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教育学自赫尔巴特(J. F. Herbart)的《普通教育学》1806年问世,标志着它从哲学的怀抱中解脱,开始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在大学里讲授以来,迄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在这一历史发展过程中,人们对教育学的认识一直存在着诸多分歧与争议,其问题之一是:教育科学与教育学科的关系到底如何?随着人类社会和教育实践的不断发展,教育学和其他学科日益互相渗透、相互影响,产生了许多新兴的边缘学科、交叉学科,人们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日益加强,各种观点层出不穷,其实质是对教育学和教育学理论体系的认识问题。
2. “科学”与“学科”辨析
为了更清楚地理解这一问题,笔者拟对“科学”与“学科”两个概念进行界定,以弄清二者的区别与联系。
科学与学科,都是在人类历史上很久远的年代就产生出来的概念,至少在近代以前就产生了 [1]。从词源学的角度看,英语和法语的“科学”(science)是从拉丁文“scienta”(意为知识)来的,而“scienta”一词又从动词“scire”变化而来,“scire”的意思为“求实”。德语的“科学”(wissenchaft)是指各种有系统的学问。因此西方所谓科学,乃各门学问之通称:凡是通过对各种事实进行观察和求证而获得的系统知识,都可称为科学 [2]。科学一词在西方还有单、复数之分:一种是共相的、大写的、单数的科学Science,一种是个性的、小写的、复数的科学sciences [3]。作为科学一般具备两个基本的特征:一是作为科学的学科在其整个知识体系中应有一套公认的表达知识核心内容的范畴和概念;二是在研究的方法上是多元的,而且主要采取分析、归纳和定量的方法对学科进行实证和实验的研究。在我国,人们对“科学”一词的理解与西人无甚差异。《现代汉语词典》把“科学”解释为“反映自然、社会、思维等的客观规律的分科的知识体系”。逻辑和概念等抽象形式反映世界,其任务是揭示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探求客观真理,作为人们改造世界的指南。也有学者认为“科学”主要是以逻辑、数学和实验这些理性要素紧密结合为基础的知识体系,逻辑保证知识的条理性,数学保证知识的精确性,实验保证知识的可靠性 [3]。上述种种说法,不一而足。关于“科学”,尽管人们的理解不同,说法各异(目前关于“科学”的定义有十几种之多),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他们都是从结果、从既成的形态来概括科学的本质,把科学理解为人类对客观世界的理性认识及其所形成的知识体系,代表了对科学的一般理解。而学科(discipline)在英语中的原意为“训练”,尤指对头脑和品行的训练,后来转意为“系统调查和教授关于人类知识和探索的正式领域”。我国学术界对“什么是学科”并没有统一的答案。《中国大百科全书》把“学科”等同于“知识门类”或“知识领域”,把全部知识分为“66个学科或知识领域”。李光等人在《交叉科学导论》一书中则指出,“学科的特征在于它不依赖其他学科的独立性,这种独立性反映在它的研究对象、语言系统和研究规范上。” [4] 按照传统观点,“学科”一般有两种解释:1) 教学科目(subject)的简称,指学校教学内容的基本单位,如普通中、小学的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历史、地理、政治、音乐、美术、体育等;2) 学术的分类(branch of learning),指一定科学领域或一门科学的分支,如自然科学部门中的物理学、生物学,社会科学部门中的经济学、历史学等 [5]。很明显,在“教育学科”中的“学科”的含义应该是后者,它既不等同于教学的科目(subject),更不能与课程(course)混为一谈 [1]。也可见,“科学”和“学科”是不能划等号的。
人们对“教育科学”和“教育学科”两者之间的关系虽有一定认识,却较少有人认真探究它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我国学者对教育科学和教育学科的界定是:教育学科不是只代表一门学科,而是代表拥有几十门分支学科的庞大学科群,它是教育学学科群的总称。教育科学则是教育学学科的泛称 [6]。似乎二者是同一概念,只是称谓不同罢了。《中国大百科全书•教育卷》也认为教育科学是“研究教育规律的各门教育学科的总称”,以“各门教育学科的总称” [7],亦即一门一门的教育科学分支学科的总和来概括教育科学,并以此来说明现代教育科学的完整意义,则难免有些牵强附会,以偏概全。须知在教育科学体系的结构成分中,既有常规性学科,也有非常规学科和非科学的学科。把它们简单相加显然是受传统科学观的影响,根本不能完全表达教育科学的全部内涵。其实在西文中,教育科学和教育学科两者的内涵相差甚大,人们对其关系的认识经历了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而且,人们对这一问题的论争似乎从未停止过。
