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针对汉语外来词称名日趋严重的译写不统一、使用不规范等现象，我国在2012年专门成立了外语中文译写规范部际联席会议这一机构，旨在加强规范外语中文译写，提高语言服务能力。从2013年10月23日至2021年3月20日，这期间联席会议已对外发布了十一批《推荐使用外语词中文译名表》，共计180组外来词。
通过观察，我们发现绝大多数的外语词缩略语都已经被其中文译名所替代使用，但部分外来词实际使用中的称名与推荐的中文译名还存在差距，并没有起到预期效果。人们在当下的实际生活中，究竟更倾向于使用“APP”还是“应用程序”？外语词缩略语及其中文译名的博弈现状如何？本文选取其中四组外来词的称名为例，探究其在民众中的实际使用情况，以期为外语中文译写工作提供一些建设性的思考和进一步完善的方向。
2. 外语词缩略语及其中文译名
由于译借方式的不同，同一个外语词被译入汉语时，可能会出现不同的称名形式，我们可以把它们称之为：同实异名的外来词。而这些形式各异的汉语外来词称名，则被认为是同一个外来词称名的变异。十一批《推荐使用外语词中文译名表》中所列出的外语词缩略语，实质上是外来词的一种新形式，也即字母词的一种。“外语词缩略语”与“中文译名”共同构成了汉语外来词的同实异名现象。“一些外语词往往来不及汉化，以字母词的形式夹杂在汉语中使用，成为汉语中的‘异质成分’。” [1] 或许它们曾经被非议过，“夹用外国字母，不仅仅是文字的规范化问题，书面的形象美观的问题，更大程度上，是关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自身的文化尊严，是绝不应该等闲视之的” [2]。但它们中的个别生命力却非常顽强，外语词缩略语及其中文译名的博弈实际上是字母词汉化为意译词过程的体现。
本文选取的四组外来词分别是：
3D：“three dimensions”的外语缩略语为“3D”，主要指构成空间的长、宽、高三个因素，现多指基于互联网和数字化的立体技术。在《第四批推荐使用外语词中文译名表》中，其中文译名有两个：译名1为“三维”，译名2为“3维”。如“3D电影”“3D打印”“三维空间”“3维影像”等。其中，“三维”还有一个语义表示“三个方面”，如“三维项目”(指央企、民企、外企投资的项目)、“政府、社会、市场三维互动”，还有一部分表示“三个方面”的“三维”也同时具有“立体”色彩，如：
……变过去年底一次性考核为每季度考核，实行民主测评、谈话考核和领导评价“三维一体”的立体化考核，考核结果靠后的干部及民警，全部要进入基本素质强化培训班学习。(人民日报，2018年12月5日)
但表示这一语义的“三维”均不能与“3D”相替换。
ATM：“automatic teller machine”的缩略语为“ATM”，指的是一种高度精密的机电一体化装置，可代替银行柜台人员的工作。在《第四批推荐使用外语词中文译名表》中，其中文译名有两个：译名1为“自动柜员机”，译名2为“自动取款机”。如“在ATM/自动柜员机/自动取款机上取款”等。
VIP：“very important person”的缩略语为“VIP”，指的是非常重要的人。在《第四批推荐使用外语词中文译名表》中，其中文译名有两个：译名1为“贵宾”，译名2为“要客”。值得注意的是，“VIP”的语义和其中文译名“贵宾”“要客”的语义并不完全对等。从BCC语料库和人民日报数据库中选取的例句如下：
(1) 李某某伙同陈某某、陈某、林某某等人租用境外服务器，……以出售会员、充值VIP等形式获利。(人民日报，2019年4月19日)
(2) #虾米VIP #我刚刚开通了虾米VIP……(微博)
(3) ……现场观赛的球迷还将有机会获得座位升级到VIP区观赛的机会。(人民日报，2017年01月07日)
(4) 有些海归许久未见彼此，寒暄一会儿后特意在贵宾厅里选了个好位置合影留念。等待他们的不仅是一场热闹的新春联谊会，也是一场展望新年工作的分享会。(人民日报海外版，2017年01月26日)
