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文学作品是反映某国独特特征的重要方面，其成功译介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文化互通和理解，将中外文化交流的实践推向深入。作为莫言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丰乳肥臀》是奠定莫言在中国文学宝座上的有力推手，其唯一的英译本亦将莫言的影响推向国外，更是将其中浓浓的中国味道带去新的土壤，在中外文化交流的长河中挥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由于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字词句段都需要放在特定的社会环境里进行解读。独特的语言文字有其生成的特定环境和文化背景，中西文化形成受到诸如环境、习俗、社会规范、价值观等等复杂因素的共同作用，因而，作为语言之间转换的翻译过程十分复杂。而翻译是语言之间的会意，只要利用一定的语言进行会意过程，就一定会产生语境。语境是人们进行交际活动的前提和背景，不同的语境规定了交际的不同类型和方式，所以语境对话语的语义和形式的组合及语体风格等，都有较大的影响和制约作用 [1]。因而研究翻译中的语境因素对于如何影响文化间的理解十分必要。对于语境的概念，弗斯指出：语言本身的上下文除外，除了语言出现的环境中人们所从事的活动之外，整个社会环境、文化、信仰、参与者的身份和历史、参与者的关系，都是构成语言环境的一个部分 [2]。
可以看出，语境的研究还指一切与语言使用相关的社会历史个人因素。因而，在分析语言现象时，要重视语言的社会功能和交际效果的实现。
2. 语用、翻译及交际语境
随着语言研究的领域延伸，层次深入，视角扩大，对语言的研究已逐步扩展到功能性研究，注重语言在交际中的效果实现。
语用学是研究语言使用以及理解的学问，既研究发话人利用语言和外部语境表达意义的过程，也研究听话人对发话人发出的话语的解码和推理过程，翻译研究则是探讨译者解读原文、在译文中重构原文意义的学问，语言理解和语言表达就是两者共同的研究对象 [3]。可见，翻译学是相对复杂化了的交际过程，不再是单向的发话人和听话人的语际互动，而是以译者为中间人的原文作者和读者的跨语际交流过程。
但翻译这一交际过程并不是实时的，译者通过自身的专业知识以及语境解读能力，聆听原文作者的思想观点，再以译文读者的理解能力和文化背景为衡量标准，这种衡量标准里必然离不开语境，诚然，交际效果的实现需要以交际语境的最大顺化为依托。也就是说，源语语境中所体现的交际语境因素需要在译语的可及语境中获得最大程度的对等效果。这就要求译者在深刻理解源语的前提下，在译语的复杂语境中寻求最佳顺应，这种顺应体现在多个层面。若是想当然地只以源语的语境为主并进行转换翻译，则必然导致文化交际的失真和隔阂。因此，在翻译时，语言之间交际语境顺应翻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要是不考虑具体的交际语境来进行翻译活动，达到的交际效果会大打折扣。
3. 语境顺应论
比利时语言学家维索尔伦在《语用学新解》一书中提出自己的语用学综观——顺应论。顺应论的语言特征是，它使人们得以从众多的可能性中进行灵活的语言选择，以不断接近交际需要的满意位点 [4]。他认为，由于语言之间或是语言表达方式、价值观念、社会背景甚至是文化环境的差异不可避免地存在，言语交际者要使各自的话语被正确理解和合理传达，必须做出恰当适切的选择。语言就是因为具有变异性、协商性和顺应性等三个特征才能被不断选择。语言的选择可称为语言的顺应，这种选择要依赖于语境关系，且语言交际过程中任何一个层面上的选择是“基于高度灵活的原则和策略来进行的，而不是按某种机械的方式或固定的规则而做出的” [4]。这论证了按照语境灵活做出选择的必要性。
由于语境不是给定的，它会随着语言使用方式和交际过程发展而不断变化，要做到语言顺应，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语境关系顺应。维在书中细化为语言语境和交际语境两个方面。语言使用者在选择和理解语言时做出的语言选择必须与交际语境和语言语境顺应，要在特定场景、特定社区与特定公共制度对话语做出恰如其分的选择，并且两者的关系是双向顺应的，即语言不仅要顺应语境，同时语言的选择也改变和重塑语境 [4]。维索尔伦认为语境最重要的特点则是其在双方使用语言的过程中的构建。言语交际者会根据各种不同语言或非语言的语境因素进行判断选择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什么场合该怎么说，这便是言语交际中的语境顺应。也就是说，使语言构成去贴合语言的使用环境，二者之间进行相互适应。