3. 教育科学:从“单数”到“复数”
回顾教育科学在西方的发展历史,可以发现:有关教育知识的科学经历了由一门“教育学”(pedagogy)1到单数教育科学(educational science)最后到复数教育科学(educational sciences)的发展过程,而单数教育科学又与至今仍有人使用的“教育学”有关。
据称,最早使用“教育科学”(单数,Science de L’education)2一词的是法国的朱利安(M.-A. Jullien)。早在1817年,他就曾提出:“在某种程度上,教育学应成为一门科学。”1879年,英国的贝恩(A. Bain)在其著作《作为一门科学的教育学(Education as a science)中明确提出了“教育科学”这一概念。此后,人们便逐渐接受了这一概念,并不时有人对它详加论述。如法国教育学家孔佩雷(G. Conpayre)在其《教育学史》中曾专章讨论“教育科学”,涂尔干(E. Durkheim)也于1902年在巴黎大学开设了“教育科学”讲座。
人们最初使用“教育科学”(单数)主要是指按经验科学的模式而形成的教育科学,以区别于赫尔巴特以前的思辨教育学。这种提法是与传统教育学的消亡和教育研究科学化的历程联系在一起的。因为传统教育学(pedagogy)在当时已一分为二:一是进行一般理论探讨的普通教育学(general pedagogy),二是帮助未来教师教授某一特定科目的“专门或实用的教育学(specialized or practical pedagogy)”。而且随着实用主义思潮的兴起和自然科学方法向教育领域的渗透,人们希望用经验科学的方法来客观地描述教育现象和事实,希望将教育学变成科学,超越思辨哲学的束缚。于是有了用“教育科学”(单数)来表示教育学的科学意义。
单数形式的“教育科学”为复数形式的“教育科学”的产生与发展奠定了基础。而20世纪以来,众多的教育分支学科、边缘学科的大量涌现,使得已不可能再用单数形式的教育科学来指称众多的教育学科。1912年,瑞士心理学家克拉帕雷德(E. Claparede)创立了世界上第一所以复数形式命名的教育科学研究所(Institutdes Sciences de L’education),这被后人视为复数教育科学产生的标志 [8]。从本世纪初开始,复数形式的教育科学已逐渐取代单数形式的教育科学。如今在法语社会,人们已开始较普遍地使用复数形式的“教育科学”这一术语来统称各种以教育为研究对象的学科。这种术语使用上的变化并非一种文字游戏,它表明人们对教育科学性质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的重大变化。
单数形式的教育科学,不管是指科学教育学还是指区别于教育学的教育科学,都意味着一门独立的学科的存在,“科学”的意义在这里是从严格的意义上说的;复数形式的教育科学则意味着不只一门单独的教育学科存在,它是大量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在教育领域中的应用,复数教育科学的“科学”含义比较宽泛,在形式上成了所有有关教育知识的学科的总称。它相对于“教育”(education)这一研究对象,犹如自然科学(natural sciences)之于“自然”(nature)、社会科学(social sciences)之于“社会”(society)一样。而且,由于“pedagogy”这个词在词源学上的局限性3,使之难以涵盖当今蓬勃发展的众多教育学科的发展态势,也无法囊括继续教育、终身教育、成人教育等内容。因此,复数教育科学已成为现代意义上的“教育学” [9]。
复数教育科学“指的是在历史、社会、经济、技术和政治背景下研究教育事实和教育情景的学科总和”,它由一门门系统化、专门化且具有内在逻辑联系的体系化的教育分支学科所构成 [8]。为了更清晰地了解教育科学的体系结构和内涵,许多学者各自从不同的视角对教育科学的体系结构进行分析,并尝试着对教育科学进行分类。法国学者米亚拉雷(G•Mialaret)根据研究教育事实和教育情景的决定因素的性质将复数形式的“教育科学”分为四大类:1) 指向教育的过去、教育的现在与未来类的科学,如教育史、教育哲学、教育规划等;2) 指向教育发展的社会条件类的科学,如教育社会学、教育人种学、教育人口统计学、教育经济学等;3) 指向目前的教育状况类的科学,如教育管理学、教育方法学、教育技术学、教学论、课程论、教育评价学等、4) 指向教育中心理学过程和问题类的科学,如教育生理学、教育心理学、教育社会心理学等 [8]。我国学者瞿葆奎、唐莹等人在众多研究的基础上,试图沿着教育科学各门学科形成和发展的历史足迹,分析学科形成的内在机制及学科的构成,以研究对象为标准进行第一层分类,区分出教育科学的两大类:以教育理论为对象的学科和以教育活动为对象的学科。接着对以教育活动为对象的学科以学科的形成机制为标准来作第二层次的划分,划分出3类教育学科。对这3类教育学科又进一步以研究对象的性质为标准划分出第三层次的小群。其具体框架如下表(见表1) [10]。
