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传统的隐喻在最初常被学者看作是一种修辞手法，它作为一种有意而为的语言现象，通常是人们为了达到一定目的而使用的，这一观念直到概念隐喻理论的出现才得以颠覆。1980年，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逊在其著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首次提出概念隐喻这一理论，他们认为，不同于传统认知中的修辞手法，隐喻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它在我们的语言和思维中体现，又转而影响我们的语言和思维 [1] 。
《都柏林人》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久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集，此书出版于1914年，由15篇小说组成，描写了二三十年代都柏林中下层人民的生活片段，以都柏林人的精神“瘫痪”为基调和主题，展现了当时都柏林瘫痪麻木的社会，深刻剖析了社会环境对人理想和希望的迫害。乔伊斯作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对于文字的把控具有惊人的天赋。他的作品中富含隐喻，国内学者辛彩娜就对小说集中的空间隐喻进行了探索，她指出书中的殖民权力塑造了城市的地理及人民的心理，进一步导致了都柏林人的他者化和精神瘫痪 [2] 。乔伊斯在描写中运用了大量的色彩，隐喻了当时都柏林社会的黑暗与瘫痪，以及都柏林人民死气沉沉的精神世界。《死者》是《都柏林人》中的最后一篇短篇，小说描写了主人公加布里埃尔与妻子格丽塔一起参加姨妈举办的圣诞晚会，晚会上的一首歌勾起了格莉塔关于初恋的记忆，加布里埃尔在倾听妻子回忆的过程中逐渐认识到社会和自身的可悲，获得了精神的顿悟。
2. 文献综述
概念隐喻理论指出，每个人都能使用隐喻，每个人也都在使用隐喻，人们借助具体的、有形的、简单的源域概念去表达并理解抽象的、无形的、复杂的目标域概念，进而实现人们的抽象思维。由此可以看出，隐喻的实现机制是源域和目标域之间的映射。按照源域的属性进行分类，莱考夫和约翰逊将概念隐喻分为三类，分别是：结构隐喻、本体隐喻和方位隐喻。结构隐喻指用一个清晰的概念构建另一个不清晰的概念，即使抽象的概念具体化；本体隐喻指用物体或物质概念来理解经验；方位隐喻则是将抽象的概念和空间维度相结合，用具体的空间方位来识解另一概念。与之前的隐喻研究相比，概念隐喻理论是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它向人们指出隐喻的概念性及概念隐喻的体验动因，将原本局限于语言层面上的隐喻研究提升到了认知思维的层面，并进一步与我们的身体和大脑相关联。
1999年，在莱考夫和约翰逊出版《体验哲学》中，其提出的神经隐喻理论更是标志着概念隐喻理论的重大突破，它为隐喻产生的动因提供了生理理据，即人类思维受具身体验的影响 [3] 。自概念隐喻理论问世以来，隐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吸引了多方学者的关注，他们对隐喻进行了一定分类，如动物隐喻、情感隐喻、空间隐喻、植物隐喻等，并在各类细分领域中颇有建树。颜色作为生活中常见的元素，在给人视觉冲击的同时影响着人们的心理状态，陈江萍和徐晨曾对中国电视新闻节目中红色、蓝色和绿色这三种颜色进行探索与研究，总结了色彩的嬗变及其所隐喻的含义 [4] 。由于不同的颜色蕴含丰富多样的隐喻意义，不少作家都惯于在文学作品中运用色彩来烘托构建主题与环境，以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知人物和文化价值。色彩隐喻蕴含了丰富的视觉及感知效应，色彩的刺激也是人们在体验世界、认识世界时非常直观的感受，即使是文学作品，也能令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拥有更生动的体验。本研究基于概念隐喻理论，对《死者》中出现频次最高的三种色彩及其隐喻进行识别与分析，探究色彩隐喻运用与作品主题之间的联系。
3. 《死者》中的色彩隐喻研究
因文学体裁的特殊性，本文采用隐喻识别步骤(MIPVU)对《死者》中出现的色彩隐喻进行了识别与筛选。在短篇小说《死者》中，共出现了81次颜色词，其中色彩隐喻的使用达43处，即色彩的运用中53.09%具备隐喻义。其中出现最多的颜色为黑色，频率为17次，其次是红色、白色、灰色和其他颜色，具体次数及出现频率如表1所示。
Table 1. Numbers and frequencies of colour metaphors in The Dead
表1. 《死者》中色彩隐喻出现次数及频率