例句(1) (2)与例句(3)中“VIP”的语义明显不同，“充值VIP”“虾米VIP”中“VIP”的使用是商家经营的一种手段，是类似于“会员制”的“VIP制”，如：“充值会员”“虾米会员”等，但“会员”与“VIP”的语义也是不同的，“会员”一是指某些团体或组织的成员，如“工会成员”，另外在社会生活中多指成为一个产品的会员，可享有一定的优惠。而“VIP”则大致等于会员里的高级会员。因为消费者在成为某个产品的“VIP”后能显示出比一般人更“尊贵”的身份和地位，这满足了人们不断提高自身地位、身份的愿望，所以现在“VIP制”非常普遍。例如“在墓志铭中，‘崩’的使用不再拘泥于帝王阶层，可以用于各色人等” [3]。“崩”本只能用于帝王之死，但在墓志铭中，生者为“抬高逝者的地位，给予逝者最后的一点慰藉”，也普遍使用“崩”一词表示死亡，这些其实也是称名的修辞在起作用。而例(3)“VIP区”中的“VIP”则可以用“贵宾”替换，都表示“非常重要的人”之意。同样，例(4)“贵宾厅”中的“贵宾”也可以和“VIP”相替换。联席会议用“贵宾”“要客”来意译“very important person”，推荐替换“VIP”，但实际上“VIP”比其中文译名“贵宾”“要客”的语义要广，即VIP > “贵宾”“要客”。
APP/App/app：“Application”的缩略语为“APP”，主要指的是智能手机的第三方应用程序。在《第八批推荐使用外语词中文译名表》中，其中文译名有两个：译名1为“应用程序/应用软件”，译名2为“应用”。同样，我们发现“APP”的语义和其中文译名的语义也不完全对等。从人民日报数据库中选取部分例句如下：
(1) ……通过家庭医生APP和回访中心向居民发布健康信息和隔离政策，签约居民可以通过APP和家庭医生交流，也可以直接打电话咨询。(人民日报，2020年1月29日)
(2) 李鑫说，现在每天下班后等地铁的工夫，打开手机APP，挑选几样蔬菜、递交订单。半个小时后他到家时，菜也差不多送到家里。(人民日报，2020年1月8日)
(3) ……让市民通过光影节的手机应用程序，将对祖国、对澳门的祝福发送至现场大屏幕，表达爱国热情。(人民日报，2019年12月18日)
(4) ……推出手机端“云生产”应用，使不具备外出务工条件的贫困户在家也能“创收”。(人民日报，2020年1月22日)
通过观察大量语料可以发现，“APP”的使用语境大致都如例(1) (2)一样，表示智能手机的第三方应用，而其中文译名只有如例(3) (4)一样时，才能与“APP”相替换。这是因为中文译名“应用程序/应用软件”和“应用”的使用语境比“APP”广得多，“应用程序/应用软件”中的“应用程序”可以是各种程序，“应用软件”可以是各种软件，不一定以手机为载体，也不一定是第三方的，而“应用”的使用范围就更广了，这是因为其词性的多样，可以做动词、形容词等，如“应用这一科技成果”、“应用文”等。即APP < “应用程序/应用软件”“应用”。
3. 外语词缩略语及其中文译名的使用调查
本文采用语料库验证结合网络问卷调查的形式，对比四组外来词称名的使用情况。语料库验证运用人民日报数据库(1946~2020)及BCC语料库“多领域”版块进行查询，网络问卷调查即设计调查问卷进行线上调查。通过对这些领域的统计与观察，我们试图发现，这四组外来词不同形式的称名在不同语体、不同人群中的使用状况如何。
1、人民日报数据库(1946~2020)统计结果分析
首先我们运用《人民日报》数据库进行相关查询，观察选取的四组外来词称名在主流媒体中的使用情况。十一批推荐表发布前后四组外来词不同称名的出现次数如表1所示。
Table 1. Number of loanwords before and after the publication of eleven batches of recommendation tables in the People’s Daily database
表1. 《人民日报》数据库十一批推荐表发布前后外来词的出现次数
为了更直观地观察发布前后的使用对比情况，我们将表格转化成条形图进行进一步研究分析。其中，因为“APP”的中文译名1“应用程序/软件”有两组数据，所以在转换表格时对其发布前后的数据均取平均值进行分析，结果如图1所示。
在《人民日报》中，“3D”的中文译名1“三维”在推荐表发布前后出现次数均占绝对优势，被广泛使用；“ATM”在发布前后的使用中均占主要地位，并且发布后出现次数仍在增加；“VIP”发布前“贵宾”的出现次数大大超过“VIP”，发布后“VIP”和“贵宾”的出现次数相当，可以明显看到，发布后“VIP”的出现次数有大幅增加，这可能是由于上文提到的其他语义的广泛使用；“APP”的情况与“ATM”相似，在使用中占主要地位，并且发布后出现次数仍在增加。
2、BCC语料库“多领域”版块统计结果分析
为了观察四组外来词不同称名在一般语域，如娱乐等语域下的使用情况，本文运用BCC语料库“多领域”版块进行相关查询，并对查询结果筛选，统计出符合条件的外来词不同称名的使用频率，如表2所示。