Table 1. Classification framework of educational sciences
表1. 教育科学分类框架表
从米亚拉雷和瞿葆奎等人的研究中可以看出:教育科学发展到今天,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和复杂的结构,并且将随着时代和社会的进步而不断向前变化和发展。虽然,迄今为止人们对教育科学的内涵和结构还没有形成统一的认识,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人们都是用这种复数形式的教育科学来指称所有与教育有关的学科(尽管这种做法值得商榷,本文将在后面予以讨论),即复数教育科学的每一门学科都是以教育现象为汇聚点,或者说都是聚焦于教育,都是围绕教育本身来组织有关的知识的。它表明人们对教育问题已有一种多学科的认识,并希望通过这种多学科的认识来揭示一些带有普遍性的规律,以广泛地应用于教育实践,并转化为改造教育世界的强大力量。
4. 教育学科的形成方式和结构框架
教育科学发展到今天,已形成了众多的分支学科,教育科学最终要面对的就是那些已形成了的教育学科,对它们进行归类分析。因此,要澄清教育科学和教育学科的关系,我们还须对教育学科进行归类分析。这就涉及到“学科”的标准问题,美国学者麦克默里(G. F. McMurray)认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指的是:它有自己的问题,有自己的研究对象,任何探讨都会发现它的理论材料和证明程序就包含在学科自身之中,而不在另外什么地方 [11]。我国学者近年来通过研究,提出了一门独立的“学科”应具有4个基本特征:1) 内容的专门性,即以特定领域的矛盾运动为对象;2) 对象的成熟性,指关于对象的成熟形态的认识;3) 研究方法的科学性,包括获取材料的经验方法与对材料进行加工的理性方法两方面;4) 必须从理论形态上把握认识,即用概念、范畴体系全面而系统地揭示该领域的本质与规律 [12]。学科的命名也概括地出现这样的分布:或以对象命名(如教育经济学、教育生态学等),或以方法命名(如教育统计学、比较教育学等)。评判一门学科是否成熟的指标可以从两个层面看:一是属于理论层面——包括明确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有相对独立的概念和范畴、原理及理论体系;一是属于实践(或操作)层面——是否有代表人物、著作、传播活动、学术组织及刊物等,以及该学科的思想和方法是否已经在教育实践中得到了应用和检验,并发挥了特有的功效。按照这些指标,教育科学中较成熟的学科主要有:教育哲学、教育经济学、教育人类学、教育心理学、教育史学、比较教育学、教育统计学、课程论、教学论等;较不成熟的学科大致有:元教育学、教育逻辑学、教育伦理学、教育美学等。
考察一下现已存在的各门教育学科,其形成一般有以下三种方式:一是把所运用的学科作为理论框架来分析教育中的形而上问题、社会现象和个体的“人”,如教育哲学、教育经济学、教育心理学等;二是采用被运用学科的方法,直接分析教育活动,如教育史学、教育统计学、比较教育学等;三是综合运用多门学科解决教育的实际行动,带有较强的操作性,如教学论、课程论、教育技术学、教育管理学等 [10] 。上述由三种形式形成的教育学科,许多学科如教学论、课程论等是教育科学的分支学科;还有许多学科如教育经济学、教育管理学等是典型的交叉学科;其它如教育技术学、远程教育学等则是教育科学的新兴学科。随着这些学科的不断发展和逐步成熟,教育科学的体系会不断壮大,其内涵也将日益丰富。
我国学者安文铸等人在对众多教育分支学科形成的特点及机制进行剖析的基础上,依据教育现象与问题的层次、相应的学科群的理论层次与功能发挥层次、学科建设所依据的认识方法的层次三者的统一,划分出教育学科所处的三大层面;再对层面板块内的学科,依据对象与问题的性质、功能、研究方法三者的统一,区分出同一板块中的学科群;最后再对学科群中的学科依据同样的标准进行分析,形成了教育学科的结构剖析框架表(见表2) [13]。
该框架力图大致描绘目前支撑教育科学大厦的教育分支学科的全貌。从第一层到第三层,学科由偏重认识问题,走向偏重解决问题;从侧重一种方法分析教育到综合地运用多种方法分析教育,反映出教育科学在研究方法上的多样性。从下至上,学科层次愈高,抽象程度愈高,离经验愈远;而学科层次愈低,学科群愈多,学科量愈大,反映出各门学科的应用性特征及其在教育学科总表中的位置。透过这张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教育学科的形成、发展及成熟是与教育实践本身的发育状况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经验与产生的理论要求紧密相关的,教育学科的生长点也在于此。