言语交际的核心就是交际双方。而在翻译中，译者是翻译中的语言操控主体，其进行深度理解和协商参与的源语和译语就是进行整个“交际”过程的核心所在。源语和译语的合理传达和彼此理解都需要译者这个中间人“什么场合说什么话”。“翻译过程是译者跨越不同语言文化之间的历史、政治、经济、地域、思维方式、意识形态等的差异，顺应交际语境的过程。” [5] 译者的一系列语言选择和顺应努力都是为达成两种语言间的传情达意。一系列脱离语言本身之外的交际语境要素不可避免地成为深入理解不同语言的鸿沟，在翻译中的交际语境顺应因此上也成为了语言使用者的译者无法逾越的重要任务。
4. 从交际语境顺应关系看《丰乳肥臀》中的翻译
从耶夫·维索尔伦的语境顺应论出发，语境顺应关系的一个重要层面就是语言选择必须与交际语境相适应，这种交际语境成分是多方面的，译者要尽可能顺应这些交际语境要素，以求达到最好的交际效果。如若是背离了这些交际要素，会造成一定的误读，使得语言传达的交际效果大打折扣甚至丢失。这就需要译者既要忠实传达原文含义，又要做出一定程度的变通，交际语境的顺应成分有语言使用者、物理世界、社交世界以及心理世界。
4.1. 语言使用者
对语言使用者的顺应是指在言语交际时，语言使用必须考虑语言使用者的性别、身份、年龄、受教育程度、社会地位、职业、价值观等因素，这里的顺应就是“谁应该说什么话”，带有个人风格特征 [4]。《丰乳肥臀》中有大量人物对话，葛浩文在翻译这类对话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顺应。
(1)上官寿喜往墙角上退缩着，双眼惊恐地望着通向胡同的大门，咧着嘴，嗫嚅着：“胡同里净是日本人，净是日本人……” [6]
“Shangguan Shouxi shrank up against the wall in terror, his eyes glued to the door, which led to the lanes outside. “The l-lanes are f-filled with J-Japanese,” he stammered, “all those J-Japanese…” [7]
(2) “你也是该找婆家的人了！”上官吕氏叹道：“一大清早，活也不干，闹什么妖魔？你娘是贱命，死不了。” [6]
“It’s time for you to get married!” Shangguan Lü sighed. “Instead of getting up early to do your chores, you’re out here causing a scene. Your mother doesn’t even have the good fortune to die!” [7]
在例(1)中，根据原文的语境，上官寿喜是一个惧怕母亲，胆小懦弱，平庸无能的“儿子”，在家里没有多少地位，从“退缩、惊恐、嗫嚅”等一系列动词，更体现了其在母亲面前的唯诺无能，此处表达的意思是上官吕氏家里的黑驴难产，上官吕氏遂要打发儿子去村头请兽医樊三来给驴接生，然而此时司马亭告知乡亲们说日本人要来了，劝说大家快逃命。上官寿喜十分惧怕，但面对母亲的命令，他不敢直接进行反驳，遂扭扭捏捏道：胡同里净是日本人。译者充分考虑到上官寿喜这样一个人物特点，在翻译的时候将这样一个胆小无能的特征考虑在内，译为：“The l-lanes are f-filled with J-Japanese,” he stammered, “all those J-Japanese…”译者充分考虑了语言使用者的特征和身份，进行了顺应翻译，让读者深刻体会到上官寿喜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话语权又胆小怕事之人，带有明显的个人风格特征。