Figure 1. Bar chart of the cumulative percentage of loanwords occurrence
图1. 外来词出现次数堆积百分比条形图
Table 2. Frequency of loanwords in the “Multi-domain” section of the BCC corpus
表2. BCC语料库“多领域”版块外来词使用频率
①e是科学计数法符号，表示以10为底的指数。
由表2可知，在BCC语料库平衡语料中，“3D”的使用频率超过“三维”，“三维”的使用频率约为“3D”的3/5，“3维”的使用频率则很低；“ATM”的使用频率超过“自动柜员机”、“自动取款机”，“自动取款机”的使用频率约为“ATM”的1/10，“自动柜员机”的使用频率约为“ATM”的1/5；“贵宾”的使用频率约为“VIP”的3/5，“要客”的使用频率很低；“APP”的使用频率远超“应用程序”“应用软件”“应用”。综合来看，四组外来词的外语词缩略形式使用频率均超过其中文译名。
3、问卷调查结果分析
为调查四组外来词的称名在民众中的实际使用情况，本文设计了一份网络调查问卷。问卷集中在山东省，并且大部分集中在临沂市，临沂市是一个中等发达城市，大体可以代表民众使用外来词不同称名的普遍情况。“从社会语言学的观点看，不同年龄、性别、职业、阶层、地域的人群，由于各不相同的原因，可能选用不同的语言符号，这是语言使用者的自由，人们无可厚非、无法限制。” [4] 所以，本次调查问卷设置了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三个变量。参加本次问卷的人数共计211人，由于“17岁及以下”(8人)和“61岁及以上”(3人)这两个年龄段人数过少，样本不具有广泛性，而“18~40岁”和“41~60岁”两个年龄段人数相当，因此本文最终对200份问卷进行了数据处理。
我们首先对四组外来词不同称名的使用频率做了统计，结果如图2所示。
Figure 2. Frequency of loanwords in the questionnaire
图2. 调查问卷中外来词的使用频率
其中，“3D”使用频率为0.82，“ATM”为0.56，“VIP”为0.83，“APP”为0.72。“3D”“ATM”“VIP”“APP”的使用频率都明显高于其中文译名的使用频率，在民众实际使用中占据主要位置。
之后我们分析三个变量对外语词缩略形式使用的影响。通过数据分析，无论男性女性，还是两个不同的年龄段，使用外语词缩略语的频率均超过了0.5，且四个词使用频率之间相差不大，具体见表3、表4。所以性别、年龄因素对问卷中外语词缩略形式的使用基本没有影响。
Table 3. Frequency of use of foreign language abbreviations by gender
表3. 不同性别外语词缩略语使用频率
Table 4. Frequency of use of foreign language abbreviations in different age groups
表4. 不同年龄段外语词缩略语使用频率
但，我们却发现，受教育程度的高低与外语词缩略形式的使用有着关联性，具体见表5。
Table 5. Frequency of use of foreign language abbreviations at different levels of education
表5. 不同受教育程度外语词缩略语使用频率
由表5不难发现：不同受教育群体中的“3D”和“VIP”的使用频率均超过了0.7，而“ATM”和“APP”的使用频率之间差异很大。也就是说，无论教育程度高低，都在高频使用“3D”和“VIP”这种外语字母式的称名形式。另外，我们还发现除“ATM”外，“3D”“VIP”“APP”显示的使用频率明显与不同受教育群体之间呈现出一定的相关关系，为了进一步明确受教育程度与外语词缩略语使用之间的关系，本文运用SPSS对数据进行了处理，结果见表6。
Table 6. Correlation coefficient between education and foreign language abbreviations
表6. 受教育程度与外语词缩略语使用相关系数
*.在0.05级别(双尾)，相关性显著。