Table 2. Structure framework of educational disciplines
表2. 教育学科结构剖析框架表
此外,教育科学发展到今天,其内容急剧膨胀,作为教育科学入门课的师范院校必修课的原“教育学”,由于它主要是以教材体系表现其内容,已不能在一门学科里表述完整内容。但是,我们仍然需要一个一般的术语,来指称有关教育包罗万象的知识体系,于是有人便提出了“教理学”(educology)4。我们认为,可以这样来认识教育学科的发展轨迹:从一门独立的教育学始,经复数形式的教育学科,又以教育学的整合——教理学为终。分化在不断进行,整合也在不断进行,这是一个螺旋式的发展过程。因此在今天,我们可以把教育学科看作是教育科学发展的基础和动力。
5. 结语
经过上述对教育科学和教育学科各自的内涵、结构以及形成和发展的特点进行分析之后,教育科学和教育学科之间的关系已初见端倪。我们认为,教育科学和众多教育学科之间的关系应是一种包容关系,不是等同或并列关系。因为,教育学发展到今天,已经形成一门正式科学——教育科学。它既有科学理论的成分,又有实践理论的成分。它是在摆脱了传统经院哲学和早期心理学的控制之后,吸收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众多人文科学的研究成果,综合了其他科学的研究方法,而形成的一门包含众多教育分支学科的知识体系。随着教育科学的不断深入和发展,教育科学体系也就是教育学科群体系的建设也初具规模,正在朝着日益成熟和完善的方向发展。一些传统学科,如教学论、教育史学、教育心理学等将萌发出新的生长点,不断拓宽研究领域,取得新的成果。一些新兴分支学科将不断成熟和完善。而且,各门分支学科在经过衍生与分化之后,又将逐步走向综合化,学科间的相互渗透和影响将不断深化。
另外,我们在探讨教育科学即教育学科群体系时,还将涉及到教育科学的分类问题。由于教育科学的分类至今还不够完善,甚至表现出随意性 [14],因此,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教育科学分类(如法国米亚拉雷的分类、我国瞿葆奎等人的分类)都把研究价值、态度、规范等问题的教育哲学以及教育逻辑学、教育美学、教育伦理学等学科划归在教育科学体系中,这种作法是值得商榷的。因为在教育知识体系中,既有用描述性命题表述的经验性知识,也有用规范性命题表述的规范性知识,还有用混合性命题表述的实践性知识。其中,只有用描述性命题以及用这种命题表述的经验性知识才属于“科学”范畴 [15]。因此,教育科学无论是单数还是复数都不能完全统称所有教育学科。或许,用复数形式的“教育学科”(educational disciplines或disciplines of education)来指称这些众多有关教育知识的体系更恰当一些。英国学者赫斯特(P. H. Hirst)在其《教育理论及其基础学科》(Educational Theory and its Foundation Disciplines) (1983)一书中就恰当地使用了复数形式的“教育学科”这一术语 [16]。这似乎表明:教育科学和教育学科之间虽有一种包容关系,但它却不能把所有的教育学科都囊括在内。
对教育科学和教育学科两者关系(实质是教育学理论体系)的认识,将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随着社会和教育改革的深化,人们必将对这一问题获得更多的理性认识,这或许将是教育理论界永远探讨的一个热门话题。
基金项目
四川开放大学2020~2021年重点科研项目“积极老龄化背景下四川老年教育发展路径与策略研究”(编号:KTKYC2020007Z)。
NOTES
1此词源自希腊语“paidagogia”,由“pais (儿童)”和“agein (引导)”两部分构成,意“引导儿童学习的艺术或学问”。(参见:唐莹、瞿葆奎:“教育科学分类:问题与框架”,《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1993:13)。
2法文。英文为“educational science”,德文为“Erziehnngswissenchaft”。
3“pedagogy”在词源学上意指带领、驾驭、引导等活动。在现代英语中,该词往往成为教学论或教学法的同义词。
4“educology”一词是由美国学者哈丁(L.W.Harding)按照学科称谓的构词惯例,以“教育(education)”为字根创造出来的。他于 1951年在他的《教理学选集(Anthology in education)》中首先使用了这一术语,后被世界上许多教育学家所采用,用以指称一切有关教育的知识体系。把“educology”暂译为“教理学”的建议,最早是由已故教育史学家马骥雄教授提出的(参见:瞿葆奎主编.《元教育学研究》.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