在例(2)中，上官吕氏，是一位精明能干，在家里雷厉风行的女人，将儿子和丈夫管的服服帖帖，家里的大小事务由她一手操办，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媳“上官鲁氏”生出孙子，在中国封建社会，有儿就是主，没儿就如风雨飘摇的浮萍一般，没有任何地位。这位婆婆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儿媳身上，无奈上官鲁氏的肚子不争气，生了七胎无一例外都是女儿。“闹什么妖魔？”指的是“出什么幺蛾子”之意，带有一种贬损之义，译者充分考虑到了上官吕氏刻薄苛刻的特点。将其译为“causing a scene”这句俗语，也带有一定斥责的含义，表示造成大动静、引人注目。“你娘是贱命，死不了”更体现出生完七个女儿以后，婆婆对儿媳的不屑一顾，译者将此译为：Your mother doesn’t even have the good fortune to die!将死甚至说成是幸运之事，更体现出这位婆婆的尖酸刻薄。译者的字里行间都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上官吕氏的性格特征与人物形象。
4.2. 物理世界
物理世界的顺应，包括时间和空间，“时间的指称关系包括含有的事件时间、说话时间以及指称时间。空间的指称中包含有绝对的空间关系、指称空间、说话人的空间、以及交际双方在物理世界中所处的位置” [4]。由于地理位置的差异，中西方会形成独特的空间关系指称。而在中国，很多空间概念的形成跟文化因素又有很大关联，不同的空间指代或许不仅仅有指代地点的作用，也包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如“西方世界”，蕴含着佛教中极乐世界的指代。葛浩文将这类指称进行了变通翻译，在符合读者时空背景的前提下也尽量传达了源语的独特内涵。
(3) “被一股淡淡的香气吸引着，从她们栖身的东厢房里钻出来，集齐在上官鲁氏的窗前……” [6]
“...drawn by a subtle fragrance, came out of the side room to the east and huddled under Shangguan Lu’s window.” [7]
(4) “在三九天那些最冷的日子里，大雪弥漫，堵塞住门户，院子里的树枝被积雪压断。” [6]
“During the coldest days, heavy snowfalls sealed us inside, while outside, tree branches snapped under the wet accumulation.” [7]
“厢房”一词，指的是正房两旁的房屋，常出现在三合院或是四合院的结构当中，正房通常为坐北朝南走向，厢房通常在东西两边相对而立。厢房在等级、尺度以及工料方面都次于正房，中国先前的建筑多为这样的结构，正方厢房也体现了尊卑有别。而西方社会未有这样的文化背景，直译则会折损这种文化特性。译者选用了side一词，突出了“次要”的特点，而并未直接将“东”这样一个位置关系表达出来，用读者容易理解的side一词既突出了位置特点，又将“厢房”所包含的内涵明晰化，顺应了读者的空间关系，也传达了源语一定的文化内涵。“三九天”是中国自古以来记录气候变化的方法。指代从“冬至日”算起的第三个九天，也就是冬至以后的19~27天，中国的农历用“九九”来计算时令，冬至为第一个九天的第一天，这个九天称为“一九”，以此类推，有“二九”、“三九”，一直到“九九”，而“三九”就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而西方则没有对应的记录方法，因而，译者将“三九”译为“the coldest days”，能让读者知道源语的时间指称在冬天这一信息，不会造成读者的困惑和误解，达到交际目的。
4.3. 心理世界
心理世界可理解为语言使用者的心智空间。在交际中，一方的语言交际过程是顺应自身及对方心理世界的一个能动选择过程。在翻译中也是如此，不同于实时的交际过程，译者并未直接与读者进行互动，这种互动是延后的、间接的。译者的翻译选择需要不断揣摩、推测源语作者心理世界，也要揣摩预判译语读者的心理期待，也就是在充分考量源语作者心理世界之时，同时也充分顺应读者的心理认知条件，进行顺应的翻译选择，从而生成符合读者心理认知的译文，达到期待的交际效果。
(3) “他模仿着寡妇尖细的嗓音，呜呜地哭着，诉着：“二狗二狗好狠心呀！两手一撒归了西呀！撇下了小奴家夜夜守空房啊……” [6]
“Then, in the high-pitched voice of a widow, he began to sob and voice her grief: Dog Two, Dog Two, how would you do that? With your arms outstrengthed, you return to your maker, and leave your little woman to sleep alone night after night.” [7]