根据相关系数四级标准，相关系数在0.8以上高度相关；在0.5~0.8范围内显著相关；在0.3~0.5范围内低度相关；在0.3以下无相关 [5]。可以看到，受教育程度与“3D”成高度负相关，与“ATM”不相关，但与“VIP”成高度正相关，与“APP”成高度正相关。结合使用频率数据，虽然受教育程度与“3D”存在显著负相关关系，但使用频率之间差距很小。至此，我们仅能说，受教育程度对外语词缩略语的使用有一定影响，一定程度上呈正相关关系，即受教育水平越高，选择使用外语词缩略形式的频率越高。
综合问卷调查结果来看，无论使用者的年龄大小、性别如何，四个外来词称名中的外语词缩略语使用频率都高于其中文译名，只不过，受教育程度越高的使用者，越倾向于使用外语词缩略语。
由此，通过不同类型语料库的验证，以及对群众调查问卷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无论在官方语域，还是在一般语域，无论使用者的年龄大小、性别如何，目前发布的九批推荐表中确实有一部分外语词缩略语还没有被其中文译名替代，在实际使用当中仍占优势。
4. 对外语中文译写和规范工作的建设性思考
通过观察几个典型常用外来词称名包括外语词缩略语形式及中文译写形式的使用情况以及各自使用频率的态势，本文对于外语中文译写和规范工作有如下建议：
1、对于现在民众普遍使用的“ATM”“APP”等外语词缩略语形式称名，虽然已经发布了规范的中文译名，但在实际使用过程中与预期效果还存在差距，甚至像《人民日报》这样的主流媒体仍然多使用这些缩略语。所以对于推荐表的宣传推广工作亟待加强。一方面要提高主流媒体的语言规范意识，鼓励其自觉使用推荐的中文译名，可以采用在中文译名之后加括号注明外语词缩略语形式称名的方式，循序渐进配合译写规范工作的开展；另一方面也要唤醒民众的语言规范意识，“语言意识，就是意识到语言之于人生、之于单位、之于社会、之于国家的意义” [6]。真正让译写和规范成果落到实处、落到寻常百姓家。
2、从《人民日报》数据库和调查问卷的分析结果均可以看到，“ATM”的中文译名2“自动柜员机”实际使用中反而比中文译名1“自动取款机”使用频率低，其使用频率从高到低依次是：ATM>自动取款机>自动柜员机。针对这种情况，本文认为应该考虑外来词称名的实际使用情况以此确定中文译名的前后顺序，如将“自动取款机”调整为中文译名1，这样无疑会方便其推广，使外语中文译写和规范真正服务于人们的交际。
3、语言是社会的产物，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音译词作为来自异质系统的外来成员，进入汉语的词汇系统，必然会受到来自语音、语义、语法等多个层面的规约。” [7] 同样，外语词来到另一个土壤，混融到当地语言系统中，以及在人们的使用过程中，极有可能发生很多变化，因此存在外语词缩略语形式称名与其推荐译名语义不对等的现象是正常的。如“VIP”，由于作为商家的一种营销手段等原因越来越大众化，所以现在的使用频率呈上升趋势。仅仅译作“贵宾”或“要客”显然不能满足人们的交际需求，所以对于这种外来词称名的译写和规范有待进一步考察和考虑。又如“APP”，若将其中文译名改为“第三方应用程序/软件”或“第三方应用”或许更为贴切。
综上，本文建议对于已经发布的推荐表，随着社会的发展，语言的发展，不断做出调整，使其不断适应时代的发展，更好地服务于社会，而不是划上一个句号；对于将来要进行规范和译写的外语词，更要往细微处考察，将译写和规范工作推上一个新的阶段。
5. 结语
从2012年国家设立外语中文译写规范部际联席会议这一机构开始，至今已经发布十一批《推荐使用外语词中文译名表》，这些推荐表以及其他译写规范工作的开展取得了显著的成果，汉语中外来词称名日趋严重的译写不统一、使用不规范等现象得到了有效缓解。但我们也应该看到，其中也存在一些问题，因此本文提出相关建设性的思考，希望为外语中文译写规范工作提供进一步完善的方向。虽然本文的调查不够全面，存在局限性，但结果也具有一定参考价值。外语中文译写规范工作无疑是极其复杂的一项工作，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相信在广大译写工作者和大众的配合下，我国的外语词译写和规范工作一定能越来越完善，更好地服务于社会！
基金项目
本文是山东省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项目(近十年同实异形外来词使用的调查研究S202010451169)的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