的的描写不止于外形的slender，因为中西审美不同，所以，布译增加了fragile beauty以及graceful figure，将这种东方女人特有的美显化出来。眼睛总是人物外貌描写的重点，林译“顾盼神飞”为there was a look of quick intelligence and soft refinement，存在句的使用有一种就事论事的感觉，不如布译Her glance sparkled with intelligence and humour更能传递原文的灵动。划线处是布译对芸相貌白璧微瑕处的解释，似乎惟恐破坏芸的整体美。对原文中抽象的“缠绵”更是极尽描写之能事，使芸的形像跃然纸上。在COCA中检索不到clinging softness这一搭配，说明它完全是布莱克作为以英语为母语的译者的创造性使用语言，softness一词不足以表达“缠绵”，加上表示“仅仅依偎”之意的clinging一词，达到了传神效果。总之，布莱克的变译、改写手段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帮读者弥合中西审美的距离，将抽象的人物美具体化，实现人物意象美的代偿。
4. 结语
散文翻译在于再现原文的“真”、“情”、“美”，王国维有“造境”与“写境”之说，言其为理想与写实之分别。翻译中因为文化、审美差异的阻隔，汉语原文中感动读者的意象组合所营造的美的意境不一定能触动读者，甚至不为他们所理解，因此，在翻译中依据原文之境，用译语适当“造境”是可以接受的。《浮生六记》两个英译本的比较分析表明，在形式系统方面的审美再现上，林语堂译本与布莱克译本很难说谁优谁劣，而布莱克译本在非形式系统层面上的处理是值得借鉴的。为了再现原文读者能够体会而译文读者未必能够领会到的原文的模糊朦胧之美，布译采取了部分改写的方法，增加了画面感，很好地实现了审美代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