在中国，人死称为归西，西天是如来佛祖所处之处，在佛教中，以念佛前往极乐世界称为归西。而在信仰基督教的国家中，他们的内心世界相信上帝造人和原罪说，要想从原罪中获得解放，死后进入天堂就是他们最高的精神追求。这种文化背景的不同，造成了中西方人心理认知的不同，如果直译为return to the west，就会完全丢弃“归西”的文化内涵，读者也很难将其与“死亡”一词进行联系。西方世界相信上帝造人说，圣经中也对上帝造人进行了详细的介绍。认为人死后灵魂就会进入天堂，译者充分考虑了读者的心理世界和信仰接受，将“归西”译为“return to your maker”，顺应了读者的心理诉求。
“奴家”，是旧时女子的自称，这里指的是寡妇在丈夫面前的自称，加上“Your”有一种小娇妻的感觉，但是若是将“奴家”放在其他语境中，如—奴家是东京人氏，这里的奴家就指的是“我”了，译者充分考虑目标读者的心理认知，将“小奴家”译作“your little woman”，让读者不仅明白奴家的指称，也让读者不自觉代入原文中，产生心理共鸣。
4.4. 社交世界
社交世界的顺应包含有社交场合或社会环境对交际者的言语行为所规定的原则和准则，即交际者的语言选择必须符合社交场合、社会环境及语言社团的交际规范[4]。译者的翻译选择也应符合相应的社交规范。
(4) “父老乡亲们，日本鬼子就要来了。” [6]
“All you elders, fellow townsmen, the Japs are coming!” [7]
(5) “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嫂子们–大兄弟大姊妹们，快跑吧，逃难吧。” [6]
“Elders, mothers, uncles, aunts—brothers, sisters-in-law—brothers and sisters—run for your lives, flee while you can...” [7]
父老乡亲，这里的“父”指的是父母，“乡”指的是同乡的人，表示关系的和睦融洽。在原文的语境指的是司马亭拿着喇叭向民众大喊，有一种宣讲的感觉。译者充分考虑了原文的语境效果，在翻译中套用了“ladies and gentlemen”的结构，而“ladies and gentlemen”是在演讲前的泛称，译为“All you elders, fellow townsmen”，既忠实了原文的语境因素，又在读者的社交世界起到了同样的交际效果。中国一直以来秉承宗法观念，对亲缘远近以及长幼差别高度重视，由此对社会称谓语划分详细具体。以契约关系为基础的西方社会注重个人精神，而非“天人合一”等的群体趋向。英语民族的亲戚关系并不严密，家庭结构也较为松散，亲属的称谓只有概括特征。只以性别作为主要区别标准。译者在此直接按照英美国家社会的称谓语对应翻译过来，是充分顺应读者的社交世界规则的，在译语群体中会达到了流畅自然的交际效果。
5. 结语
语言是思想的外衣，它同时也承载着一个社会长期积累的文化特征。译者的翻译过程从来都不是字对字、句对句的字面转换过程，而是在充分考量语言所存在语境特征的前提下，动态选择语言以达到交际效果的过程。这种顺应是双向的，译者不仅要最大限度考虑源语的语境世界，更要在符合译语语境世界的过程中将源语语境等效传达，获取最佳的交际效果。译者综合考量多种语境来选择语言的过程，就是译者的顺应过程。
诚然，交际效果的传达是做出顺应的首要考虑标准，若是源语的传达牺牲了交际效果的获得，那必然会造成译文内容与读者理解之间的断层，这样的翻译阻碍了不同文化间的互通包容。然而，译者的翻译选择过程是主观意识的体现，是译者深刻有效把握源语语境并灵活转换到译语语境的过程，这种灵活的语言选择一定会以交际效果为衡量。遵循语境的合理顺应，不仅可以起到交际效果，也能促进文化传播。反之，背离语境的顺应，往往在起不到交际效果的同时，还会造成文化隔阂和误读。
然而，在翻译的过程中，要做到交际语境的顺应也绝非一日之功，这就需要译者具有扎实的专业技能，且具有深入的文化背景知识，将语境顺应作为翻译过程的一个重要方面来把握，在这个“翻译中国”的时代，勇挑传播我国优秀文化的重任，真真切切为促进文化的国际交流和传播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