由上表可知，除去不具隐喻含义的描述性颜色词，《死者》中所使用的色彩隐喻以黑白灰等无彩色系为主，红色等彩色系为辅。这样的色彩运用与作者笔下都柏林的社会现状不谋而合，呈现出城市衰败、了无生气的社会环境，而红色的运用则体现了人物的心理变化。本文将选取文中出现频次最高的三个颜色：黑色、红色和白色作为研究对象，对《死者》中的色彩隐喻的映射进行详细的阐释，并探索色彩隐喻的运用对文章主题的影响和作用。
3.1. 黑色
黑色常给人一种消极的感觉，这一颜色本身所具有的沉闷与沉重让其在烘托环境氛围时脱颖而出，得到诸多作家的青睐。在《都柏林人》全书中，黑色的出现频次亦是所有色彩中最高的，乔伊斯正是借助黑色的压抑感为读者呈现了一个精神瘫痪的都柏林社会。研究以black、dark等指明黑色调的词语作为识别对象，发现黑色在《死者》中出现的频次高达22次，其中具有隐喻义的共有17处，占比77.27%。现就文中的例句对黑色的概念隐喻进行分类与归纳。
1) Kate and Julia came toddling down the dark stairs at once. [5]
2) It was falling on every part of the dark central plain, on the treeless hills, falling softly upon the Bog of Allen and, farther westward, softly falling into the dark mutinous Shannon waves. [5]
3) Her blue felt hat would show off the bronze of her hair against the darkness and the dark panels of her skirt would show off the light ones. [5]
4) Soon, perhaps, he would be sitting in that same drawing-room, dressed in black, his silk hat on his knees. [5]
第一，概念隐喻Environment Is Black的出现频率最高。在《死者》一文中，黑色常常用于环境描写，由表及里，借助对物理环境的客观描写潜移默化地为读者渲染了一个死气沉沉的都柏林社会。在描写加布里埃尔姨妈的房子时，乔伊斯多次使用“dark”来形容，强调房子的衰败与萧条。如例1所示，两位姨妈从昏暗的楼梯前来迎接宾客，即使是在热闹非凡的圣诞之际，房子的主人们热忱地准备晚会，这座房子也是昏暗萧条、没有生气的。而在例2的景物描写中，平原、河面也是晦暗黑沉的，这不仅是雪后自然景象的写照，更是对社会环境的映射。长期住人的房子是阴沉的，本该充满生气的大自然也是晦暗的，这样的外在环境与都柏林瘫痪的社会状况是一致的，黑色成了对社会环境的映射。第二种出现的概念隐喻是Mystery Is Black。在例句3中，姨妈们在门口与宾客们寒暄，加布里埃尔却发现妻子格丽塔独自一人伴着歌声在楼梯的阴影处沉思。在这一刻，他突然感受到妻子的“优雅而神秘”，这说明他意识到他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了解妻子，相反，虽然两人结婚多年且生儿育女，但他或许从未走进妻子的内心世界。因此，这里的黑色即映射了神秘与未知。从文章主旨上来说，朝夕相处的夫妻却没能真正地交心，如此亲密的两个人都忽视了对方的内心精神世界，足以证明都柏林人的情感瘫痪与心理瘫痪。第三，Death Is Black也在《死者》中出现。黑色给人沉重、肃穆的感觉，在西方，人们也习惯在葬礼上穿着黑色的衣物来表达哀悼。在例4中，加布里埃尔设想自己得知朱丽娅姨妈的死讯，他就将身着黑色的衣服在客厅里听凯特姨妈的哭诉，这里的黑色即映射了死亡。死亡作为《都柏林人》贯穿全书的主题之一，在《死者》中得到了升华和直接的披露。通过对格丽塔早逝的初恋情人的塑造，乔伊斯展现了他对死亡的理解：死去的人未必真的死去，而活着的人未必真的活着，精神的死亡远比肉体的死亡可怕。
3.2. 红色
红色在中国文化中常常代表着喜庆，具有积极的涵义，但在西方却相反，红色在西方文化中往往象征着流血、暴力，呈消极的氛围。在《死者》中，红色是为数不多的彩色系，相较于其他的彩色系颜色来说出现频率高，且大部分都蕴含隐喻义。本文以“red”、“colour”等关键词在小说中进行识别，发现红色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仅次于黑色，共出现15次，其中具备隐喻含义的有11次，占比此色彩运用的73.33%。文中红色的概念隐喻主要可概括为两种，以下为文中的例句：
1) Gabriel coloured and was about to knit his brows, as if he did not understand, when she said bluntly: O, innocent Amy! [5]
2) A red-faced young woman, dressed in pansy, came into the room, excitedly clapping her hands and crying: Quadrilles! Quadrilles! [5]
第一种是Emotion Is Red，这一概念隐喻为此颜色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一种颜色域对情感域的映射。正如蓝色体现忧郁哀伤的情绪，当人们情感激动的时候，脸红是一种自然且无法控制的生理现象，而激动的情况也包含多种情绪，如生气、羞愧、喜悦等，都会导致人们脸部泛红。在《死者》中，角色人物也多次出现脸红的情况，如例1中所示，加布里埃尔的朋友爱佛丝小姐在和他跳舞时挑衅并羞辱了他，甚至称他为“西不列颠人”，这样的行为和言语让加布里埃尔感到羞耻和困窘，他的情感波动呈现在他的脸色上，这里的红色即映射了羞耻的情绪。纵观全文，加布里埃尔多次有情绪波动导致的脸红，但他的脸红所体现的情绪多为羞耻，而非愤怒，这来源于他的杂交性身份 [6] ，他对于自我身份的认知是矛盾、茫然的，一方面他认同殖民者的文化，另一方面他也受到爱尔兰文化的熏陶，加布里埃尔在这样的双重身份下感到分裂和痛苦，他的意识觉醒让他同情爱尔兰民族，但精神瘫痪的爱尔兰社会又让他看不到未来和方向。另一种颜色隐喻是Health Is Red，正如汉语里对健康之人的描述一样，当形容一个人面色红润，则表明了这个人是健康的。在例2中，晚会上四对舞的环节即将到来，一位面色红润的年轻女人前来告知了消息，这里的红色体现了女人的健康及生命力。乔伊斯对晚会的丰盛进行了详细的描写，这与爱尔兰历史上的大饥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突出强调了爱尔兰民族情感的冷漠，在安逸享乐的生活里，他们已然忘记了过去的痛苦饥荒，忘却了民族的根基，这也进一步佐证了都柏林人的精神与情感瘫痪。
3.3. 白色
白色会令人联想到纯净、神圣，在西方社会的婚礼中，新娘往往选择纯白的婚纱。但在《死者》中，白色的概念隐喻却鲜少表达纯洁之意，研究以“white”、“pale”等词为识别对象，发现白色为本文出现频率第三高的色彩，共计出现11次，其中8次含有隐喻义，占比72.73%。这些概念隐喻可分为三种，现借助相关例句进行展示与说明。
1) She was a slim, growing girl, pale in complexion and with hay-coloured hair. The gas in the pantry made her look still paler. [5]
2) She was a stout feeble old woman with white hair. [5]
3) The Wellington Monument wore a gleaming cap of snow that flashed westward over the white field of Fifteen Acres. [5]
第一，Weakness Is White的概念隐喻在白色隐喻中出现最多，与Emotion Is Red相类似，这一概念隐喻的映射同样来源于人们的具身体验。例1是对看门人的女儿李莉的描写，在短短两句话中，作者两次强调其面色苍白的特征，辅以身材细长、干草色的头发等细节，乔伊斯通过寥寥几笔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瘦弱、营养不良的女孩。苍白的面色也会让人联想到恐惧的情绪和生病，整体呈现消极氛围，因此这里的白色即映射了人物的虚弱和不健康。未成年人常被看作是民族的未来和希望，而在《死者》中，一个还在成长中的女孩却是这样病态的形象，这也象征着爱尔兰民族病入膏肓的精神状态。第二种出现的概念隐喻是Oldness Is White。一个年迈之人的外貌特征之一就是头发花白，例2中的白色即映射了年老。虽然本文没有出现相关的概念隐喻，但白色同样可以映射死亡，人的心脏一旦停止跳动，血液流动就会停止，因此死者的外观也是苍白的，此外，因为疾病、虚弱造成的苍白也是一种具身体验，读者可以通过这一色彩对人物的形象进行想象和预判。第三，Snow Is White。雪这一意象在《死者》中贯穿始终，多次出现，其象征意义非常丰富。在例3中，白色是雪的颜色，也代表了雪，在文中更映射了雪所象征的事物。一方面，雪的冰冷的，纷纷扬扬覆盖了整个爱尔兰的大雪象征着爱尔兰的精神死亡，它预示着死亡和掩埋；另一方面，雪又是纯洁的，它能够洗涤污秽，大雪总有停下的一天，而化雪的时刻就是新生的时刻，因此白色的雪又暗含着作者对未来的期许和希望。
4. 总结
本文在概念隐喻理论视角下对乔伊斯《死者》一文中的色彩隐喻进行了分析与解读，得到了以下结论。第一，《死者》中存在大量的色彩运用，其中超过半数以上具备隐喻意义，对文学主题的呈现起到一定的作用。第二，小说中色彩隐喻以无彩色系的黑色、白色为主，突出塑造了都柏林精神瘫痪、死气沉沉的社会环境，而彩色系的红色则映射了人物的情绪。通过色彩的运用，乔伊斯生动刻画了都柏林压抑麻木的社会，情感、精神上的瘫痪也笼罩着人物。文学作品中的色彩隐喻为作品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对色彩隐喻的探索也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主题和作品。